“昨夜我在御书房当差,都五更了,圣上还燃着灯在批阅奏折。我猜他完全没睡,就去上朝了。”
小婵是个活泼的性子,镇日里脸上带着笑,谁人见了都喜欢,连白絮都口口声声叫她“姐姐”。
“圣上这么勤勉,又能文能武,真乃我大葪之福!”她眼里放光,又叹息道,“就是圣上太辛苦了。”
她这么说,辛姑就瞪她,斥责道:“镇日胡说八道,在圣上跟前当差,最要紧的就是嘴巴紧。你再这般多言多语,我就求圣上一个恩德,遣你出宫。”
辛姑没有亲生的儿女,就这一个干女儿,非常疼惜。嘴里骂着,眼里都是慈爱目光。
小婵就吐吐舌头,立时给叶梨下跪磕头,笑嘻嘻道:“娘娘快救我,我娘不要我了,要赶我走呢!”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就如五月的阳光一样,时时灿烂,却不让人讨厌。
她对叶梨下跪,其实却是朝辛姑撒娇呢。叶梨站起,走去才插好花的花瓶,用手指轻触花瓣。她想挤出一点笑,却没挤出,干巴巴道:“她赶不走你,辛姑打小看着圣上长大,你不是说自己也是打小伺候圣上的。若是论功封赏,不比她官职小吗?”
辛姑忙道:“娘娘可莫把她的话当真,她哪里伺候过圣上。看也没看几眼,都是被我惯坏了,整日胡说八道……她就是想逗娘娘开心而已。”
“娘娘看在她年幼的份上,莫与她计较……”
辛姑正说,外面白绒喊,“圣上!”
室内四人转头,看到李茂已经站在了门口。
其他三人忙行礼问安,小婵正跪在地上,她干脆就转了个方向,给李茂磕头,行了个大礼。
李茂说过,皇后喜静,因此让众人不用看他来就纷纷乱乱问安行礼。对着小婵皱皱眉,看了眼低下头的叶梨,对着辛姑点点头。
辛姑是陪着李茂的生母吃过苦的,甚得礼待。她微微俯首告退,走了两步,见小婵仍跪在地上,忙向她小小挥了挥手。
小婵这才要从地上站起,边起身又边道解释,“奴婢没有偷懒,奴婢值夜,白日是休息的时候。”
白絮也跟着小婵走了出去。
李茂走近一点,问:“做什么呢?似乎很热闹。”
御书房常燃龙涎香,李茂在那里呆的久了,身上也染了味道,站近了,极为明显。
叶梨暗暗蹙了下鼻子,道:“在罚小婵跪呢……我也以为她偷懒。”
李茂的手伸过来,龙涎香的味道愈重。叶梨抬头望向李茂,本要伸到她头上的手就被撞了下,落在了脸颊。李茂怔了下,滑向她耳侧,将两三根逸出的碎发捋到她耳后,道:“你比她还小半岁的。我太粗心,竟连你及笄也全未想起,进宫拿到你八字,才发现错过了。”
“没事,我没过过生辰。”
丰极观里,只过真人仙师的生辰,也并无女儿及笄之说。叶梨是在兰九提亲后,因容嬷嬷提起要等及笄成亲,才听说了及笄之事。
“我可与你补办?”
李茂的手仍放在叶梨耳后头发上。他又从她脸颊上捡起一根碎发,系向了耳后,似为了让那些碎发平整,抚了抚。
“不用了。都过去了,容嬷嬷也提起来过。不过及笄必须那时办,都过去了,办了也没意义,而且,及笄都是亲戚朋友们……我亦没有。”
李茂轻抚的手停了停,道:“阿梨,你有我。”
叶梨低头不语。李茂的手伸向她脑后,微微用力,叶梨知他想让她贴过去给他抱,却又有些犹豫未决,未曾靠过去,亦未逃走。
“圣上,丰四来禀,左相已经在御书房相侯。”
外面,忽然脚步声响,然后小婵清脆的声音亮起。
李茂闻言,放开了手,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回头道:“你想想看,可有什么想要的,等晚上告诉我。”
若是李茂晚上回庆阳宫安寝,就会来看下叶梨。不过就如小婵所言,他有时会忙到很晚,就歇在御书房了。
李茂走了,小婵却留下来,对叶梨小声道:“圣上招贤纳士,左相竟是举荐他的女儿,我送茶水,只听到一两句,后来如何,就不知道了。我冒死告诉娘娘,娘娘可千万别跟圣上说,不然,他定要赶我离开,只怕我娘求情也没办法!”
叶梨默了下,道:“既然知道,就莫再把御书房的话往外说了。也不要老来庆阳宫,好好在御书房当差吧。”
当日晚上,李茂果然又忙到并未回庆阳宫。
不过翌日下午,就有人抬来好些箱子来,多是珠宝首饰,华贵袍服,亦有些别的。庚娘收捡登记,容嬷嬷在一旁看了看,忽然拍手道:“这好似是女儿及笄时常送的。你看这八宝妆盒,正是亲戚家女儿及笄时要送的。”
原本在旁围观的人也上前看,果然每个箱子里,别的有差异,却都有八宝妆盒。
黄昏时,李茂来了。
叶梨有些不自在地道:“你抬那些东西做什么,我每日也不用,都浪费了。而且你新君登基,万一被人道是奢靡……”
李茂笑着听她说了一番,又笑着道:“你的夫君是圣上,你要学着奢靡些才好。”
他将叶梨推到妆镜前,让她坐下,一边给她卸去头上的发簪,一边道:“本朝启盛帝的时候,有个德妃,是个极为吝啬的,连金戒指,都舍不得戴,全熔成金元宝,分给自己的孩子。”
“据说她的孩子,虽不是太子,却是皇子们当中最富有的。你莫不是要学她?”
叶梨愈发低下头。
她仍是习惯挽最简单的发髻,因而很容易,就被李茂全部解开。
他将带来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只玉梳,帮叶梨一般梳发,一边道:“仙山有明珠,不慎落人间;虽在襁褓中,亦引霞光来。两岁生乌发……”
这是大葪女儿及笄时,要念诵的诗文,乃是从一岁到十五岁的赞美之词。原该由十五位亲友,一人说一句,一人梳一回。
叶梨其实并不在意亲眷之事,但是李茂念着梳着,她心里却渐渐难受起来。
李茂念着诗,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越发像了桃皈观时。叶梨偷偷抬眼看,他微微垂眸,看不清凤眸中是何样神情。
念完诗,李茂给叶梨挽了个简单的髻,把旁边的匣子够到近前,拿出一只打磨得很是光滑的素木钗,道:“这是我学着削的,我不大会这样精细的事情,做的不好。”
他将木钗插好,笑着道:“礼成。”
又伸手,轻轻将叶梨眼角的泪珠拭去,道:“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又刻意笑着道:“恭喜叶小姐及笄之喜”
叶梨瞧着镜子里哭泣的面容,亦道了声“对不起”。
又解释:“你帮我补及笄,我却哭。”
“我记得,你不喜欢爱哭的,我偏让你看到心烦。”
李茂皱眉。她想自己定然是说对了。
就又道:“你喜欢小婵那样,爱笑爱喜的吧。”
“我也喜欢她。”
叶梨没有撒谎,她真的喜欢小婵,亦喜欢白絮,她亦想和她们一样,无有烦忧,单纯快乐。
李茂却愈发皱了眉头,道:“你又胡思乱想了。”
大抵是为了补个完全,李茂难得留在庆阳宫吃了饭,并陪叶梨在园子里走了走。如今不似以前,他们二人都身着阔袖宽袍,走路之间,倒要彼此多留些距离,才不至于互相踩了缠了。
叶梨暗暗看着李茂,越来越觉得如今的他,更像桃皈观时,却与之前变化极大。他忽地转脸,正对着叶梨,额头上的郁气,一闪而过。伸手搀住她,道:“这里铺了鹅卵石,小心一点。”
叶梨回去洗漱好,却发现他竟然还在一旁,拿着本书,立时有些紧张。但是已经走了进来,她避无可避,只得走到床边坐下,却一眼不敢瞧他。
李茂又翻了一页书,才放下,走过来道:“我伺候皇后娘娘安寝吧。”
叶梨有些犹豫时,他单膝跪在地上,帮叶梨脱掉脚上的绣鞋,轻轻抬起腿。
叶梨只得进去躺下,紧闭眼睛。感觉李茂帮她盖了被子,掖好被角,又去将明灯吹熄了几盏。
室内只剩了昏暗的夜灯,帐子里尤为昏暗。李茂似掀开了帐子,叶梨握紧了拳头,却一片寂静。她起先还使着力,后来又有些惶恐,但是李茂似乎一直只是坐在床边。她想要睁眼看看,却终究是没有,竟就这么睡着了过去。
早上醒来,天色已大亮。叶梨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她找来白絮,红着脸问:“昨晚,圣上是何时走的?”
白絮想了一下,才道:“记不大清时辰了。当时白绒在守夜。”
叶梨又想,不知他是回前殿睡了,还是又回了御书房。她想起小婵来,就对白絮道:“你看着点,如果小婵来看辛姑,就让她来见我。”
晌午后,小婵果然又来了。她直接跑去辛姑房里了,白絮尚未来得及与她说话。
叶梨听了,就走去辛姑房里。到了门口,就听到小婵在哭。
辛姑问:“到底怎么了?”
小婵抽抽噎噎,“圣上,圣上让我……以后不要在御书房伺候了!”
辛姑又问:“你可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圣上知道了?”
小婵却道:“不是的。也不是我,圣上让我们几个都不要去御书房了。”
“什么几个?”
“就我们在御书房伺候的,我,小西,小玉……呜呜呜呜……”
她哇哇大哭起来。
叶梨倒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是门窗都开着,辛姑只怕已经看到了她,她只得镇定走了进去,问:“怎么了?”
怪不得小婵一路跑进辛姑这里,叶梨走进去才发现,她已经哭得眼睛红肿,只怕不是在这里才哭的。
小婵看到叶梨,眼睛忽地迸射光芒,跑过来跪着拉住她的裙摆,祈求道:“娘娘帮我求求情吧!圣上定然会听娘娘的!”
叶梨不知所措,幸而辛姑赶紧把小婵拽走,厉声斥责道:“圣上让你们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怎么这般胡搅蛮缠,这样怎么能在宫里伺候,我干脆送你出去好了!”
辛姑一向很宠溺小婵,难得这般眼里,小婵倒是一下止了哭泣,抬头委屈地看着辛姑。忽而又转头求叶梨:“那我留在庆阳宫伺候娘娘吧!娘娘!求求你!”
叶梨有些为难。因她其实并未把自己当做这皇宫的主子,何况,这是李茂的决定,她如何能随便更改。
等李茂再来,她纠结再三,还是说到:“小婵哭了。”
李茂“哦”了声,依旧在看书。
剩下的话叶梨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她……她……”了两声,就闭了嘴。
李茂翻了页书,漫不经心地道:“我把御书房的宫女都遣走了,不独是她。”
“为什么?”叶梨暗暗揣测,难道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终究是有些担心,不由捏紧了拳头。
李茂仍看着书,过了下才道:“并没什么事。我也不喜欢爱笑爱喜的。”
说完,他放下书,离开了后殿。
叶梨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们之间有些距离,再也不似以前那般,让她无所适从,时时要对他严防死守。
有时候又觉得很不对劲。
她暗暗自省,她虽有皇后之名,却实在是个一星半点儿也不称职的。她既不管理后宫,亦不侍奉圣上,什么也不懂,倒似这皇宫里的一个雕像,全无意义。
但是让她做到她没做的,她又仍有些困难。
她其实并不会隐瞒情绪,才想了几回,李茂再来时,就多看了她几眼。
过了些时日,他晚上来时道:“大后日带你去妙峰山吧。”
叶梨惊讶道:“为何要去那里?”
李茂道:“答应了陪你去的,倒是耽搁了太久。”
叶梨忙道:“不用,不用去!”
其实她并不想去的。那里对于她,亦并没有多么好的回忆。她倒是一下子就记起,上次李茂将她从那里抓回来。
李茂微微笑,“不然你又要说我是骗子了。”
叶梨扔道:“真的不用!”
他却已经走了。
大抵是为了留出时间,接下来的几日,李茂愈发忙碌起来,叶梨想与他说不去了,都完全没有机会。
等到那日上了马车的时候,他脸上仍是深深的倦意。
车行了一会,他竟是睡着了。
叶梨已经很久没见过李茂睡着的样子。
他最近似乎长了些胡子,睡着之后,眉头蹙着,胡茬微现,显得愈发的憔悴。
他是坐着仰头睡的,马车颠簸,他渐渐斜了身子,脑袋就在车壁上晃来荡去,磕出声音。
叶梨本坐在旁侧的座位上,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挪了过去,坐在他微斜的那一侧,这样他随着车一晃,就只磕在叶梨身上。
为了扶稳他不摔下去,叶梨又只好抓住了他的手,微微往他身前靠了靠。倒似依偎在了他怀里。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亲近了。
叶梨觉得自己的心在渐渐发颤。
她每次靠近他,就会想要忘记一切,只想贪图一刻的温暖。
她偷偷看他,睡的很沉,就又往他怀里偎了偎。久违的怀抱,让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她闭上眼,暗暗对自己说:“就一会。就一小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自己就要睡着,惊了一下,立时坐起些,却一下子磕到了李茂的下巴。
即便他原本没醒,也要被磕醒了,叶梨忙起身,想要坐回原来的座位。
第65章 (双更)
“别动……”李茂的声音也带着倦意, “让我睡一会。”
叶梨僵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动。他似乎很快又睡着了,呼吸深沉。方才醒来那一瞬, 他伸臂揽住了叶梨, 完完整整将她抱入了怀里。
随着睡熟, 他比方才更重地压在了叶梨肩上, 半梦半醒间又揽了揽。
叶梨心里仍有些混沌不清,刻意支撑起身子,不让他再滑下,良久, 发觉他是真的又沉沉睡去, 才有些放松下来。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叶梨颈上, 又因着疲累, 每次呼吸又悠长又沉重,倒似在艰难喘息。
脑中忽而闪现一些记忆, 慌得叶梨挪了下手,却被他很快又攥了回去。
叶梨闭目, 努力把脑中那些画面甩开,却反而愈发清晰。
李茂又略微动了下,她趁机挪了下身子,然后侧头偷偷望他。
有时候她觉得, 上辈子的李茂和现在的李茂是两个人, 可是随着李茂进宫,以前的那些莽撞气渐渐隐去,越来越与桃皈观时毫无二致。
叶梨想起, 他那时候, 偶尔说过, 好几日未来,是因着去见夫子。暗暗揣测,那个夫子或许就是许山长。他那时已经在得了“太傅”的教诲,却不知为何仍然隐而不发。那么在……在他大婚之后,他会登基为皇吗?
他若是登基为皇,作为他的妻子,罗玉卿自然就成了皇后。但是她若也是重生而来,为何竟选择假的那个,而不与前世真皇夫君破镜重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