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天慈宫走到庆阳宫,有些远,他步子大,叶梨不想他一直停步等待,就刻意提高了步速,都走得微微冒了汗。
两人刚进皇宫时,李茂的人都在庆阳宫,从吃喝到议事,男男女女,都在这里。如今,已经不再如此。庆阳宫,只做了寝宫,叶梨住在后殿,李茂住在前殿,除了心腹,也再无外人进入。
“你回去吧,我要去御书房。”
李茂在门口停住,对叶梨道。
叶梨低头,将手在袖中握拳又松开,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转身往门里走。
走了几步,却总觉有目光跟随,低下头,看到地上,李茂的人影儿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她停步回身的瞬间,那影儿亦随之而动。等她回身,已经只看到一个背影。
她看着那个背影走远,再也看不到,又低头,想从地上寻觅方才的影子。才看了两眼,阳光又被云遮挡住,连自己的影子也完全看不见,只有滴水珠儿,在方才李茂的影子上,缀了一个深色的湿点,似平地上多了颗小小的鹅卵石。
不知是否因为叶梨生了场大病,后殿伺候的都更尽心尽力,原本每日教叶梨点东西的辛姑和庚娘,也停了课程,叶梨每日倒是又重新游手好闲。
白絮和容嬷嬷倒是还在忙忙碌碌,学着宫里的规矩。
白絮虽学了规矩,终究和其他人不同,她得了空,晚上偷偷与叶梨说悄悄话。
“娘娘,容嬷嬷说……容嬷嬷说,辛姑说过……”
她毕竟是小姑娘,被容嬷嬷要求劝说叶梨,却难以直白说出口,磨磨蹭蹭半天,才道:“前殿本是宴客的,不是安寝的……”
叶梨低头不语,她生了急,就反倒不管不顾了,道:“以前小姐没嫁给圣上,圣上还总是在小姐房里……我都知道。如今怎么反倒……这样。容嬷嬷担心是圣上厌了小姐。圣上如今可不只是少将军,万一,万一……”
她一个小丫头,难得想这么些,叶梨挤了个笑,道:“你去端碗燕窝羹来,我再吃一碗。”
她其实不饿,可是前日李茂来时,在外面问伺候吃食的白妙,说:“……吃了多少……羹汤……”
他在外殿问的,声音又压得极低,叶梨是刚巧出去拿东西,才勉强听了只言片语。
他后来进来时,倒是并未问叶梨,只扫了一眼叶梨的脸,面有忧色,又不着痕迹扫过叶梨一痩就变作骨□□的手。
白絮端来了燕窝羹,叶梨半口半口抿进去,又道:“你去拿些糖霜来,白妙不是说,吃糖容易长胖?”
白絮拿了来,叶梨添进了燕窝羹,想着多添些,没想到,却添加太多,齁甜,几乎要犯了恶心,实在吃不下去。
叶梨无奈,才要放弃,让白絮把剩下的撤走。听到外面有人小声问安,一抬头,李茂走了进来。
他看到叶梨在吃东西,面色显然有些好看起来。
白絮忙问了安离开。
叶梨又开始小半口小半口,慢慢抿着燕窝羹。
可是实在是太甜,她每次咽下,都忍不住皱了脸。怕李茂看到,就稍微挪了挪,背身对着他,埋头苦吃。
真的是很辛苦地吃。
吃了几口,听到背后没有动静,却又想起,李茂莫不是会以为自己背身对他,是……
叶梨慌张转身站起。
李茂仍站在她身后,毕竟是晚上,看不大清脸色。叶梨就往前走到他跟前,仰脸看。
方才忽然站起来的时候,叶梨嘴里还有半口甜到发苦的燕窝羹。因着不想咽下,仍含在口里。
她与李茂面对面站着,忽然想起,在桃皈观时,李茂得知她从未尝过酒,连果酒亦没喝过,就拿了好些来,哄着她尝一尝。
叶梨不肯,他就道:“这个很好喝的。”
他拿起斟了酒的杯子,喝了一小口,面带微笑。叶梨不由就信了,至少这杯酒,是很好喝的,她动了心,却仍不肯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杯子里的酒。李茂就抱住她,迫着她张嘴接了一个吻。
她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小口酒,原来是苦的,喝进去火辣火辣。哪里就好喝了?
她直说李茂哄他,李茂却笑哈哈,又喝了一口另一种酒,哄着着她张嘴。
他原来那时候亦是个骗子,爱捉弄她。只是她当时觉得他什么都好,被戏弄完了,却完全不觉得被戏弄。
她现在口里亦有一口难喝的东西,若是她垫脚,能哄他喝进去吗?
他若喝进去,会是何种表情?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桃皈观!
叶梨想起自己的决心,慌不迭把记忆叫停,倒是把口里含着的一点燕窝羹猝不及防咽了进去,又甜又齁,呛得她立时咳嗽。
李茂给她抚了抚背,等她恢复了,擦去咳嗽呛出来的眼泪,重新去吃燕窝羹,就离开了。
叶梨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等他走出去,似喝最苦的汤药一般,闭着眼睛,皱着眉,大口大口把剩下的吃完,赶紧去喝温开水缓解。
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甜了,还是吃的太撑,叶梨的胃渐渐疼了起来。她喝了些温水,想要撑过去,却越来越严重。跟前伺候的人发现了,惊慌失措。有人去找大夫,有人去禀报李茂。
李茂来了,面色铁青,等大夫诊过,确认可能只是吃坏了胃,且并不严重,无有中毒可能,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叶梨听他再三和大夫确认,才知他竟是担心中毒。其实就疼了那么一阵子,现在已经只是隐隐的难受了。她后悔没多忍耐一些,倒让李茂担心。她心里一后悔,眼泪就淌了下来,怎么都忍不住,反让李茂又让大夫复诊了一番,才放心。
室内围了很多人,准备汤药,叶梨躺在床榻上,帐子落下,看不见外面,只瞧见跟前,一双骨骼分明、青筋明显的手,轻按在床榻上,说话的时候就用力,几乎陷进厚厚的被褥里。
她把捂着疼处的手从腹部挪开,轻轻去抓了他的几根手指。他如今贵为圣上,可是手上,却粗糙的很,叶梨忍不住去摸那些老茧和疤痕,觉得方才还隐隐痛的腹部已经完全不疼了,但是心口拧在一起,闷闷地难受。
因着那碗燕窝羹,叶梨又喝了一碗汤药,因着疼痛惨白的脸色亦恢复了正常,殿内也总算又消停下来。
人都走了,李茂掀开帐子,坐在床边,问:“还疼吗?”
其实已经不疼了,但是他一问,叶梨就觉眼泪又涌了出来,就似乎还疼到哭一般。
她点点头,却又怕他太担心,忙道:“只还有一丁点的疼,一点点。”
说着,她重新将手捂了回去,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出去。
“这里,这里疼,还有点儿疼。”
她忍着不哭,嘴巴却瘪着,几乎有些微微颤抖,似乎受了极大的痛苦和委屈。
李茂叹了口气,往里面坐了坐,微微俯身,将手覆在她捂着的地方,轻轻按抚。
她就将自己手拿开,眼睫微微垂下,盖住盈满泪水的眼眶,又沾了上去,似细叶上的细碎晨露,在烛光闪耀里灼灼发亮。
其实已经不疼了,但是李茂抚在那里,她觉得舒服了好多。他的手好暖。
叶梨怕他辛苦,却又不想推辞。
她眨眨眼,靠近李茂这侧的手臂用比较别扭的姿势伸过去,轻轻扯住他的衣服。
“这么晚了,你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李茂微微对她笑了下,道:“无碍。”
“不行。”她将手里的衣服揪得更紧更多。
李茂犹豫了下,一直在轻柔按抚的手也停下,似乎打算起身离开。
“你手放在这里就好受很多。”
“没那么疼了!”
李茂又坐定,重新帮她按抚。
叶梨拽了拽衣服,“你躺下来吧。不用揉,只要放在那里……就没那么疼了。”
李茂看了眼她,垂眸不动。她轻轻又扯了扯,瘪着嘴巴道:“那你回去安息吧。”
说着就推他的手。
李茂摇了下头,伸手扯下床帐,和衣躺了上来,重新把手放在方才的地方。
他仍要按抚,叶梨把手覆在他手上,闭着眼睛道:“别动。这样就好。”
叶梨本来只想闭着眼,可是竟就这么睡着了,等醒来时,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睡意惺忪,看了眼李茂亦盖了被子,就放了心,弯着唇,重新闭上眼睛。
但是,又很快睁眼,小心翼翼把头朝着李茂靠了过去。
两个人都没枕枕头,以一个非常别扭又极为和谐的姿势安睡榻上,头挤在一起,身子却分开很开,正好是李茂伸臂过去覆在她胃上的距离。
叶梨睡着之前,忽然又闪念想。那次李茂喂她喝酒,结果她有些微醺,李茂说,有点痴痴呆呆,极为乖顺。结果被李茂狠狠折腾了一回,因着那点醉意,她不知忍耐,哭得比往日任何一回都厉害。
又说了好些,往日不会说的情话。
等早上醒来,李茂已经不再了。叶梨暗暗气恼,为何自己睡的那么死,未能送他离开,却又暗暗窃喜。
她有些害羞,若是一起醒来,她该对李茂说什么,如何面对他?她还没想好。
李茂是下朝后就来看她的。
叶梨正坐在镜前通发,看他进来,竟是觉得脸上立时发烫。她看着镜子里羞红脸的自己,忙把两侧的头发往前拢了拢,企图将自己多遮住些,都不敢回头看他。
李茂走到她身侧,问:“还疼吗?”
叶梨摇了摇头,又忙道:“没了!”
“你莫担心。我已经好了。”
李茂走近两步,抬臂伸手,挑起她一缕头发。叶梨的头发又黑又亮,很是顺滑,李茂一抬手,那缕乌发就似瀑布一般,从他手指间流淌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他的手仍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他望着自己的手,道:“据说,头发硬的人……心肠就硬呢。”
叶梨怔了一下,低下头,喃喃道,“你分明说我头发软的。”
李茂却马上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
叶梨才想起来,这句话,是在桃皈观里说的。
当时,李茂埋首在她肩头,在她头发上蹭了蹭,道:“小道姑的头发,软的想让人死进去。”
第64章 (双更)
“是……骑马的时候, 你教我骑马的时候。”
有次,驰骋之后,马儿慢行, 李茂抬手捏了下她的耳朵, 她恼道:“你做什么?”
李茂道:“你头发飞起来扫到我了, 我帮你理理而已。”
可是之后, 他趁着叶梨用心驭马,偷偷解开叶梨的束发和簪子。长发瞬间乱开,被风吹散,叶梨眼睛都被遮挡了。
叶梨看不见路, 吓得忙勒马, 李茂道:“可能方才跑太快, 导致头发散了。”
头发束得紧紧的, 哪里就至于因跑马而散开,何况他手里还拿着叶梨头上的发带和钗。
叶梨骑马时很是开心, 就难得没与他计较太多,只抢了自己的发带, 重新束发。
其实他当时也并没说过叶梨头发软,他只是抱怨,“都飞到我脸上了,好痒。”
又在叶梨重新束发的时候, 小心翼翼伸出手指, 想挑出一绺来。但是被叶梨从地上长长的影子发现,猛地扭头瞪他。
他就哈哈大笑,一点儿也没有被抓住作祟的羞愧。
但是学骑马时, 关于头发的事情还有很多, 叶梨猜想他定然记不了那么清楚。
果然, 李茂有些不确定地问:“有吗?”
就没再追问。
过了几日,叶梨在宫里见到了许山长。
他原本是先皇的太傅,不知因何离开,如今却又回了朝中为官。据辛姑说,许太傅桃李满天下,座下弟子,为官的很多。
叶梨想起旧日的事,问:“您,早知陛下的身份?”
许山长点点头,面上并无惭色,道:“圣上身份乃朝之机密,请娘娘恕我当时未能告知。”
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寒暄,然后似乎有话想说又不便说,面有绸缪,终于还是放弃了,起身告辞,笑着寒暄道:“老夫一辈子只会教书,并不善理事,圣上劝说,只得暂在朝中支应一时,待宫里诞下皇子,仍是重新做回夫子,才是我的安心之计。”
叶梨低头,一直送他出了庆阳宫。站在宫门前,怔怔发呆。
“许太傅已经走了吗?”
叶梨方抬头,“嗯”了一声,道:“许山长要来见我,我就出来在前殿见了他。”
李茂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叶梨看了一眼略显肃色的凤眸,道:“并没说什么,叙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李茂明显舒了口气,道:“他要见你,我想着你在宫里烦闷,就允了。他要说些什么,你莫当回事就行。”
叶梨脸色微微变幻,问:“你怕他与我说什么?”
李茂犹豫了下,还是道:“你之前卜卦过妙峰山的山洪,又帮我找出了老歪这个暗贼。老歪的事虽知道的人甚少,我亦刻意隐瞒了过去;山洪之事,知道的人却多。因而……”
他摇摇头,“许太傅就想再问问你,还能卜卦出什么。你莫理会就是,其他人,也问不到你这里。”
原是这样。
叶梨松口气,眼睛往下,正好看到李茂的膝盖。
“还会疼吗?”
“嗯?”李茂有些不解,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皱了皱眉,忽而也想起来,笑着道,“早已经没事了。多亏了你。不然,我若越来越信赖他,带在我身边尚好,若是真重用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谢谢你,阿梨!”
他伸手轻轻抚了下叶梨的胳膊,由衷地谢道。
叶梨虽对老歪使了诈,却太过冒险,反让他狗急跳了墙,最终还是李茂扑倒救护了她。
李茂答应送她回道观,并立下字据,亦是那件事之后,只怕他当时就想好了只是糊弄她。
因此又想起在那之后,李茂因了她,吃了会不适的慈姑。她气得质问他:“难道我让你喝毒药你也去喝吗?”
“不过以后,若是有人提起卜卦之事,你就搪塞过去。”
李茂又郑重嘱咐,“这样的神能,是好事,却亦可能是坏事。”
罗玉卿倒是也这么叮嘱过,虽然比较隐晦。
叶梨想到罗玉卿,原本想说的话,又压了下去,沉默不语。两人在庆阳宫前默默站了一会,李茂道:“你回去吧。改日,我带你去骑马。”
说罢他转身离去,大步流星而去。
他是越来越忙了,叶梨虽懂的不多,也听说了一点,他虽然登基为新帝,亦得了大多数朝臣的拥护,终究是新君初上位,仍有些绊子在不断使给他,也不是次次回回都轻而易举能消解。
辛姑有个干女儿小婵,是宫里的女官,虽是女儿身,却什么都懂。她如今在御书房行走伺候,常来庆阳宫看辛姑,渐渐亦与叶梨熟了,就常与她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