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上辈子并没有做皇上?
两世竟如此不同?
可惜她那日太惊愕,罗玉卿又急着走,竟是什么都没问清楚。
说去爬妙峰山,马车却并未经过山下的镇子,而是绕了边缘,到了一个比较少人的山口。
车子尚未停下来,听到外面穆川等人小声商议。叮咛要做好护卫,如今不似以前,盯着圣上的人只怕很多,务必要注意安全。
车子里的叶梨,低头看着李茂的手,想起他贵为真命天子,那次却单枪匹马在暴雨中去陪她上山,真是有够冒失的。
车子停下,侍卫们低声报了一回,就在外等待。叶梨原想着,就让李茂在车里多睡一会,可是没想到,他却很快醒来,按了下额头,使劲挤了挤眼睛,再睁眼,就似乎完全恢复了精神,凤眸清矍,面带微笑,给叶梨抚了下头发,道:“头发没乱,下车吧。”
他当先跳下车,将叶梨抱了下来。然后牵了她的手,道:“为免麻烦,只能先走一段小路,比较难行。我牵着你。”
叶梨并不怕走山路,她本来也不是作为贵家小姐那样,被伺候着长大的,虽看着瘦弱,身体并不差。
她心里想婉谢,手却已经到了李茂掌中。
这条小道确实比较崎岖些,不知是否是因为上次叶梨病后,身体一直尚未完全恢复至以前,爬了一会,竟就已经有些疲累,微微冒汗。
李茂就停下步子,两人站在斜坡上休息。
这边路上并无休息之处,连块能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就将手扶在叶梨腰后,将她往跟前揽了揽,道:“你靠着我休息会。”
刚过了年,很多树木都还有些秃,半点儿遮掩都没有。穆川他们虽被李茂吩咐离得远了些,却互相都是看的到的。叶梨有些害羞地道:“不用。在外面呢。”
李茂就叹口气,“我是你的夫君。”
大葪的夫妻,在外亦没有搂搂抱抱,拉拉扯扯的,叶梨暗自腹诽,忽而抬头看了眼李茂。
他进宫之后说话做事都稳重很多,变化极大,但终究仍是他,对这些俗世规矩并未学好。
凤眸里有一丝暗沉阴云,看到叶梨抬头,又很快散去,亮晶晶似晴了天。
两人歇了一会,又继续往上,走了一会,就绕到了正路上。原本平整端正的台阶山路,仍留有那次山洪的痕迹。因为有些地方塌了,只得往内侧拐进来,有些石板一看就是新砌的,与旧的很是不同。
两人站在曾塌过的崖边,面对深谷,叶梨想起那日被山洪冲下,几乎滑出坡崖。当时倒没那么怕,如今看着那么深的深谷,就有些腿软。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李茂身后一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她是怕他失足坠下。
又想起穆川等人的话,就说:“你现在是一国之君,确实不该涉险乱跑。”
李茂回头看着她笑,她又道:“你站在这里,就不怕我一伸手,将你推下去吗?”
李茂回身,望着叶梨紧紧抓着他胳膊的双手,以及微微向后倾的姿势,轻笑出声。
叶梨往后退了一步,手却仍未放开。
“阿梨,我不怕你将我推下去,我只怕你又趁机逃走。可是,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就像你绝不会将我推下去一样,绝无可能。”
他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踩在崖边。吓得叶梨更加往后倾身,焦急问:“你做什么!”
他仍是笑,“我只能做到这样,离你远一步,也就仅仅这一步了。如果这样,你能安心一些,少哭一些。”
叶梨不等他说完,已经迫不及待使劲将他往里侧拽。两人拉扯着离了崖边,叶梨已经紧张到喘息。
她扔开他的胳膊,心绪难平。
若是以前这样,她必然要对李茂又打又骂的。可是这次,她终于忍住,只自己默默生着闷气。
两人默默无言站了好久,叶梨再次问:“罗玉卿到底是如何中的毒?是正明帝故意的吗?”
李茂愣了下,侧头皱眉,思索了一下,才道:“是的。他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解了自己身上的毒。却没想到,其实只是多了一个中毒的孩子。”
“罗玉卿是想解腹中孩子的毒,就来寻我。那时,有些朝臣并不想承认我,我若想拿回本属于我的皇位,只怕就要打上一战,死些大葪兵将,甚至是京中的百姓。罗玉卿劝说了英国公,亦知一些正明帝的隐私机密,我不战而赢的计划就又胜了一成。因此我答应帮她寻了花神医。不过,花神医也并无解毒之法,只是可以缓解,就如我给兰九的。”
叶梨低头想了一回,又问:“花神医不是给兰九看过说无法可治,怎么你寻了就能缓解?难道那次兰九所说是骗我?”
李茂捏了下手指,发出“咔”地一声。叶梨低头看了眼,他将手背到身后,继续道:“因为我没骗你,给兰九的药,以及本打算给罗玉卿的药,都要用我的血。”
“你对我说放血是假的。”
听到叶梨质问,原本严肃的凤眸润了些笑意,“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并不至于到放血的程度。”
叶梨仍是有些不悦,紧抿了双唇。李茂微微俯身抓住她一只手,道:“我也中了那个毒,但是侥幸,从小就经花神医试了无数药,竟是真的克制住了。虽未完全清除,却已经不碍事。”
“而且反倒得了好处,因着从小食了太多毒性极强的药,后来就几乎百毒不侵了一般,但凡普通的毒药,都对我毫无作用。”
他说着微微咧嘴笑,倒似得了极大的便宜。
他这样笑,就像恢复了以前总是欺负叶梨的时候,镇日没心没肝一样做些逾矩的事,每次都令叶梨又气又恼,他偏还非要缠在她身边。
叶梨侧头,看着地上一株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她有些想问,若是李茂是正明帝,可会用她和孩子来做解毒之法。可是似乎又完全无需问,她自己就先摇了头,觉得面前这个人必不会如此。他亦会如此回答。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说不会,她就能释然吗?
她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走吧。”
李茂又拉了她往上走。从这里往上,更多了他们一起走过的记忆。分明那时天昏地暗,风骤雨急,且如今已经修缮了,但是只要走过,就又能回忆起当日两人是如何艰难渡过这里。
到了那个仙人洞处,叶梨有些羞窘。李茂却道:“我们那夜叨扰了仙人,亦算仙人庇护了我们,该拜谢下的。”
叶梨没有理由拒绝,随他走过去,看他跪倒,亦跪在了身侧。
他念念有辞,大抵就是谢过仙人,祈请原谅。
李茂素来不是个信道尊仙的,难得他这般虔诚,叶梨也随他,一起磕了三个头。
磕完之后,两人仍跪着,皆不由往里面窥望。叶梨暗暗羞愧,因着她当时把仙人像的八卦披风偷偷拿了走的,原本想着另做了还回来,亦未能成行。
“我们这样,岂不就像夫妻拜天地。”
李茂看过来,叶梨低头躲避。他就再未说什么,只道:“走吧,快到碧霞观了。”
叶梨却道:“走到这里就好了。我不想去碧霞观。”
李茂默了下,道了声“好”,将她扶起。
两人又往山下走。
下山时,李茂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未曾放开。叶梨偷偷看了眼她那夜逃去的方向,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走走停停,李茂也叹气。
叶梨停下来仰头望他,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却用手捏了捏叶梨愈发没了肉的手腕。
才下了山,路上又来了一个马车,侍卫们立时有些紧张,忙护住李茂和叶梨,佩剑都拔了出来,穆山过去查看,回来时与穆川道:“原来是西坡头刘老六,他回家去。”
因为李茂来找许太傅,他们几人皆陪李茂住过这里,认识这里的很多人。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上了车,叶梨就又对李茂说:“你以后莫再想着带我出来。不需要的。”
李茂只是笑,笑容却有些疲惫。
应当也不是因着爬山就累了。那时他带着叶梨从山洪里爬上去,仍是生龙活虎呢,并没见这么容易疲累。
叶梨低头问:“你今日陪我出来,晚上可又需要在御书房熬一宿?”
李茂伸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道:“你若是需……”
话开了头,却又没说,只拍了拍,转而说:“无碍的。也不是因了陪你出来。”
他试探着伸手,想要将叶梨揽入怀中,叶梨并没过去,他就也未勉强,只握了她的手,闭目养神。
回程时天色已经黄昏,离了妙峰山下,路上渐渐没了人,静寂无声。叶梨亦有些昏昏欲睡。
马车内寂静一片的时候,穆川的马忽然行至马车一侧,沉声道:“不对劲!”
他的声音尚未落下,外面就马匹嘶鸣,刀剑铿锵。几乎同时,叶梨已经被护在了李茂身后。马车隔着车壁,都感觉有箭矢射来。只是幸好这马车的车壁多有防护,才未破车而入。
但是未料到,不一时,马车夫落下车辕,马儿受了惊。有些乱跑起来。李茂只得一手抱了叶梨,一手从车里拔了一只长剑,在马儿尚未狂奔前,跳下了马车。
只是这样,反倒没了遮挡。他看了黑衣人大致的方位,站了一个位置,侧身将叶梨大部分身体都挡住。两个黑衣人已经追了过来。
从穆川说“不对劲”到李茂跳下马车,全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叶梨落了地,才明了发生了什么,她从未想过亲历这种事情,亦无武力,张皇四望,发现前方已经打斗成一片,一侧头,却发现一只箭从似乎没人的地方,斜斜射了过来。
箭身似乎也是黑色的,压根看不清楚,但是尖端,发着幽幽绿光,才被叶梨注意到。
这箭无疑就是对着李茂射来的,而李茂正举剑拦住一个黑衣人,只怕难以分神,实际上,也来不及。
事实上,叶梨并没考虑这么多,只看到箭向着李茂射来,就挡了过去。她又拿不准,只觉要站在最当中才有最大可能挡住,倒是把自己正正站在了箭矢中心。
这时亦有其他人发现了这只箭,有人惊呼,有人拼命冲了过来。
箭矢就要射入胸口的时候,叶梨下意识闭眼,想要抵抗被射中的疼痛。但是竟没有想象中的刺痛,倒是被肘击了一下,闷痛倒地。
“阿梨!”
“主子!”
叶梨睁眼,发现穆川等人已经跑过来,护在四方。她胸口并无中箭,李茂扶她起来,她才看到,李茂用胳膊挡了那支箭。
李茂手下的人自然不是废柴,方才乱做一团,只是因为马车的失控。现在众人冷静下来,黑衣人很快已经没了机会,四散而逃。
因着天色已暗,也不敢把人全散了派去追。好在马车坚固,检查了后发现,并未损坏。换了马匹之后,就将就着先往回赶,另有人骑马先回宫去,赶新的马车来接应。
李茂小臂上的箭仍在,只是折了箭杆。
叶梨虽与李茂做了一回“反贼”,上辈子也听李茂说过那些在疆场厮杀之事,却并没真的经历过。除了李茂外,也就见过老歪和兰九拿着匕首。
她脸色苍白,却强装镇定,紧紧握着李茂的手,牙齿打颤,一句话未说,只一眼不眨盯着他。就似乎她只要挪开眼,李茂就会出了大事。
一直进了庆阳宫,苗大夫和白大夫气喘吁吁跑来,神色紧张。
一个说:“幸亏戴了护臂,不然这箭指定能在手臂穿个洞。”
一个说:“是带毒的,好毒的毒!”
一个说:“要略微挖深些,不然好不利索。”
叶梨问,竟得知要把肉挖开,才能将箭尖弄出来,只一听就疼得快喘不过气。
李茂倒是神色淡淡,对她道:“你先去后殿休息下,等我处理好了,就去看你。”
叶梨几乎要哭,好歹忍住,仍紧抓着他的另外一只手不放,道:“我就看着。”
两位大夫也有些为难。但是李茂的箭要快些处理才好,于是就开始准备,一边对叶梨道:“娘娘避开眼睛,莫看。这个,就算那些兵士蛋子们看了,也受不住要做噩梦的。”
李茂难得对叶梨发火,斥道:“让你避开就避开,你在这里,只让我心烦意乱。”
叶梨却是铁石了心肠,任他骂,也不哭,也不恼,总之抓了他的手,不肯离开。
大夫已经做好了准备,李茂叹气,苦笑道:“阿梨,真的很疼的,我若是疼到哭,全无男子气概,以后如何做你的夫君?岂不被你看不起,要笑话一辈子。”
叶梨没有哭,眼睛里却汪了眼泪,一滴泪珠终于是脱离了眼眶,滴落在李茂手上。
“我知道,你说过很疼。你抓着我的手,你若疼得受不住,就……咬我,我把胳膊给你咬。”
李茂身上亦还有其他箭伤,他并没对叶梨说过,具体如何拔箭,却说过,“有的箭深,有的箭浅。拔这里那根箭时,拔箭的白大夫,让我咬了很粗一根木棍在嘴里,说要不然的话,疼得受不住,会咬破自己的舌头。结果,我就把牙崩了一点。”
白大夫已经熟悉了叶梨,见她眼泪汪汪,劝道:“没事,娘娘莫担心,以前圣上还被射中心口,若不是好歹护了下,几乎就没命了。有次那个箭尖,是特制的,几乎挖到骨头。”
叶梨只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李茂要坐着拔箭,她就跪在他身侧,撑着他,亦撑着自己。
李茂无可奈何,只得道,“那你趴我怀里吧,不要看。我让人放下帐子。”
叶梨也不敢看,她轻轻伏在李茂好的一边怀里,一动不敢动。
李茂一开始还比较淡定,当叶梨鼻子里闻到各种药味和酒味时,他亦开始身体紧绷。叶梨伏在他胸口,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口,因着疼痛,时而飞快,时而几乎要漏跳一拍。
白大夫本也准备了让李茂咬在口里防止咬了舌头的棍子,他却没用,叶梨听得他的牙齿一时用力狠咬,一时打颤。若不是还有很多人在帐子外,她真的很想把自己送上去,任他咬了解痛才好。
她感受着李茂的变化,也跟着瑟瑟发抖,几乎分不出是不是真的她的胳膊也在痛。
挖了箭尖出来,才是第一步,还要清理里面,上药,都不比拔箭尖容易捱。李茂渐渐痛得开始冒冷汗,虚脱到恍惚。叶梨忍着心悸般的恐惧,从他怀里轻轻挪了出来,用袖子帮他拭汗。
才擦了几下,却被他一把又拽回去,箍进了怀里。放在叶梨背后的手几乎也要嵌入她的身体。
终于听到白大夫说,“好了。喝了这个药,睡一觉,醒来再喝第二次。”
李茂也已经虚脱到不行,强撑着喝了一小碗药,躺下的时候,还对叶梨说:“没事,这个药是花神医特别配的,可以止些疼痛的。你莫担心。”
他说着话,很快没了声音,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
叶梨忙唤白大夫诊脉,说了无碍,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