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脚步一顿:“什么?”
他回头:“理由是什么?”
池渝差点儿就直接开口,犹豫片刻,还是没说出来。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几乎是贴着她站住。顾渊很高,尤其是这个距离,他带着厚重的压迫感,自上而下看着她。
“不打算说?那你叫我做什么,拖延时间?”
“我……”
她未完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是外边的人敲了敲门。
“大副,船要靠岸了。”
顾渊回头,外套的边沿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擦过她的脸。池渝一怔,之前被他的气势压住了,什么别的都没注意,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们离得这样近。
她默默退开两步,稍微走了那么几秒钟的神,没听清楚他回答了什么。
当池渝再抬起眼睛,顾渊已经皱了眉头,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干什么?”她死命赖在原地。
“带你下船。”
她瞪圆了眼睛:“我话还没说完!”
“你打算说?”“打算的!”“下去再说。”
她拉住里屋的门板:“我又不傻,下去了你还会让我上来吗?!”
两个人全程压着嗓子说话,表情却像是在嘶吼着一样。池渝是因为着急,而顾渊更多的则是失去了耐心。
“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这些,别给我找麻烦。”顾渊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明显不耐烦起来。
这是发生了什么?刚才还不是这样的啊。
池渝被他弄得一怔,被顾渊拉着就出了门,只是,刚一出来,他就放开了她。
敛去了表情,顾渊看起来严肃正经,背脊挺得笔直。
“你跟在我后边,不要乱走,等下船了再说。”
说完之后,顾渊便开始做装卸货物的指挥。这个时间段是很忙的,事情又多又杂,他难免会有些地方顾及不到。等到他再回头的时候,池渝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害怕自己报警,所以溜了吧?这儿人这么多,他是看着她下了船的,总不可能再混回去。顾渊想,只要她离开了就没问题。
然后,他继续指挥着装卸。
可没指挥多久,他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伙人。
货船所在的码头和客船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有保安和警卫,可货船这边却偶尔会有些闹事的人,想趁机占点儿好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和这些流氓对着干,不仅没必要,还容易惹麻烦。毕竟他们可没什么顾忌。
顾渊稍微和边上的人交代了几句就迎上去。
那伙人最前边的男人拍了拍顾渊的肩膀,很熟似的,笑出一颗金牙:“看你家航船这货量,又发财了吧?”
顾渊笑得生硬,讲话更生硬:“托福。”
“啧啧,大副还是这么个脾气。”大金牙把叼着烟的烟夹在指间,“这可不行啊。”
“最近跑远洋太多,有些累,见谅。”顾渊叫来一个人,指了指,“和以前一样,都准备好了,老板跟他去就行。您事情多,我这儿也忙乱,怕谈久了耽搁行程,还是简单点儿吧。”
池渝藏在一个很大的圆筒后边,周围嘈杂,她只能听清几个字,连不成句子。可即便听不见,光是看这情形,她也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后怕,只是,当她看见那个收留她几天的人和这群混混进行着这样的交易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抵触的。所幸她没有信他,没把自己来的目的告诉他。
池渝皱了眉头。不对,又或许他早就知道了,或许她猜的不是假的,她遇见的意外,真是他弄出来的呢?
甚至,说不准他还在哪个地方安排了陷阱,是她谨慎才没有跳进去。
顾渊并没有发现池渝,他依然在应付着大金牙。
大金牙满意地笑了,递过去一根烟:“和爽快人说话,就是叫人舒心。”
顾渊接过,随手捏着,就这么看着他们走远,之后将烟掐断,扔进了垃圾桶里。
每次和这群人打交道之后,他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很多事情,不是不想或不愿意就可以不做。
在这样一条路上走着,他见过许多人,各种各样,能被分成几大类。有人为了目的而放弃曾经的坚持,有人为了原则砥砺前行。有人圆滑,有人坚定。
各人有各人的路,他说不上哪种好,也不愿随意评论别人。只是,顾渊在自己不愿妥协的事情里,做了许多次的妥协,每一次都让他对自己生出许多不满。可是除了妥协他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成年人的世界,大家把这叫作正常。虽然顾渊一直认为这种正常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可那又怎么样呢?谁改变得了?
即便是一手遮天的人,偶尔也要在某些方面做出一些让步。更何况是他。
在顾渊冷着脸走开之前,池渝已经闪身偷偷摸到人堆里。
4.
猫着身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池渝从一堆人到另一堆人里慢慢混着,离入口越来越近。她想,或许她可以再混上去一次。
虽然有危险,可这样的机会,她实在是不想放过。更何况,她已经留了信息给信得过的朋友,那个人那么有本事,她应该是不会再出什么意外的吧?
因为躲闪着想掩饰自己的身影,她不留神撞上一个人。正好有海浪涌来,船身晃荡,她没抓住着手点,一下子踉跄着往旁边栽过去,背部直接磕上栏杆,疼得她眼泪都差点儿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最多最多,她不过无意间擦了一下对方的衣服。
池渝正打算低头道歉,却听见对方不满的声音。
“怎么,你们这儿什么人都能当船员的吗?连个路都不会走,眼睛长在背后还是长在脚上?”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低着头?低头就能躲过去了?这可不行啊,犯了错不赔点儿东西,怎么长记性呢?万一有个下次……啧啧,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的。”
池渝心底一忖,偷偷地瞄对方一眼,是刚才和顾渊说话的大金牙。
怎么偏偏就撞上他了?
“怎么了?”
不远处,顾渊听见这边的动静,和副手交代几句就走过来。他虽然对大金牙很是厌恶,面上却是毫不显露。
“哟,大副啊。”大金牙笑了声,“你看,你这小船员毛毛躁躁,撞着我。我这也不年轻了,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撞?”
顾渊瞥了眼身边的人,在看见帽檐底下没被遮住的细白下颌时,眼底闪过几分意外。又是她,果然就只会惹麻烦。
“你走路没带眼睛还是怎么的,在这里也是能随意冲撞的吗?规矩和处罚条例都忘了?”顾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一天到晚尽添乱,因为你一个人要耽误整个航程吗?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还站着干什么?去那边转角等着我,等会儿收拾你!”
池渝的背很痛,大概是磕得太狠了,随便动动都牵得发疼。她咬着唇忍着,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顾渊在吼完池渝之后,转向那个大金牙。
“实在对不住,您是哪儿被撞着了?”顾渊微微低了眼睛。
大金牙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一时间有些被震慑住了。毕竟是在外边混了这么久,他很快也就反应过来。顾渊刚才虽然是在斥责那个小船员,实则却是在护着。如果他要为了这么点儿的小事对上顾渊,那也不划算。
他要的可不是这点儿蝇头小利,他图的,可是这条航船长久的「交易」。
“嗨,撞着了。”大金牙摆摆手,多大度似的,“可谁叫那是大副这儿的船员呢?算了算了。”
顾渊扯出个看似真诚的笑:“老板就是老板,大量!”
大金牙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讲了几句话就走了。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好奇,不少船员把目光投向这边。而顾渊察觉到之后,不动声色往周边扫视了一圈。
像是无声的威慑,船员们很快把目光移向别处。
只除了一个脸上带刀疤的。
“哎,还看呢?”这时候,另一个船员用手肘捅了捅刀疤脸的胳膊。
刀疤脸嘻嘻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个小兄弟挺眼生的嘛。”
“这一批新来了好几个人,眼生的也不止这个,你别等大副待会儿注意到你……”
“知道知道。”刀疤脸说着,转身便跟着小船员离开。只是,离开之前,他又瞥了一眼那边。
这个人,真的只是新来的?
5.
顾渊很快冷下脸,走向池渝。
看他那结冰了一般的表情,船员们极有默契地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连个眼神也没有投向他,好像完全不存在什么好奇、什么看热闹的心思。
池渝抬头,眼前的顾渊脸色不豫地拍着肩膀,好像那儿有什么脏东西。
拍完之后,他盯着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
当时的池渝是不解的,也没猜到他是要做什么。直到他开始说话,她才反应过来,顾渊这是在报警。
“喂!”
池渝连忙抢顾渊的手机,却被顾渊单手握住一双手腕,怎么挣都挣不开。而等到他放开的时候,那通电话已经打完了。
池渝的手腕被勒得通红,上边的指印极其清晰,她望着顾渊,满眼不可思议。
顾渊却是无动于衷:“我要是你,我就跑,这儿人多,你动作快点儿,说不准还能跑掉。”
“跑?”还没从之前的情绪和疼痛里缓过来,又经历了这么一遭,池渝明显被激得有些生气,联系着之前的事情,一时口不择言起来,“我为什么要跑?倒是你,做事挺干净的嘛,还敢报警。”
顾渊想了想,没想明白:“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清楚?好吧,刚才那伙人就不算了,但作为大副,这里的东西你不该很熟悉吗?你这船上的货挺花心思的吧?”池渝冲着航船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不然,怎么能这么干脆地报警呢?也不怕我知道些什么,一起告诉警方。”池渝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讽刺,字里行间都在说着船运的问题。
她说,这些货不对。
“你什么意思?”顾渊皱了眉头。
见状,池渝心下一紧,暗道不好,差点儿被激得把事情给说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迅速转换话题:“我说什么你不知道吗?怎么,你难道不是和刚刚那大金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大金牙我虽然不认识,但也看见了他从旁边的船只那儿走过来,小弟手里拿的东西走几步多一把啊。你别告诉我,这是正常的。”
池渝这番话出口,看似无理取闹,却也像借着这份胡搅蛮缠的劲儿在隐瞒什么。她的语气很不友善:“顾渊,没有人和你说过临渊而危吗?”
拿名字来作文章,可以说是很冒犯了,可他并不在乎似的,不仅不气,反而笑了笑。
“那你教我怎么做。”顾渊顺着她往下说,装作没看出她故意引开话题,“你说,我是直接叫船员全部聚集过来和他打一架还是怎样?你以为他们人手比我们少?你以为这次打过了以后就没事了?你说自己没毕业,所以你是还在读小学吗?做事情都不动脑子的?”
“那你就有理了?”
“我没有,没理的人都是很怕被人说的。”顾渊耸耸肩,毫不在意似的,“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被你激得恼羞成怒……池渝,你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
她明显愣了一下,却是说了一句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的话。
“就算你能杀了我,但你能杀了所有人吗?”她一字一顿,“做过的事早晚会败露的,是非好歹,都盖不住。”
明明两个人都是在演戏,明明两个人在说的都不是自己想说的,明明他们都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在往另一面走。可顾渊却看见池渝在说这句话时候的认真。
像是怀抱正义的小孩子一样。
顾渊看着她,这么想着。
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里的一个角色,是《铁甲小宝》里的蜻蜓队长。
她刚才说那句话,给她的感觉,就像是蜻蜓队长每次出场的那几句经典台词——
“绝对不意气用事,绝不漏判任何一件坏事,绝对裁判的公正与漂亮。”
明明是刻板又幼稚的台词,她却说得认真。
他觉得好笑,可他没有笑。
他尝过人情冷暖,看过社会险恶,即使再不愿意也会去迎合,去妥协。很多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染久了,就会生出别的念头,希望将所有人都一起拖进来,好像大家都一样了,自己就能显得正常。
当腌臜成了普遍的存在,每个人身上都沾了锈,所有人都成了一个模子,他们这些「前辈」,就能被当作是另一种光鲜。我来到这个地方比你早,我教你的你要听。
可顾渊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上次我就说过了,法制社会,我不杀人。”
池渝环着手臂,不和他搭话。
他是妥协了,可他从心底敬佩那些坚持自己原则的被世人视为愚笨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坚守那些坚持,很多东西都和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心性。
这种心性,很多人说它是幼稚,偶尔,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也会把这个叫作幼稚。可如果这份幼稚能被人保护,能够成长起来,说不定也能给某些领域带来一些改变呢?
他一向不耐烦池渝,可今天,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这样的心性。
6.
“池渝。”本来准备陪她演一演,借势再激她几句,看能不能听见真话,可现在他不想演了。
顾渊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她:“我再问你一次,你来这儿,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什么?”
池渝不知道顾渊为什么莫名缓和了情绪,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问了这句话。
“你一个没毕业的女孩子,对我们航船的货运这么关心?”
池渝佯装不解,背后却出了冷汗:“谁关心你们的货运,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你们这样乱七八糟的交易!”
“所以呢?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混到这艘船上来。”
池渝顿了顿:“你真的想知道?”
顾渊点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女孩低垂着的眼睛和她翕动的嘴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是准备说实话了。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反正你都报警了不是吗?”她看起来有些难过,“其实,我说自己没毕业,不是还在读书,而是毕不了业了。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也没有爸爸,我妈在前年的这个时候嫁人了,去了英国,在那之后再没管过我。之前的一些时间,她每个月还会打些钱给爷爷奶奶,可不久就断了,而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日子虽然紧张,也能维持下来,直到前一阵子,爷爷奶奶相继离开……”
她说得情真意切,声音也微微哽咽。如果他没看见那张记者证,可能真的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