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声音渐小,笑意却漫上眉梢,好像真的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要证明些什么。
3.
天边一轮圆缺,转眼便是一月。
这一个月里,宋昱教了谢橙许多东西。我看得出来谢橙应对那些很是吃力。毕竟再怎么潜力超凡,在遇到宋昱之前,谢橙也就是个普通人,哪能对什么都接受得那么快?
这几日,谢橙遇到了障。
她身体里的一处经脉有所凝滞,怎么都冲不过去。宋昱不甚在意,说着无妨,可谢橙却似乎有些着急,生怕他对她失望。
也便是如此,那一夜,她着急之下,修炼时出了岔子。
榻上的女子软软倒下,吐出的鲜血濡湿了衣衫墨发,她的眉头拧得极紧,气若游丝,昏迷之前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宋昱……”
眼前有身影闪过,微风拂过青衫一角,待得衣角平复,宋昱已是将谢橙扶了起来,坐在她的身侧。随后,我看见他导出灵元探她,用着最危险的方法替她修复受损的精魄。
也许上心并不代表喜欢,但感情也是会变的吧。毕竟有一个词叫日久生情。
更何况,在那样长久的一段时光里,宋昱都那样专注,专注得只将注意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看到这里,我忽然,有些羡慕。
5.
天色尚昏,不过破晓,可小院里的女子已经忙活了许久。
说来,那晚宋昱导出灵元助她,原本一切都好,却不想最后关头竟被她的灵元反噬。如此,便不得不借口风寒卧床静养。而这一养,便就是一轮四季。
这样久的时间,再怎么也该猜到与风寒无关了。
可谢橙却什么都没有问。在宋昱静养的时候,她就是这般模样,明明从未被人照顾过,却竟那样知道该怎么照顾别人。
尤其近日,看着宋昱似有转好,她也便更加勤快了起来。天还暗着便去市场买菜,回到院内来不及休息便开始忙活。杀鱼去鳞、剔骨剁碎,动作极其利落。
小火慢熬许久,谢橙舀起一勺试味,满意之后,盛好一碗端到他门前。
轻叩房门,谢橙候在门口。在得到应答之后,她弯了眉眼推门进去,将瓷碗放在桌上。
“药还没有煎好,你先喝了这碗羹垫垫肚子吧,已经不那么烫了。”说着,她将被灼伤的手掩在袖子下边,面上始终带着笑。
看着那一连串动作,我忽的想起前几日瞧见谢橙去买鱼。
那时,她好一通还价,在卖鱼的小哥嘟囔着说她泼辣的时候,谢橙只张扬一笑——
“奶奶的温柔都是攒给一个人的!”
谢橙不是什么温良的性子,她也打过无数的架、吵过数不清的人。毕竟常年漂泊流离,她只能自己护着自己。倘若没有一点儿的硬气,那真是活不下去。
而宋昱,我辨不清,现在的他,到底是幻域中的幻影,还是余峨崖上那个不顾一切守了她很久的剑灵。我眼前的这个人,实在太淡然了。
看着眼前女子,看着这曾经的一幕幕再次发生,他像是毫无波动。甚至在瞥到她手指的时候,也只是轻轻颔首,形容冷淡,不久示意她出去。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谢橙不喜欢唤他师父。好像不叫,他们这份关系就不存在,等她长大,便真的能嫁给他。
“我要一块拭剑的软布。”宋昱面无表情。
谢橙却因他难得的回应而弯了眉眼:“嗯,我很快回来,你等我啊!”
——我已经等了许久,我也没有什么风寒。谢橙,我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你回来。
脑海里乍现出一句话,是宋昱的声音。我听得一懵,眼前的人却只是侧了身子,并不回头看她,眼神冷彻,姿态疏离。
6.
剑可以无主,剑灵却不可以,因它的魂灵不仅需要古剑来维持,还需要主人的能力,如此方可护其不灭。这就是宋昱捡下谢橙的原因。
起初,他会收留谢橙,不过是看见她的潜能,想找一个新的主人。而他问她要拭剑的软布,是因为阻碍她的障已经破了,他终于可以把剑交给她。
终于,这样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深夜,冥幽之境,冰火天里。
谢橙再怎么资质天纵,修炼上也不可能一气呵成,宋昱想,倘若要得到切实的经验,那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倒不如先结血契,余下的,日后再说不迟。
而在血契之前,这是最后一次试验。在冰火天的入口,他交给她一把长剑。
“倘若有危险便拿软布拭它,我会过来。”宋昱一顿,“不必逞强。”
谢橙的眸色坚定,她直觉,这一次自己的能否过去,会关系到许多事情。
“你在出口等我便好,我会去找你的!”
谢橙笑得自信,说完转身便走,极是干脆,一派的无惧无畏。她不知道,就在自己绕过拐角的时候,宋昱的眉头一皱,身形化烟。同时,她手中长剑极浅的一闪,像是注入了什么。
这儿是冥界边境,妖兽四伏,共有七重界,冰火天是第二重,虽有困阻,却也不至于太过危险。至少,在这个范围内,他有信心将她带出去。
可惜,意外这种东西,总是来得突然。
我跟着谢橙的步子,一路看她斩杀妖兽,幽绿血光溅在她的面侧,她却是一副无畏样子,只随手一擦,继续往前。
彼时,宋昱的计划是待她过了第二重境便带她出去,却不想待她终于闯到边境,却居然在界境之间迷了路。同时,那儿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封于剑中,叫他动弹不得。
宋昱的灵识被困在剑里,而谢橙身子一僵,眼神在瞬间变得呆滞。她的手指一松,剑身便狠狠摔在一旁满是铁钉的地上,掷出「铿锵」一声,极重。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我转头就看见模样痛苦的另一个宋昱,而那个不顾一切奔向他的女子正是谢橙……
我见状大惊,认出来那是传说中的心魔,若非执念入骨,它便不得其生。但若执念入骨,没有人逃得过它的蛊惑。
而由谢橙执念生出的心魔,化作人形,竟是宋昱吗?!
与此同时,我身边的空气一阵波动,那阵波动来自长剑。我感觉到被心魔困在剑身里的男子几近癫狂,在不停乱撞……
会有这般反应,那是不是证明,这个宋昱,他并非幻境里造出的人?他是真的?可若真是这样,他又怎么会一直不动不作,只按着过去的轨迹走呢?
7.
幻域没有新鲜东西,只是不断在重复那段往事,是谢橙记忆中最为刻骨的片段。
而这一次,如若没有意外,按照过去再度重演,后边便该是谢橙被心魔蛊惑了心智,几番离合,最终与宋昱相对。
却不想,就是在这一个转折点上,被幻域封住神智的宋昱,竟会冲破限制,在这一刻觉醒过来。
从冰火天里出来之后,宋昱明显地连牙齿都在颤抖。我能感觉到宋昱的心情,虽然只那么一瞬,但他成功了,他真的从冰火天里夺回了她。
心下一紧,在替他们高兴的同时,我忽然想到自己进幻域的目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谢橙的心脏、宋昱手中的既生魄,是为了毁掉他们最后记忆存放的地方,是来拿走这两条命。
之所以一直不动手,只是因为情景不完,我便无法找见那瓣心脏存在的地方。
我只是在等而已。
刚刚想到这里,天边忽然掠过了道强光,像是被劈开之后又重新合上,亮得叫人心惊。而就在这一瞬之后,宋昱的面上便恢复了冷静,谢橙也是须臾间失去了方才的记忆。
一切的一切,又回归到最初的轨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你怎么这样莽撞?”
耳边传来宋昱冷淡的声音,我一愣,听得血液都几乎被冻结住,寒得厉害。
和宋昱记忆里的当年一模一样,这是出了冰火天,在回去的路上。
可这是怎么回事?
呵,能是怎么回事呢?幻域虽然是宋昱建出来的,但它也有自己的规则。既然是过往重现,那么,即便是幻域的创造者也无法改变幻域中的故事。
方才宋昱能有那样一瞬的自由,已是不易,可若真要再按他的想法进行下去,不止幻域会动摇倒塌,恐怕连谢橙最后一瓣心脏都保不住、会破裂碎去。
“我,我以为你……”
谢橙踟蹰着,分明是那样敢惹敢闯的性子,此时却竟这样小心翼翼。
方才受心魔所惑,她陷入幻觉里边,以为宋昱有危险,直直扑向火堆,差点儿就被吞了魂魄,也是差那么一点,就要害死被封在剑里的宋昱。
而后来……
后来,我在宋昱的记忆里清楚看见,就是因那冰火天中受心魔蛊惑,有人瞧见谢橙的资质和弱点,最后才会诱导她堕入魔道。
也正是这样,才会有之后,他们的生死相对,和数千年的爱恨遗憾。
身在其中,他有那样多「早知、何必」的遗憾,却偏生不能阻止。也是挺残忍的一件事。
沉默许久,宋昱开口,却只是淡声对她说:“太过执着便会变成顽固。谢橙,你可知道,古今有多少人是死在这上边的?”
月色下,女子像是含着说不出的苦,却偏生牵起嘴角望他。
“人生苦短,相思苦长,苦短有尽而苦长无尽。我什么也不曾有过,没有奢望,没什么可以失去,难得遇到在乎的,谁会愿意放手……死这种东西,如若它能尽了无涯之痛,那便算不得什么。而倘若除此之外,这分固执还能换得一时欢喜,那便是更值得不过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底一震。
不是因为这些言语,而是联系到如今的谢橙,思及她破损心脏里残存着的执念,哪怕灵魄化灰都散不去……这一桩,到底是因为情深不悔,还是苦长无尽呢?
她那样专注地望着他,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可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而今,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可是宋昱不肯看见她眼中的深深情思。
“荒谬。”
落下这两个字,宋昱拂袖,掩住眸底几分狼狈,转身离去。
8.
独自回到小院,宋昱等了很久,谢橙始终没有回来。
离开冰火天后,听见谢橙那番话,宋昱几乎是落荒而逃。而现在,站在院里,宋昱望着漫天繁星,看似专注,眼神却是空泛的。
自教导谢橙开始,宋昱便一直极尽严苛,因他对她,不是寻常师父对徒弟那样的教导。而是千古剑灵在为自己寻找最有能力的新主人。可谢橙都受过来了。
却不想,那一日,他的话于她而言竟甚于大多数的苦,是以,她受不住。
可其实他说的不重,不过两个字,一声「荒谬」,哪里重呢?受不住,不过是谢橙自己的缘故罢了。
星子闪烁,像是谁含笑的眼。
男子一时恍惚,蓦然想起曾经。那时兴起,他带着她去逛灯会,而她看见什么都新奇。当初的宋昱有些无奈,嘴角却不自觉微微弯起:“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而谢橙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其实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同师父在一块儿,不知怎的,便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了。”
宋昱知道谢橙的性子,也知道她不爱称他师父。而那日她难得乖顺,唤他一句,也是有目的的。他从来清醒,将她看作主人,其实他也不爱被她唤作师父,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恪守心底的坚持,视她为主,还是因为别的才不喜欢。
可即便如此,他仍遂了她去凑热闹,同她一起在树上挂那个红色绸布条。
记得那时候她背着他,不知在写什么,而他想了许久,最后落笔,鬼使神差写下她的名字,也仅写下她的名字。
最后两人一起将那绸布抛到树上,抛得极高,他没有许什么愿,无法判断灵是不灵。可谢橙却通过那一桩知道了一件事,许愿真是没有用的。
那日,女子笔下的红绸上,是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名字自然是他们的名字,那话则是「愿君便似江楼月,只有相随无别离」。
9.
谢橙在那夜之后消失了一阵子,可不久又回来了,自然大方,待他如常。
可也就是那样的自然寻常,我却看得鼻酸,宁愿她哭闹一场。
她对他是一见倾心,可宋昱却真是个木头脑袋啊。古今多少故事,它们的遗憾都在于「未开口」,而宋昱和谢橙,却是因为「不相信」。喜欢二字,她遍遍同他说,他次次都不信。
或者说,他次次都在借口「不信」来逃避。
时间虽是分秒而逝,可攒的多了,也便久了。
在宋昱拾到谢橙之初,她不过一个乞儿。纵是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对什么都敏感。如今竟也出落得落落大方、明澈可人,潜能也慢慢被激发出来,不需他再多教什么了。
小院里花开花落好几度,望着手持长剑、招式凌厉的谢橙,宋昱笑得欣慰。
那时的宋昱,他没有想过,有一种意外,是关于失去。
宋昱的前主是一位仙君,命唤南酉,他在神魔大战中死去,仙躯葬于圣山之下,是天界的一位英雄。而近日,天界轰动——
是那位仙君恰逢天时,机缘之下聚魂重生,竟是活过来了。
便如曾经,没有人想过他会死去,现在也没有人想到他能回来。
可即便出人意料,但南酉复活重生,回到天界再任仙君,他当然也该取回自己的剑。
宋昱和谢橙的分离来得很是突然,突然得让人连反应都来不及。
在谢橙的记忆里,他们分开的时候,只那仙君简单同她言语了几句便携他离开。而从始至终,他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同她说哪怕一句话。
而后,便是若干年的寂寥、若干年的挣扎、若干年的诘问,也是数千年的想念。
谢橙不知道这些年里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印象里,只有每日每夜不眠不休的修炼,每日每日不眠不休的惦念。
彼时,她的心思单纯,只想着努力变得强大,然后便去寻他,却不想也便是因了这份过深的执念而被曾在冥界偶遇过她的某只妖察觉,接而引诱她接受一份世间难得的能量。
可都说了是难得了,纵是谢橙资质天纵,却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那是既生魄的能量,世间少有人能承而不亡,即便没有意外,也不会完全无碍。
也正是如此,谢橙在消化那份能量的时候。不仅没有吸收,反而不甚灼伤灵识,以至堕入魔道,最终,与他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而那个诱导她接受既生魄能量的人。在我看见他的脸的时候,背脊不禁一凉。
那是沈戈。10.
谢橙堕入魔道后很是痛苦、可她生生捱过的后几千年。对于身处天界的宋昱而言,不过是寥寥数日。
可即便如此,再见,他依然觉得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