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用管了。也许你不信,但许多天地之不能为的事情,我都可以,既是如此,我自然也能助你。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我可以先带你去一个地方。”顿了顿,我补充一句,“你应该很久没有见过谢橙了,你想不想看一看她?”
话音落下,他抬头,空洞的眼神竟在那一刻微微亮起,亮得像是暮色里唯一的光,与方才死寂的样子,半点儿不像。
2.
借山吹的手让宋昱陷入昏眠,我趁机祭出昆仑镜,刚准备动手,却不想一阵眩晕。才想起来,是上次使它的时候耗损太大,至今也没恢复得好。
自我嫌弃了好一会儿,重复尝试好几次,久了,大抵连山吹都看不下去。于是她接过铜镜转向我:“姨母,这便算是我帮你的第二桩事情,好不好?”
这个时候的山吹,她在我的眼里,几乎是会发光的。
这哪儿是妖魅?这简直就是小仙女啊!
或者说,哪怕是在天界我见过的神仙里边,也没有一个这么可爱的。
颔首,我有些感动:“麻烦了。”
“其实不麻烦,只是姨母也要记得,这桩事情之后,一定要帮我找到沈戈。”
闻言一顿,其实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便几乎忘了。但这时候却是飞快点头,连忙应下。只是心底蓦然生出几分愧疚。山吹,似乎并不知道,我是在利用她。
有她相助,随着诀术念出,铜镜逐渐亮起,原本细碎的光色连成一片,灼人得很。
其实昆仑镜并非只可以用来穿梭时空,那样不仅麻烦,耗费的精力也很大。
目前,不论是我还是山吹,我们都承担不住这个风险,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利用这个,进去幻域两次。
所以……
站在木桌前边,我望着身侧陌生的女子,听见她带笑的言语:“宋昱?那是谁?我不记得我认识这么一个人。”
所以,我们现在并不是在幻域里边,而是在宋昱的意识之海。这不过是我结合他最深的心思,利用昆仑镜,为他造出的一场梦。只是不晓得,这样仓促的幻梦,能不能骗得过他。
座前的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块点心往嘴里塞。而我望了望身侧之人,正巧看见他眸底一闪而过的悲怆。
舔去指尖碎屑,模样机灵的女子往我旁边看了几眼,随后缩缩脖子。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老往旁边望什么?却像是在看谁,怪渗人的。”
“没什么。”我别过头来,“随便看看。”
女子哦了声,站起身来:“如果你要问的都问完了,那我便走了。”
我颔首,看着谢橙转身离开,而后转向男子。男子却恍若未觉,因他从始至终只是望着那个看不见他的人,珍惜而小心,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看一眼都奢侈。
“人你见到了,如何?那桩生意,你做是不做?”
男子面容如玉,轮廓分明,却偏生是满身死气,不似活人。
“我做。”
终于得到这个答案,我松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男子又变回原来那般,岑寂异常。见状,我不由轻叹出声。
其实这个幻梦是我临时造的,有很多的漏洞,也没有一开始便想好该怎么安排。我原以为,精明如他,肯定会有所怀疑。
不曾想,他竟答应得这样干脆。
3.
宋昱在等的那个人,她唤作谢橙。那个女子,是他面上的徒弟,是这只千古剑灵选定的主人,更曾是冷硬如宋昱唯一的弱点。
说曾经,是因为她早就死了,死得蹊跷。
传言她是因承不住异能而化了飞灰,这八荒六界里,多年来一直有人为了那「异能」寻她,却竟连一分散魂的碎片都未曾寻见。
我站在阁楼里,望着身前水镜般波动着的空气浅笑。
那些人当然寻不见。
我原以为既生魄的残余,应该在幻域中的心脏里,却是刚刚才晓得,她在临死之前,将异能度给了宋昱。
在那之后,她的魂魄便散得极其细碎,湮灭如烟尘四散,这么多年,早干净了——
却除了那瓣被人精心护住的心脏。
而如今,那瓣心脏,它就在这虚雾的另外一边。
我会知道这个,是宋昱亲口所说。其实我有些怀疑,既生魄这样的东西,真能随便转让吗?但山吹恰时又掐了一把我的手臂,在我疼得含着一包眼泪还不忘惊讶怀疑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能感觉到,宋昱没有说谎。
在那之后,我飞快应下,而他也迅速与我敲定了这桩「交易」,甚至连我的能力都没有考察一下。我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郁闷,恨不得摇着他的肩膀大吼出来——
你倒是探我啊测我啊!你这样就把我放过去了,那我这段时日每天每夜那么努力去冲封印是为了什么!你对得起我每个晚上吐的血吗!
是,这个时候,我的封印几乎已经冲破一半。没有人晓得为了这个我付出了多少,而今却没有了一点儿用处,所以,分外不平。
是夜,月魄渐消,流火漫天。
天时星斗运算无一有差,我呼出口气,有一种学子考试般的紧张。
自来余峨崖到现在,为了等这个日子,我已经等了将近一月。
幻域不是那么好构建的,也不是那么好连接的。那里边是一个几近真实的世界,只是,除了被养在里边的谢橙的幻体,那个地方其实没有一个有灵魂、懂感情的人。
从古至今,没有人能在不损幻域内情的状况下,破开幻域之壁。虽然只是一丝罅隙,小到只能进入一缕细碎的魂魄。
我转了身子,望向宋昱:“你准备好了吗?”
宋昱紧紧盯着水镜,薄唇微抿。
“此番不比上次,你……真有把握?”
要在幻壁破损的情况下维护其不倒不散,这到底不易。更别提此番,我要做的,是拼上自己的识魄,构建一个新的幻域,连接两个世界。讲起来,我其实没有把握。
但就算既生魄的能量在宋昱手上,如果我没有它原主的气泽,也无法顺利吸收和使用它。所以,这么说来,我还是得拿到谢橙的心脏。
我在心底默默叹一口气,面上却牵出一个笑:“我虽是个商人,却也还没到要钱不要命的地步,你且放心。”
这句话,我本是试图安抚他,不成想对方闻言静默,随即卧上身侧软塌,不欲言语。
这个人,果然难相处。我撇撇嘴,不再说话。
深深呼吸,我望一眼天边,正见流星如炬,四面行来,自太微而出,汇入正北星宫里边。我屏息以待,现下只需等到最后一颗光芒敛去、锋尾入宫剩下五尺的时候,我便可以动手。
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四周静得可怕,空气也仿佛凝滞成固体,紧得吓人,我就这么数着望着,在等……
百颗,十颗,一颗……
就是这个时候!
祭出全部灵识,掷出铜镜,让它与雾墙相接,随之开始捏诀。这样的语速,我偷偷练了许久,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快过,却又欣慰,我一个字也不曾念错。
再次睁开眼睛,诀术念完,那锋尾正正收入星宫,却不像普通时候消失不见,而是从那儿直直射出一道光束,击向铜镜而来——
霎时白光大作,这一次,比我见过的所有变数都来得更加强烈!
不晓得是不是连接了我识魄的缘故。莽光之中,我的心窍陡然被什么东西一扯,疼得发慌,好像有根坚韧细线在那儿狠狠勒着,勒得我一阵绞痛……
余光里,我看见烛烟袅袅拢在了宋昱身周,许久才被薄风吹散,而待得烟雾散去,那处已经没有了人影。
我终于撑不下去,狠狠咳出声,边咳边觉得喉头一阵腥甜。
扯着衣袖抹一把,但它却止不住,不停流出来,猩红血色在素色衣衫上看着格外明显。我一边擦着血,一边在慌乱,乱着乱着又有些担心……
该不会,我就这样咳死了吧?还要倒在一大堆血里。没救出他还把自己搭进去的话,那看起来也忒蠢了。
于是我开始忍着不再咳嗽,一有血涌上来,我就把它咽下去,咽得一阵恶心,甚至想吐。
而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在下一口的时候,我被那满口的铁锈味呛得一阵眩晕,直接昏了过去。
第13章 【第十二卷 :愿君如月,相随不离】
1.
夏夜,星辰灼灼,和和清风,极静。
我像是不小心入了另一个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很是陌生,没有见过。可我晓得,这是在幻域里,而我所看见的,就是幻域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我清楚的晓得这是哪儿、我是谁、我看见的是什么;我能感觉到宋昱的神思、晓得将要发生的事;可是更加清楚,我对于这里的人而言,不过是个隐形人,没人看得见……
大抵是因为识魄与幻域相连,我什么都知道。而不好的,就在于不能出去,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更加不知道山吹在外边怎么样。
却还是庆幸。
庆幸,以星河作引,拼上灵识和魂魄做契,连接昆仑镜与幻域的这一桩,我成功了。
软榻上睡着容貌较之外边年轻一些的宋昱,而我站在他的身侧,在捋这些事情。
幻域是为了供养谢橙心脏不死而存在的,这里边,有一具依她而生的灵体。宋昱一直想复活她,却始终无能为力,到了现在,甚至连自己也保不住。
如果说,我从菩提台掉下来,之所以还能以碎魄之体轮回转世,是因为既生魄,那么宋昱,在能量耗尽之后游魂不散,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可如今,他却以此与我交换,为了谢橙。
谢橙是他的徒弟,是他选定的主人,这一桩,知道他的人都会晓得。可除此之外,我想,宋昱一定很是欢喜她吧。
只是不清楚,这件事情,为什么没有听人谈过。
榻上的宋昱睡得很沉,我呆在这儿觉得无聊,刚准备出去,却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从外边推门进来,直直穿透我的身体走到宋昱身边。被穿透的身体处,燃出一阵灼烧感,我疼得直呲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随后,我听见不远处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那个声音很轻很小,软糯干净,却是带着些许的不平和郁卒。
这个声音……
我僵了僵,脑海中浮现出宋昱的记忆。
那是谢橙。或者,准确的说,是当年将将十四岁的谢橙。
“哼,说什么我不懂,我分明就懂。”女孩嘟囔着,“喜欢和感谢的差别这样大,谁分不清了?”
顺着这句话,我跟着宋昱的记忆,在一瞬回到许多年前。
那是距离如今很久远的时候。
当时,宋昱还是一只不通情事的剑灵,在上任主人战死之后漂泊许久,偶然之下,在旷野里捡到她。我沿着这条回忆,看见宋昱带着她到成衣店换去破烂衣裳,随后又带她至酒楼,吃了好些好的。
按理,这对于漂泊乞讨的小乞儿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谢橙却接受得大大方方。除却酒楼内,她抬眼望他时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水光之外,再没有过半分波动。
也就是那个夜里,在他对她说要授她本领的时候,她仰着头,对他说自己不愿做他的徒弟,说她要做他的妻子,也说出喜欢二字。
彼时他的心底一震,却是面色淡然,对她道,你还小,不懂,这不是喜欢。
瘦弱的女孩仰着脸望他:“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呢?”
摸摸她的头,宋昱笑笑:“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可是……”女孩像是不甘,“可是,你长这么大了,你知道吗?”
宋昱没有回答。
他不过一把古剑生出的剑灵,除了神魔一战主人死去的那一刻,他没有过半分情绪。纵是此番将她捡在身边,也不过是为了找寻一个新的主人。他懂什么感情?
探到谢橙身体里未被开掘的强大能量,收回放在她头上的手,宋昱极是满意。
随即,他淡声向她:“时候不早了,回房歇息吧。”
那声喜欢,宋昱没有放在心上。
彼时的他,只当她是随便说说,只当她是漂泊许久,只当她是忽感暖意、对他感激。不过这么想也正常。毕竟她还那么小,她知道什么是爱呢?
回忆戛然而止,我还来不及唏嘘,蓦然看见她踮起脚,帖上宋昱的唇——
“呐,你想当我师父,我便让你当一当。当到我长大,我就嫁给你。就这么说定了。”
这样一句话,真是来得突兀。
还没来得及感叹「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我的眼睛就不自觉酸了一酸,甚至酸得眉心处都微微疼痛起来,同着那颗堵得发慌的心脏一样,不由我控制,嚣张得很。
那不是我的感情,而是宋昱。
宋昱曾以为,自己身为剑灵,需要的,无非一个足够强大的主人,仅此而已。
而她呢?
她还小,离长大还有很久,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遇见她真正在意的人。等到那时候,她便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当时想得肯定,后来每每回想,宋昱却总是后悔。总爱说,若早知未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应下,也免得遗憾终身,时刻悔恨着由他亲手缔造出的结局。
2.
谢橙走出房间,抬眼便看见面饼似的圆月,像极了她几天前偷来的那个。
她摸摸肚子,低眸,不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什么,弯了眼睛。
直至如今,宋昱依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毕竟相识也不过是一面和一天而已。没有任何缘故的一面、留不下什么东西的一天。但很多时候,一面、一天,这也算是缘故。谢橙喜欢暖春,而她遇见他,便恍惚以为是暖春。
那时候,她刚刚和野狗抢完食,果了饿了几天的肚子,满足得很。可也就是那个时候,野狗冲上来狠狠咬了她一口,几乎要咬掉她一块肉。
宋昱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出现,是在野狗跑掉之后。其实当时被咬得很疼,可后来的谢橙每每回忆,却总不记得什么野狗和伤口。她只记得,那一日,是他出现,为她包扎。
谢橙一直记得,从前在茶馆偷吃的时候,她曾听过一段故事。故事里说缘分天定,倘若你遇见了命定良人,会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你,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
充满惊喜的一面,意料之外的一天。可惜,因缘早定是命途,而无常二字亦不只是说说。
彼时的两人,宋昱和谢橙,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个从初遇便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最后死去,便是因为他,并且,死在他的眼前。
次日,微风轻抚,落花簌簌。
在宋昱盘下来的这座小院里,谢橙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什么长不出来的无用种子……你们一定要快点开出花来证明他不对呐!”谢橙放下手中的小锄,拍了拍那片土地,泥沙沾了她一手,“我会和你们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