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最喜欢的,并不是糖葫芦。
1.
长街上乱乱逛着发呆,我觉得有些奇怪。昨夜分明听见隔壁传来了声音,可今个一早起来,我想去寻他,却发现那儿竟是无人的。
莫非是他回来一小会儿又走了吗?但我并没有听见他离开的声音啊。
果然,秦萧这个人,神秘得很。我摸了摸下巴。每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或许便是因为这般,所以我才会对他感兴趣?嗯,一定是这样。
我才不是在关心他。可是……
可是他到底是谁、在干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行踪不定呢?我好想知道。
“啊……好想知道……”
是在不自觉喃喃出声的时候才终于回神。说起来,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敢相信。那里边夹杂着的幽怨是哪儿混进来的?!
便是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一阵熟悉的气泽,我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姑娘,要不要来一串糖葫芦?”
怎么说呢,这真的是一个生得有些过于精致的男子,眉眼间带着几分笑意,那轻轻的一弯,就像是能勾到人的心里。这个人,长得这样好……
他怎么就跑来卖糖葫芦了呢?怪浪费的。
“姑娘挺想来一串的,只是,没带钱。”望着他笑笑的模样,我顺便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你看起来不像是缺钱的人,怎么跑这街上来卖糖葫芦?”
“我的确不是缺钱的人,所以,如果姑娘想吃,就随便拿几串吧。”
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样好不好,我的手便先了神思一步挨着了架子上最饱满的一串,顺便几连声道了谢。这样诚实的身体反应,其实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倘若待会儿人家再客气,你可一定要记得拒绝哇!千万别顺着人家的客气再应下了!
这时候,他凑近我:“味道怎么样?”
而我在自己方才的自我催眠下,下意识开口:“不怎么样!”
话音落下,我僵在原地,半晌缓缓转头望他。
我想和他解释,本准备说——“其实这个很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葫芦,说来,你人这般好,还免费送我,当不会计较我的口误”之类的,却不料着急之下,话便说岔了。
迎着他微皱的眉头,我开口,模样诚恳:“其实这个很好吃,毕竟它是免费的,你便不要计较我的……口,口误……咳咳咳……”
也许是那糖葫芦都看不过去了,一颗籽直直卡在我的喉咙口,吞不进去咳不出来的,弄得我眼泪都几乎要出来,好不狼狈。
“看起来真的不大和你胃口。”他想了想,从我的手上把剩下的接走,“下次重新做,改一改糖浆的配方再给你试,这里的就别吃了。”
我有些尴尬,却碍于今个口舌不顺,不好再说话,只摆着手和他打哈哈。
这期间,有小童攥着铜板过来买糖葫芦,却被他叹出的一句「今天的不好吃,下次来吧」给哄了回去。见状,我有些愧疚,觉得怪对不起那些糖葫芦的。
可这份心情还没持续多久,便被不远处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响打断,我随意投去一眼,却竟就此愣住,再生不出余的反应。
2.
或许因为昨晚上晒饱了月亮,所以今天的五感格外灵敏一些。哪怕隔了这样远的距离,我也听得清、看得见那个说书先生的声音动作。
他今日讲的,是一桩传说。
他说,在有人界之前就有了这个传说,那是关于一个叫「既生魄」的东西……
霎时间,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如浪波滚滚涌进我的脑海,挤得不行。
——你的元身么?虽然我也不大清楚,但你是画仙弟子,或许是画具化成的……而要说对瓷感觉熟悉的话,我记得,他原来似乎有一口洗笔的缸。
你才像口缸呢,你看得见吗就敢说我是缸!我在心底咆哮着,面上却只干笑几声,不知在和谁说话,满心的憋屈,还得夸他风趣。
——我掐指一算,你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今日且过得开心些。
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连话都不会说……亏我还和因敛讲,整个天界,师父最疼我。
——阮笙,你不要想不通,虽然这样对你会有牵累,可弑神之罪亦是不小……你可千万别一时冲动,把因敛尊者推下去啊!
谁要推因敛了?我是这样的人吗?姑奶奶我那样欢喜他,我是准备自己跳下去的!
无数的画面和独白闪闪现现,我始终站在最中心那个位置,不知自己下一刻会接收到些什么,只隐约有些害怕,慌得很,不想看。
这时,背后有人轻轻拍我,微凉的气息顺着那一拍灌入我的灵识,那阵气息所到之处,画面顿时如烟尘四碎,散了个干净。而我松开捏得连指节都微微发白的手,生出一个寒颤。
“你方才在看什么?”
被眼前的人问得怔了一怔,我一愣,低下头开始回忆……
我方才,在看什么来着?
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最终,我胡乱指了指:“只是在看那酒楼,喏,你看,那门前的柱子都雕了花,弄得还挺雅致的。”
男子哦了一声,语带笑意。
“我原先也开过一家酒楼。”
我在对面人的脸上和他手中举着的糖葫芦靶子之间来回扫了几眼,有些似信非信。
“酒楼?你这么厉害么……”
“嗯。”他点头,“但是倒闭了。”
我的几分崇拜还没有收回去就木在了脸上。
“呃……”
“后来,我开了一家客栈,三层楼。”他想了想,“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
“真的假的?”
“真的。”他接着补充,“但是也倒闭了。”
我:“……”
像是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他低了低头,继续说着。
“最后我发现,我还是想卖糖葫芦。就像以前和她说的,在街边摆个摊子,串好裹糖,几文钱几文钱的收。也许回头做自己最开始想做的事情,就能寻回那个最开始便遇见、却丢了很久的人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浅浅天光映在他的身上面上,看起来通透而又干净,似乎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信服……
可我还是有些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有。”他笑笑,“今天是我卖糖葫芦的第三天,我找见了那个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我,盯得我一阵心慌。
“你,你说的那个人……你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摸着面颊,有些惶恐。
他笑笑,不答,半晌抬头看我。
“我唤陆离,阮……不对,你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这个陆离问出来的问题,叫我听了有些懵。毕竟,我从没有见过的这样表达方式。什么叫你现在的名字叫什么,他莫不是也认错人了?
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挺好玩的。
要说秦萧寻的那个人,是与我撞了名字,那陆离找的这个,便该是直接同我撞了脸?
再这样下去,哪天我白骨化的时候,有谁过来说什么「姑娘,你这架子很像我家从前丢失的那具骨头啊」之类的话,恐怕我也只会呵呵笑笑,回一句「是吗,挺巧的,挺巧」。
“陆离。”我随口唤了声,意外地看见他眼帘一颤。于是原本的问句在喉头转了个圈,换了一句,“我叫阮笙,初次见面,那个,谢谢你的糖葫芦。”
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开口。
“不客气。”
不知怎么的,我望着他的模样,总觉得他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也许他还是把我错认成了另一个人,我想解释来着。只是,还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却忽然皱起眉头,往我身后看去。
而我下意识随他回头,这一眼,正巧对上停下步子的秦萧。
3.“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不像是在和我说话,于是,我和他确认了一下。
“你是在问我吗?”我站起来,比了比身后的陆离,“还是,你俩认识?”
在秦萧沉默的时候,陆离轻笑一声。
“你的朋友?看起来不大爱说话啊。”
“他有些怕生。”我随口一说,转向秦萧,“所以你方才在问我?我随便逛到这儿的。说起来,你昨晚上有回去吗?我好像听见你的院子里有动静,如果不是你,恐怕便是贼了。”
秦萧的眉头皱得有些紧,好一阵子都没说话,倒是陆离见状笑了笑。
“你这位朋友,看起来,果真是有些怕生。”
那个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叫我听着不大开心。
虽然「怕生」什么的是我说的,但并不代表别人也可以拿这个来调侃秦萧。毕竟难得遇到一个与我「坦诚相见」还能处得下来的人,我这个人,咳咳,也是有几分护短的。
“他和你不熟悉,自然不爱同你说话,有几个没见过的人能聊得来的?”我皱了皱眉,之前因糖葫芦而对陆离生出的好感霎时消了一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便先回去了,有缘再会。”
却没想到刚刚转身就被扯住了胳膊,我回头,正对上陆离的眼睛。
“你同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熟的?你们,住得很近?”
望着抓住我胳膊的那只手,我不禁生出几分不快。虽说萍水相逢是缘,之前我们也聊过一阵,但像他管得这么宽就有些过了。我刚想说些什么,不防陆离先开了口。
说的,却是奇怪的话。
“从前你因他枉顾自己碎了魂魄,而今又因为他成了这幅样子,不人不鬼……就算是这样,还是喜欢他吗?那你呢,阮笙,你把自己放在哪里?”
这几句话如同雷击一般,落在我的耳朵里,霹得我愣在原地。
这个人,这个人……他该不是傻的吧?
毕竟初次见面,在彼此互不了解的时候,说这些话,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虽说无月便要骨化、不人不鬼是真的,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又是什么时候容貌半毁了?事实上,在我选中这张脸之前,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
这时候,有道白光在我脑海中快速闪现,那是我或许想过、却一直在刻意忽视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前的我会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便是如今,也只能借化别人的皮囊呢?而且,陆离那几句话,听起来,他像是认识秦萧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火石间,我仿佛福至心灵,忽然便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会不会,他们本就相识,要找的人也是同一个?
而若是这样,那他们都找上了我,这是不是说明……
说明话本里说的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还真的存在另一个我哈?
这么认为着,我并没有在意陆离的话。虽说我也觉得自己的情况离奇了些,但毕竟自出生到现在的十七年,我每一天都是自己活过来的,也有自信未曾忘记过任何东西。
既然没有忘记过,当然,我也便知道自己从前是真的不认识他们。
“阮笙,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兴许是我发呆的样子太过明显,不过一会儿,陆离松开抓住我的手,看起来有些无措,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拍了下因为想不清事情而越来越疼的头,没有用,我又甩了甩,不想再多做烦扰。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一直很乱,每天每天都要担心晚上多云下雨、没有月亮,要担心村中人发现我的异常,要小心翼翼掩饰,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思考这些不怎么打紧的东西。
更何况,这些问题想不出来不说,还把自己弄得怪心烦的,真是不好。
想通之后,我朝着陆离随意摆一摆手,而一直默然不说话的秦萧,忽然握住我的手腕。
“天快黑了,她饿得早,告辞。”
说罢便拽着我径直离去,而我之前在想的所有事情,都像是被落在了原地忘了带走,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记在离开之前看一眼陆离的反应。
4.
也许那句话当真不假,但这却是我很久以后才听说的——
倘若对方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是好的。甚至,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比得过任何人。
便如秦萧之于我。
他不过随手将我这么一牵,我便什么都不再晓得了。跟在他的身后,彼时的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这样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看起来真是潇洒帅气。就算他不牵我,或许,我也会忍不住想和他走呢?
只是,现如今,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自己是谁,也并不知道这就是喜欢。
小院里,双手撑在桌子上,我托着脸,对着不远处在择菜的秦萧发呆。
如今和他的相处方式,我总觉得有些奇怪。那奇怪的地方,不在于不大喜欢与人交道的我竟能和他熟得这样快,而在于,潜意识里,我总以为我们已经这样在一起很久了。
可是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错觉?我锤了锤头,没想分明,却锤出个呵欠。
大抵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梦得有些累,累得我总没有精神。以至于现在不过稍微想想事情,就觉得头疼。我闭上眼睛,将注意力从秦萧那儿移到了饭菜上边,果然好了许多。
可下一刻,额头上落下的一敲又把我的神思拉了回来。
我捂住额头不看他:“敲我做什么?震得脑仁疼。”
“脑子那种东西。”秦萧似笑非笑望我,“你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站在原地「你」了半天,我终于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坐下来。往日里,我虽不算是能说会道,倒也不至于半天说不出话。但每每对着他,总会变得笨口拙舌。
“你昨夜如何?”
吸吸鼻子,我顺着这个台阶走下来。
“挺好的。”刚停了停,我又想起一桩事情,“所以你昨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如果你没有回来,那你家院子可能真的就遭了贼了,你要不要先回去看看?”
把后半截的「然后再来给我做吃的」咽进了肚子里,我偷偷为自己的机智和反应庆幸了一下,还好没有出现今个和陆离的那种口误,不然也真是丢人。
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那人的回答。
我戳了戳他:“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了。”秦萧敛下微皱的眉头,“我,我昨晚上回来过,你不必担心。但说起贼人,你也还是记得晚上把门窗掩好,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小心才是。”
小心?
我弯了弯嘴角,有些得意。
若是有贼人进来我家,姑娘我不吓死他都不算完的!任是胆子再大的人,要在没有防备的时候看见一副挂着血肉晒月亮的骷髅,那心脏也未必能够承担得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