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便看见他一挥衣袖,甩出原先抱在怀中的那个「玩具」。凌空顿住,我的骨骼四散,在落下之前完整好了形状,无一缺漏。
然后他又一挥手,便闻得顶上轰隆一震,山壁移开,月光顺着那块空缺流淌进来,淌到我的眼前身上,慢慢充盈我的五感和神识。
而待到身子完好、可以行动之后,不等他说话,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眼珠给自己按进去。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想到很是顺利。
顺利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按,那眼珠就自己飞进了我的眼眶。
而我一怔,抬头,正巧望见他微扬落下的衣袖。
“谢谢。”
他挑眉:“我原以为你的反应慢是因为识感差漏。现在看来,却大抵是你真的没有脑子。”
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我低下头来,不欲与他争辩。
其实,该想该怕该惊讶的,我之前就已经在脑子里过过一遍了,尤其连番的惊吓下来,实在很容易让人麻木啊。更何况,一瞬长大、一身两魂有什么打紧,我因生来携带的异灵,从小到大也没少见过异事和幺蛾子,别的不说,就说我自己吧。
走着走着摔一跤就散了,也不就这么回事么?还不是拼拼就好,都不过小事而已。
“不过小事?心态倒是好。但再怎么轻描淡写、不去在意,你不还是有放不下的一桩么。”
我一愣,抬头,头一次觉得危险。
没错,我自幼见得比别人都多,所以,看得也就比谁都要更淡。
可就算所有的事情都是轻的,我也还是有一桩在乎的事情。不是之前的苍青月轮血色红光,也不是担心他将我带来这里所为何事,而是……
那一指玉箫。
“你把它放哪儿去了?”
“它?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虚了虚眼:“就算我是未指明,就算谁都听不出,但你不是可以看透人心吗?你会不晓得我在说什么?”
沈戈抬手,幽色光晕在他的掌中升起,如冥火灼灼,燃明却冷。
“不过是一指玉块而已,怎么瞬间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无趣。有执念的人,大多无趣。”
随后,那指玉箫自火光中出现,依然是我熟悉的颜色和模样,也还带着那熟悉的气泽和灵气。我终于松了口气,看样子,他那一魄还在,没有被我累及消散。真好。
心情松懈下来之后,我的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那个,沈戈是吗?这个名字真是十分大气,特别好听。所以,我是直接称呼您的名字吗?还是需要加些敬称什么的?”
眼见着身前男子眉头一抽,手中的光色跟着颤了几颤,却不过霎时又恢复了冷艳模样,只是好像懒得再看我。
“这里是虚妄海上,北天之陆,我曾是……呵,罢了,如今我不过是个禁犯,哪里够得上什么敬称。”他侧过身去,眉眼被幽色映出几分落寞,“你便直接唤我沈戈就是。”
语毕,他随手一扬,那指玉箫就这么稳稳落在我的手上。我接住之后宝贝似的赶紧把它揣进怀里,差点没控制住笑出声来,却终于还是拾回一些理智。
“那个,我看你挺厉害的,不像个禁犯啊,是谁困住了你?”
“你不晓得,我很好困,因为我是族里弱点最为明显的一只妖。”他回身,声色如笑意一般危险,“而你之所以会觉得我厉害,那不过是因为时候到了。在这之前,我弱得很。”
“时候?”
他的眼里陡然生出无尽华光,透过我的眸子直直烧到了我的魂识深处。
恍惚间,我一阵眩晕,那个声音却是低沉宛转,绕在耳朵旁边——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等到……既生魄的能量再次爆发。”
接着,我眼前一黑,恍入幽境。
3.
虚空暗处,四周除却萤火点点之外,再无光色。而在我面前,有一条小径,很短,路的尽头是一扇门。那门很是油腻,上边有荆棘四布、还缠着些不知名的虫子,看得我一阵反胃。
如果有得选择,哪怕是盘腿坐下都好,我一定不会往那边走,然而……
天边划过惊雷阵阵,其中一道落在我身后不远处,地面自那儿开始破裂。同时,有石块从天上砸下来,我四处躲闪,无意间撞着了身侧石碑。
抬眼,慌乱中我看见两行字,上边写着:“北天虚境,有灯长明。燃烛为情,妄阻其行。”
这是什么东西?和现在的处境完全无关好吗!亏得我还以为是路牌呢!
震感渐强,裂缝蔓至脚边,我提步一跃,落在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的灵活便看见石碑从裂缝里直直掉落下去。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地面之下不是土,而是风起浪涌的深海,携着无尽焰色,一波一波燃起在洪流里,将跌入的一切都吞噬干净。
我眼见着那块巨大石碑落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就不见了,刚刚心惊完,转眼便看见天边一块巨石落下,上边刻着的,正是我方才在石碑上看见的那句话——
所以说,这脚下地面和头顶苍天是连在一起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
左顾右盼寻不见出口的我几乎哭出声来,满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一定不能掉进这裂缝里去……
能摔死淹死都算好,但要这样从地下天上落来落去的,处境也忒惨了些吧?!
侧身躲开落下的石块,脚边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面,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心下一定,我咬牙,朝着那扇门跑去,却在推开它的时候落下无尽深渊——
在坠落的时候,我心下郁闷,早知道都是要掉的,还不如不跑了。
霎时间,周围生起火光燃燃,刺得人眼睛生疼,它们像是在烧我。
可是,为什么不会觉得不适呢?
怔忪之中,我隐约瞥见有东西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白乎乎的几团,四处乱窜,最后却都融入了焰光里,助它们烧得更盛。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想数一数跑出来的白色东西有几个来着,却怎么都数不清楚。怎么我现在变得这样不济了?连数都不会数。
带着最后一份疑惑,我坠到火色底部,透过灼灼强光,我隐约看见一个人朝着这边在跑,从来没有波澜的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关心……真是难得。
用着最后的力气,我摸出那指玉萧,却无法再抬手递给他,甚至连想唤他一声名字都叫不出来。呐,这可不是我在逗你,我是真的动弹不得。
我强撑着,想等他的,可耐不住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合上。
秦萧,反正你都快到了,这一魄,你自己来拿吧。
好生收着,别再拆开,随便送人。
第5章 【第四卷 :断情燃灯,唯以烧魂】
楔子:
无需实物便可生火,且自上古以来,经久不相灭,冉冉灼灼直至如今。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盏灯,也是六界之中唯一的一盏。
这盏灯名曰「四绪」,据说为北天妖君所有,里边烧的,是世间各类生灵的感情。要说无情,唯有太上圣人道,可人神妖魔都不是圣人,谁都有情,谁也都会消亡。
消亡之后,人的魂魄会被冥界领走,神魔妖则会散去。而那个情,却会受此灯吸引,穿过天陆海域,来到这里,等待着被它烧毁。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但这盏灯的另外一个功能,却是鲜有人知——
烧魂。
四绪灯火非实火,自然也不会烧实体。可一旦有人在灯内情断的时候进入灯门里,便会立刻被吸入烛心,坠入虚空世界。
他们会沉在四绪编造出来虚假的故事和记忆里,被激发出所有感情,而四绪灯火便趁机将其一点点吞噬。最后,那人会被逼得灵识渐弱,乃至最后散尽魂魄,贡作燃料。
一旦魂魄灵识被烧完,这个人便是活着,也算死了。
1.
原以为自己就那么过去了,却不想半梦半醒之间,我的意识随着秦萧的到来,竟分出了一半。这一半虚乎乎飘在空气里,我的神思因此松散得不像话,但意志却是坚定的——
坚定地始终站在他的身侧。
然后,我看见总是带着清浅笑意的秦萧。此时,面对负手而立、眸光冷彻的沈戈,他却是祭出周身灵压。强压之下,连空气都凝滞成不透风的密壁,叫人窒息。
然而沈戈是谁?窒息就窒息,左右他是只妖,想来,也不用呼吸,于是扬袖回首,状似若无其事。
“北天之境荒芜许久,数千年了,终于迎来一位贵客,却不知……”
他抬眼,笑意薄凉:“因敛尊者此番到来,有何要事?”
因敛尊者?那是谁?他在同谁说话?我皱眉,一阵疑惑,这个名字像是有些熟悉。
秦萧也不多话,只是那么盯着他。
“把她放了。”
“哦?”沈戈眼睛微虚,“能劳烦尊者亲自跑一趟的绝非凡人。而若非寻常,我也没有那个本事把人困住。既是如此,谈何放人?”
话音刚落,连我这么一个谁都看不见的虚魂,都明显的感觉到空气中的能量场又强了几分,空气中仿佛有千钧重压落在身上,沉得人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扶着腰撑着秦萧,如果可以,我真想晃着他的肩膀骂出声来——
你们不管怎么样,至少看起来都是轻松自如能挺住的,难受的只有我!这是为什么?你说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想到,就在我的灵魄靠近他的时候,秦萧伸手一揽将我护住,压强瞬间减弱,我松了口气,有些小庆幸——
还好虚形没有腿,不然我可能就要这么滑到地上。
然后就看见他低眼望我,模样清和:“别怕。”
他竟能看见我?
我一愣,直到沈戈开口才找回自己的神识。
“你在说什么?”
“妖君真是好记性,方才,我们不是在谈放人的问题吗?”秦萧眉目凛然,“你不愿意?”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我便瞧见沈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什么愿不愿的……尊者从现身到现在,也没有说,要我放什么人呐。”
沈戈低眼,轻拂衣摆,似在强忍着什么。
在听见他话里退意的时候,秦萧一顿,撤去威压。
却也就是这个时候,沈戈眼神一暗,聚起一团灵力,直直向秦萧送去——
手起掌落,秦萧的身子一震裂开,却是迸出无数碎木似的渣滓。而在这具身躯碎散的同时,沈戈身后,有雾气自黑暗中聚起,最终化作人形实体。
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我便听见秦萧冷哼一声:“你想对我动手?”
沈戈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可反应再快又如何?身后男子的真元雾气般散出,落下时候却有雷钧之势,直直砸在他的身上,余下的更是波及周围,震起一片烟尘!
他来不及躲闪,唯一能做的就是侧身护住心口。我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些奇怪,并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存着沈歌的魂。
转瞬间面沉如水,沈戈祭出全部灵力与秦萧相抗,出手之际,眼似寒冰。而我在这一瞬间莫名读到他心底的话——
原来,沈戈的弟弟早没了形体,而今,秦萧那一击又差点伤到他的灵识……
看来秦萧是真的激怒了他,沈戈这厮,他现在连心底思绪都随着怒意外散了呐!
灵力化作利剑直直劈砍下来,对着的是秦萧命门,沈戈出手极快,从凝气到出招,像是动作还没出来便已完成!
从来没有人可以接住这一剑,北天妖君杀意最浓的一招,带着无尽的暗焰热浪,如熔岩涌来,顷刻枯了草木、裂了山石,微风成热浪灼人心肺,无谁可挡!
我下意识伸手护在眼前。
剑意凌厉,转瞬而至,秦萧却没有动。
事实上,他只是微一眨眼,四周便静了下来。
幽蓝霜色顺着剑尖而上,火光化成阵阵冰凉,而沈戈保持着出招的模样,动弹不得。
缓步踱到他的面前,秦萧浅笑:“承让。”
我知道秦萧很多种模样,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理直气壮的耍流氓。扒在他耳朵旁边,我这么说,没想到他竟虚虚抚过我的头,一个声音直直传到我的脑海里——
“别闹。”
我哪儿闹了?心底愤愤,转瞬想到如今的他奈何不了我,又整个环上他的肩膀。秦萧身子一僵,看似没有反应,手指却微颤。
接着,我就被他直接掀了下来……
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随后,沈戈开口,笑得有些冷:“却不知外人口中温和清疏的因敛尊者,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因敛,怎么又是因敛?
面色不变,秦萧低眉。
“你在与我拖延时间?我知道,你想烧了她的魂识,夺她躯壳拿到那份能量。可即便如此,要让你弟弟复生也还是难。比较起来,找回他原先的躯壳、移魂塑神更安全些。”
沈戈明显地一愣:“歌儿的躯壳早在北天一战……”
“沈歌的躯壳未损,因些因缘,有一缕仙魄寄居在了里边,气息全改,所以你找不见。”秦萧走进他几步,“你想不想知道,沈歌的身体在哪里?”
沈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突兀地笑出声来,表情看起来有些阴狠:“你拿小歌的事来骗我?”
“我从不打诳语。”秦萧淡然,“也没有骗你的必要。”
怔在原地,沈戈的面色瞬间变得迷茫,却是不一会儿又恢复了清醒,连带着对身体的控制力也回来了。
沉吟半晌,沈戈抬头。
“要么等到魂识燃烧殆尽,要么现在把人带离虚境。可进去这灯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在散魂之前能出得来的。”沈戈开口,声音沉沉。
要用四绪灯,需要把原本燃着的情抽离干净,灯烛无依,才能燃魂。可要开始容易,停止却难,即便是作为四绪灯的主人,也没有办法在中途把情祭回去,把魂放出来。
“小歌当真……”
颔首皱眉,秦萧模样认真:“你若想早日寻见他,现在开始,少废话。”
沈戈沉了口气,飞快抬手挥袖。他的袖内有绯色灵雾朝着四绪灯直直飞去,刹那间火光像是被凝住了,停在原处,再无摇曳。
“我从未试过放人出来,所能做的,最多不过暂时稳住四绪不再继续。可我能让灯烛不再燃烧,不代表就能保住她的魂魄不散。”
秦萧微愣:“什么?”
“就算你能改变虚境原本的设定,助她保住甚至重生魂魄。但她如今所有的意识都被掌握在了灯里……若有意外,保不准四绪会为了对抗你而自毁重建虚境。甚至,将你一并困住。”
“这样说来,哪怕四绪不燃,她也还是有危险?”
转头望我,秦萧的眼神有些复杂,而我条件反射般连连摆手:“你能看到的,我就在这儿,别信他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