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地处偏僻,没有灯火,只要月亮不出来就没有光,前后左右,我什么都看不见。再加上大概是我眼神不好,若非秦萧一直在给我指路,我很难知道眼前有什么,而一旦走过,身后的黑暗便和身前的未知融在一起,凝成坚固的板块。
这种感觉,就好像泼墨画上走着,我和秦萧就是破开浓墨的水。除却走过的地方稍稍能看清楚,其余便都是虚空一片。仿佛这条路,只有在我脚下踏着的一小块土地是真实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真的认得清路吗?”
秦萧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轻松到甚至还能开出个玩笑来,完全不像我,走在这片地方,心里紧张得很。
他一本正经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像是真的似的:“原来的虚境该是塌了,现在不是我在给你领路,是这条路在带着我们走,我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去到哪里。但只要还在这里边,总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我在心底翻个白眼,后边一点震感都没有,好好的村子,哪里会说塌就塌?还有,什么叫这条路在带着我们走?不认路就不认路吧,说得这么高深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前边不是什么好地方的?”
“我猜的。”他顿了顿,言语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你摸摸自己的手腕,上边有没有一根细绳?”
我依言摸了摸:“呀,没有。”
秦萧一顿,声音里透出几分无力:“另一只手。”
“有。”我确认完毕,连忙又抓上他的手,“怎么了?”
这时候,他的声音不知道哪个地方传来,虚虚实实,里边承着满满的焦急和担心,却是越来越远,远得让我心慌。模模糊糊,似是在说什么「不要摘下它,等他来找我」。
可此时的我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他那句话,寒意由我的手指处直直传来,激得我的脑子都变得混沌,双手双脚颤个不停。
如果说秦萧随着那个声音渐渐远去,那我牵着的这个人,他又是谁?
3.
抱着这样说不出的惊恐,我甩开那人的手,却不及防被他一推,就这么跌下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万丈高崖。
冷风如刀在我的脸上割开无数道口子,我坠入无边的黑暗。有枯萎的星子从我身侧掠过,星尾拉出的长线映在我的眼睛里,光色极强,闪过时候,留下烧灼般的疼痛,我忍不住闭紧了眼睛,痛呼出声——
“啊——”
伴着这声惊叫,我从哪里一下坐起身子,冷汗湿了衣衫,额发贴在脸上,手指紧紧揪着心口处的衣领,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等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周遭的不对劲。
大抵是刚刚醒来,眼睛昏花,看不清楚,可就算这样,也足够我认清周遭景象。这不是哪个悬崖下边,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
这是一间房内,虽然有些破旧,但比起我曾经栖身的破庙,实在是好太多了。
可是,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奇怪的事情而高兴起来,即便可以被说成大难不死。我虚着眼睛打量四周,拳头攥得死紧,随时准备应对什么突发状况。
等等,我和秦萧该是一起遇上的意外,那么他呢?对了,还有……手绳!
我一惊,摸摸手腕,上边的绳子散出很淡的温度,让人安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手上的,可那人不在,我也没办法问他,只是为着这个松一口气。
掀开被子下了床,我的脚下一片冰冷,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地上满是水渍。但我低眼,却依然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
我有些慌,将下嘴唇咬得死紧,摸索着走到门前,打开,入眼唯有一片刺目白光,而外边世界全都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影子,深深浅浅一片,半点也不鲜明。
“我的眼睛,我不过是睡了一觉,为什么……”
恰时,转角处有动作迟缓的老人走来,她的动作很慢,嘴里却不停对着我在念叨。
“哎哟,你怎么下地了?乖乖,来,回房歇息……”
避开她伸出扶我的手,我警惕着努力想看清楚她:“你是谁?”
老人家明显地一愣,随后一巴掌拍上我的脑袋,瞬间就把我拍懵了。如果打我这一巴掌的是原来小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一定都会毫不犹豫还回去,可偏偏不是。
于是我只能傻着眼站在原地……
这,这个老人家,当真是老当益壮、白首不让须眉。
“你这瓜娃子,睡傻了还是怎么的?我是谁?我是你姥姥!”
虽然不便和老人家还嘴,但我心底始终是疑惑的:“姥姥?”
老人家秒速转变回之前和蔼的模样,满脸关切:“哎,乖孙女儿,赶紧回去休息。你说你,平时放羊赶驴都好好的,怎么就昨个晚上出了事哟?”
虽然心底不解,对着这处境我也有些反应不及,但现下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头很疼,眼睛看不清,这又是个陌生的地方,我便是想走也走不出去。
“我出了事?”虽然别扭,也还是任着老人家扶上我的胳膊。
快速的做出些思虑,我决定,索性就呆在这儿等秦萧来寻我了,左右他也说过要我等他,说过,他一定会来找我。
“你还敢提!”听了我的疑问,老人家一下子又切换成了暴怒模式,“脑袋被驴揣出那么一大个疙瘩,还出那么老多的血!差点没吓死你祖宗!我差点就给你买棺材了你知道不!”
被这一通吼之后,我明显的脑子不够用了,原来伸出打算摸头的手半路转成揉耳朵。
难道,我真是因为被驴踢了,才头疼的?
“哎哟你是不知道,当时可吓坏姥姥了,姥姥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女,你可不能死得这么早,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我僵硬着脖子转向旁边,正巧看见姥姥抬着手在抹眼泪。
一时间,有一种我是不是还没醒的感觉。
面上带着浅笑安慰着老人家,在心里,我却已经被吓得蒙圈儿了。
好、好奇怪的地方……
秦萧,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姥姥扶着我在房间门前停下,嘱咐了许多,语气里都带着满满的慈爱。
“乖孙女儿,你快去休息吧,多睡睡,姥姥就不进去了,等吃饭时候再来叫你。”
虽然也有在心里吐槽,虽然知道,她不是我姥姥,但至少这一刻,我是真的觉得有些暖。想起曾经被村民追打至头破血流,再比起这位老人家,连我头上被踢出一个包都觉得心疼……莫名的,我就想哭。
甚至比秦萧对我说什么「我和你一样」的时候,更加想哭。
“姥姥不进来吗?”
“不。”老人家嫌弃似的往地上一瞥,“你瞎啊?没看见灶房漏水漏到了这个房间吗?地上湿哒哒的,还有油……啧啧,但是反正你的脚都湿了,还是赶紧进去,别瞎墨迹。”
“……”我方才,是因为什么觉得温暖来着?
4.
但不论如何,我就这么在这儿住下了,也慢慢接受了自己有这么一个酷爱「变脸」的姥姥。接受之后,觉得也还好,至少当下,有人真心疼我。
我也曾为此疑惑,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落入另一个世界似的?也因自己身体的异常而担心,时刻害怕,哪个时候就要变回骷髅,惹人厌憎。也会想,他是不是不会来找我了。
可是,想不通的东西,想得再多也没有用,而那些我所担心的,也暂时没有出现。那么,即便这一切本都不属于我,至少这一刻,就这么过吧。
总好过日后要因为自己多心、时刻不曾闲适而后悔。
只是……
择着菜,我坐在板凳上,想起昨晚上梦到的东西,觉得奇怪。
于是一边摩挲着手绳,一边不自觉念出个名字。
“因敛……”
梦里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除此之外,什么都记得分明。我梦见自己是个神仙,在一处大殿呆了上万年,只为照顾一尊不能视物、地位却很高的神仙。我好像喜欢他来着。
这时候,手腕处似有幽光微闪,我低头,却只看到手边木盆里粼粼漾起的水波。
啊,今天的太阳果然很大,连这盆里的水反出的光都能晃人眼睛。
“还没择完?”
姥姥从门后探过身子,吓得我择着的菜一下掉进水里,溅了我一身。
“这丫头怎么越来越笨手笨脚的了。”姥姥走过来,生生把我从小板凳上挤开,“算了算了,这里用不着你。家里的笤帚坏了,赶紧去市上买一个,晚了就要关了。”
“好。”我擦擦手上的水,正准备出门,却忽然想起件事,“姥姥,钱在哪里?”
没想到姥姥飞快站起身子,扬起手就是一掌,我条件反射地闪身躲开,姥姥见状一愣,还不等我说话就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拍,拍得我寒毛都要立起来,却没想到她满是欣慰地对我说:“孩子长大了,反应也灵敏起来了,真是好啊……”
“哈?”我木在原地,“姥姥,您是不是……”
“熊孩子,有这么和姥姥说话的吗?!”
我被从后面来的一掌给呼得差点栽下去,整个人都晕乎了……方才那句话,「不正常」这三个字我不是还没说出来吗?
“算了,不闹了。”满脸惊悚地望着温柔抚摸我头的姥姥。然后,我看见她笑出仅剩的两颗牙,“乖孙女儿,快去买笤帚。”
“那钱……”
“要什么钱!抢了赶紧跑哇!”
我听得一愣……
姥姥这话,是认真的吗?!
“逗你呢。”姥姥笑着掏出个荷包递给我,脸忽然又拉下去,“蠢货。”
握着荷包走出家门,刚刚踏出门槛,我便被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弄得一阵凌乱。啊,我是不是一直忘记和姥姥说,这双眼睛现在不大好用来着?
可好不好用都不打紧,因为,不过刚刚走过街角,我便遇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我一直在等他。
秦萧。“快和我走!”
不过刚刚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感叹一下自己遇见的神奇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白捡了个姥姥,他忽然便扯住我,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要拉我离开。
可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脚下一个踉跄就往他身上摔去:“等等——”
“等不及了!”他撑住我的肩膀,架起我的手,看这架势,几乎是要将我抗走,“这儿危险,现在来不及说什么别的,先走再说!”
眼前的人,哪怕只能隐约看见轮廓,我也可以确定他是秦萧。从他说自己和我一样的那一刻,我就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不会错。可此时此刻,对着他,我却生出些陌生的感觉。甚至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更加陌生。
于是下意识后退拖延,我挪动着脚步:“至少,至少让我和姥姥道个别……”
不成想他眸光一凛,手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紧。
“那不是你姥姥,阮笙,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还记得我说的吗?你被困住了。不走,难道你想在这儿被困到死不成?”
又是这样奇怪的话,可是,讲着奇怪。但联系起之前意外的景象想想,我又有些动摇。
许是见我不安,他叹一声,软了语气:“之前是我心急,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但我不会害你,你且信我,和我走,好不好?”
这句话一出口,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小山坡上,又看见那个模样认真的秦萧。
我抬起眼睛,虚虚望他,受了蛊惑一样:“好。”
却不想,正是这个时候,生出些意外。
是他微微勾唇,伸手又要来牵我,而我迷迷糊糊递出手去,他抓住我手腕,却在一瞬后甩开,像是被烫着了。
“你怎么了?”我急忙凑近他。
“无,无碍。”他背着手不给我看,语气有些不自然,“你的手腕上,那是什么?”
嗯,有什么吗?我抬起手来,细细看着。可那个地方,除却挂了一条他留给我的手绳之外,什么能刺到人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东西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不过是手抽筋了。”他笑笑,“走吧,再不离开就要晚了。”
我虚虚应着,一阵凉意顺着腕间筋脉流过全身,原本混沌的脑子里忽的一阵清明,越想越觉得现下不对劲。摩挲着手绳,我跟在他的身后,忽然出声唤他:“秦萧!”
“恩?”
趁他回头时候,我举着手绳贴上他的面颊,然后便看到他颊边生出暗色烟气,冒出一阵蜡烛熄灭的味道,随之,一声惨叫刺痛我的耳朵。
“你不是秦萧,你是谁?想带我去哪儿?!”
“乖乖和我走不好吗?非要自找苦吃!”眼前的人一瞬变得狰狞,眉眼蜡泪一样化成一片,“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
我一惊,捂住手腕,转身就要跑。可还没等我动个脚步,他突然就化成了一片烟雾扑来,拢在我的身边,我待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里,往哪儿走都脱不开。
大睁着眼睛,我努力想看清楚周遭一切,却始终是昏暗一片,我不知道是自己看不见还是它隔绝了我和这个世界,也没有心力再去多想这些什么。此时的我,只剩下恐惧。
5.
待得烟雾散去,我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却不像上回安静。我睁眼,看得清晰,可还没来得及开心一下,就看见周围聚着的很多人,他们在对我指指点点,骂我是野孩子、没有心。
我想皱眉来着,却不能皱眉,想回应也不能回应。
心下一惊,我试着抬手,却是这个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都聚在这里做什么!那个老太婆死了是我愿意的吗?”
意识虽然清醒,身体却全然不受控制——
我像是被囚禁在了这具躯壳里,无力挣扎,无力摆脱,不能反抗。
“都给我滚出去!滚!”
我站起身来掀了桌子,指着他们放声大骂,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我心底的慌乱和无措。
人群中有人站出来:“你姥姥收留你这么多年,现在死了,你就这样把她放在板车上丢出去,这是人做的事吗?!”
姥姥……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下冒昧问姑娘一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厉目站出来,“常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可这位老人家收留你这么久,你却……”
“却什么却?”思绪被自己的声音打断,我走到那书生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知道冒昧还问,你这是没教养还是想挑事儿?”
一个大汉扶住书生:“我看想挑事的是你吧?还教养,你也知道这种东西?”
“那东西我没有,奶奶本来就没人教没人养,但知道还是知道的。怎么的?”
一言一语中,我听出来他们争执的始末。
姥姥死了,像是被我害的,而今,「我」还不让她的尸体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