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一直在嫌弃姥姥手劲儿大还爱打人。虽说我们只相处了这短短十几日,但我却是真把她当成姥姥了。如今听见她不在的消息,我多想去看她一眼,甚至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可是办不到,如今的我,连按自己的心意迈一步腿都办不到。
听着大家骂我,我第一次不感到生气。甚至和他们一起在心底骂起了自己。
“别提什么其他的,像这种人……”一个大爷拄着拐敲地面,被气得连连咳嗽,“她能听懂人话都算难得了!”
我转身,给自己倒一杯茶,很是闲适的样子。
“奶奶不止能听懂人话,甚至还能听懂你说的话。”
这句话实在是太过了。我心底有些气,如果能分散成两个人,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说这句话的「自己」。但更多的还是无措。
我很害怕,如果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以后的我是不是都要这样过下去?
“打,狠狠打!乡亲们上啊——”
不晓得是谁带的头,所有的人蜂拥一般涌向我。而我只能坐着,眼看着拳拳脚脚交替落在我的身上,我很疼,眼睛被血迷住,偏生发不出声音。
过了许久,我才能张开嘴,有血顺着舌子滴在衣服上,而我只掸了掸。
“一群饭桶,就这点儿能耐吗?”我摇摇晃晃站起来,面向已经停手的那群人,“你们怎么不打死我?怎么,一个个怂的……呵呵,害怕偿命?”
说完之后,我拿起一个杯子朝着人群甩去,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在寂静下来的小屋里,号令一样,引出又一轮的拳脚。
可这一次我没有痛苦多久,印象里,刚挨到几下,我便看见同前几次一样的白雾,它自我眼前飘走渐远。接着,我便开始晕乎,直至两眼一黑、失去意识。
昏迷中像是有人把我抱了出去,我只想睡,眼皮却不由自主掀开。由此,我看见身边掠过的白云和下边缩得很小的长街人影。唯独没有看清楚的,是抱着我的那个人,他是谁。
第8章 【第七卷 :不问何去,不问何来】
楔子:
同今时极为相似、却是一个早就过去的夜里,也是这样一条长街,容貌半毁的她,跟在一个模样俊朗却没有头发的男子身后。不久,男子停下,微叹。
“怎么尽惹事,在天界惹了还不够,还要来凡间惹。”
她死死扯住他的袖子,偏生还要嘴硬:“你谁啊?我没见过你,你凭什么说我。再说我惹事又没惹你,干你什么事情?!”
男子笑意清和,仍是那温文的模样,带着些些纵容:“莫要闹。”
短短三个字,激得她眼睛一红,抽抽几下,揩了把鼻涕就往他衣袖上拍。
“这样久没见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吗?”
“这样久没有见,一见面,就给我添麻烦。”
当时的她闷哼一声,赌气般扭过头去,没有反驳。却是后来才回过神。
她在人界觉得时间过得久,是真的过了这么多天,而且还加上了想他。可他在天界,这些日子于他而言,便不过须臾片刻,快得很,怎会久。
接下来的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在她耳朵里,是他认命似的声音——
“也罢,麻烦就麻烦吧。总归是你,躲不掉了。”
1.
眼前是片深浅不一湖光颜色,有水寒凉刺骨,浸透我的五识,猛兽一样将我的魂魄撕碎扯开,抽离我的身体。
我沉在水底,抬头就瞧见他在水面之外,焦急的面容随着波纹晃成一幅鬼脸,看得人有些好笑。可我却笑不出来。
自打我决定跳下菩提台,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就没打算再见到他。
可既然见到了,哪怕是出于礼貌,也还是告个别吧。
于是,无妄川里,我忍着魂魄撕裂的痛,挥着手吐着泡泡朝他笑:“因敛……”
本来是没什么事的,可这一声唤出来,我的鼻子忽然就有点酸,一时没忍住,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这尊神仙,我看了他近万年,以后再看不见了。
周遭景象和那份心情随着我的眼泪一起流出来,朦在眼睛里,模糊成一片水色。
我哽咽着,抽个不停,弄得喉咙一阵发痒,咳得胃里翻来翻去。
“呕,呕……”
我眯着眼睛一个劲干呕着,也不知道想吐出来什么,只是周围有风吹过,想来,我是上了岸,要吐水。
“不舒服吗?”
有人把我放在了什么地上,随后开始拍我的背,力道很轻,声音也轻,轻得让人想打瞌睡。我睁开一条缝,看见自己趴在河岸边上。
只是奇怪,我眼前的这条河有些干,没什么水,水草稍微长长就能出来了,根本不足以让人沉下去,而我的身上,也是干爽的。
一时间有些傻,我抬头,看见秦萧脸上挂着的几分担心,开口,我下意识想唤「因敛」。可事实上,我真正讲出口的,却是——
“滚开。”
我很累,全身都是疼的,脑子也因为那个半忘没忘的梦有些乏,可这身子却一点也不体恤我,硬撑着要站起来。
“你又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毕竟,我一直都在等你。
背过身去抹了把脸,我被那力道蹭得直想叫。尤其是在看见自己手背上鲜红一片的时候。甩甩手,我看见自己随意地将血擦在了衣服上,迈开步子就要走。
“等等。”
正在我心底焦急的时候,秦萧沉着声音喊住我,可我的脚步没有停,甚至还更快了些。
“你不是阮笙。”他从身后单手扳过我,眼神有些凌厉,看得人一阵发冷,“你是谁,怎么会在她的身体里?”
他发现了!我激动得几乎想跳一跳,眼珠却自顾着一转。回头,走近,我在他眼里瞧见自己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带着几分难过表情,心底不觉咯噔一下。这身体,它想做什么?
伴着这份惊愣,我忽然感觉膝盖一软。若不是秦萧反应快,伸手扶住我,我恐怕就要跌下去。可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的双臂软软抬了起来,极其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旁边吐气,那温热的气息熏得我自己都有些热……
“你说,我不是她,那你为什么把我救出来?嗯?”
秦萧推了我一把,奈何这双手抱得太紧,他没推开。
眼见着自己的血滴下来,滴在他的衣裳,染出一片红色,我心底的羞耻感一个劲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占着我身体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哇!你就算要调戏人家,能不能也先照照镜……
我心里那阵火燃得极高,几乎要透过自己弯着的眼睛里冒出来,却在下一刻,又熄灭在了他惊诧的眼神下边。
对于这么一个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够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情绪,大概在这件事过于意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们真的凑得太近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傻了,我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觉得唇上一阵温软,而我就这么贴着他,启唇:“你说,我不是阮笙,又会是谁呢?”
那种酥痒的感觉自唇瓣直直激到我的背上,却没有办法自由地打寒颤。
接着,我感觉到自己轻笑着舔了他一下,而他被烫着似的将我一把推开。瞥见他脸上沾着的我的血,我心底的恼意腾地一下烧到了头发尖尖,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压低的笑。
“这反应也忒大了。”我遗憾似的叹一声,歪头望他,“至于吗?”
“你自己离开,或者,我打散你的精魄让你离开,选一个吧。”
秦萧像是真的生气了,散发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场。
而我往身后缩了缩,瘪着嘴:“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这一身的伤,无故被打成这样,心里委屈,我就逗你一逗稍作发泄,你怎么就要赶我走了?”
“这不是你的身体,你心里清楚。”
我低下头,像是在细细思索,却也就是这个时候,趁他不备,我的指尖聚起一团苍色雾气直直打向他去——
没能看到秦萧的反应,我转身提气跃到了河岸的另一边,飞檐上几个起落间已经走了很远。我一边着急想停下,一边却被这双腿带到很远的地方,心焦得厉害。
忽的,腰间一紧,我刚刚低头就被闪着了眼睛,那是道流光编成的绳索,它紧紧拴住我,而绳索的另外一头,被他稳稳握在手上。
我望着立在枝上单手持绳的秦萧,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感觉到腰间绳索越勒越紧,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去。可是很奇怪,一点儿也不疼。
惨叫声由我口中发出,震走了附近一片的鸟儿,而他毫不留情,手腕一动,那绳子便慢慢收了回去,连带着被捆住的我也离他越来越近。
停在他的身前,我怔忪地看着他眼中痛苦得蜷缩起来的自己。
而他像是不忍,稍微侧了侧眼,手上一个动作,绳索瞬间断裂,化作流光点点散在我们周围,而随它一同散去的,还有我身体里冒出来的苍色烟雾。身子一虚,无力感阵阵泛上来,我瘫在他的怀里,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些温柔:“没事了,睡吧。”
我试着动动指头,已经没有了障碍,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松开,我往他身上蹭了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你可别让我摔下去。”
他笑,胸膛处闷闷的在震:“好。”
不过一个单字,偏偏就让人感到安心可信。我不自觉弯了弯眼睛,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上……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2.
有光自一双眼中迸发,世间所有的颜色在这一刻融汇在一起,混乱一片,搅了许久,又由那最后落下的一点中分离出来,拼出一轴轴长卷,混乱的展开。
霜华殿、菩提台、无妄川、师父、因敛……
坠入黑暗只一刻,接下来,便是无数的画面交错,没有时间顺序,碎片似的扎进我的脑子里,也不管我看不看得清、能不能接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被动地接收着那些过往,遥远陌生得像是属于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人。
——呐,秦萧,你猜我叫什么?我叫阮笙,阮琴的阮,笙箫的笙。
最后,停在了这一帧。
不管他为什么会用秦萧这个化名,我很喜欢,比之从前日日念在心里、谁都晓得的无双尊者那个名字,我更喜欢秦萧。
接着画面一转,我看见沈戈。
北天虚境,有灯长明。燃烛为情,妄阻其行。
像是第一次经历这个场景,我一阵心惊。
四绪、取情、燃魂……
从没有人自愿进来过这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进来这里会发生什么。因为,进来的,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没人走得了。
可他为我进了这四绪虚境,只是为了我。
如此,也不枉我欢喜他许多年,甚至为他跳下无妄川,撕魂裂魄,便是得了师父相护转世今生,也连个实体都保不全。
“醒了?”
耳边传来几声鸟叫,周身的疼痛散去,如泠泠泉水流过。往昔的画面也就在这一刻停止闪现。我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记起来,那些过往虽然细碎,却没有一点是不重要的。而今我只笼统地捡到其中几块较大的记忆碎片,没捡全,我有些不甘心。
但是,也够了。
虚虚咳了几声,我分明是知道的,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可当真的再次看见他,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做什么一直盯着我?”
他眉眼温和,微带笑意,我却只顾盯着他的唇瓣,一动一动的,单是看上去就觉得温软。接着,我不禁想到什么,蒸得我面颊一阵发烫。
“阮笙?”
他的声色清和,此时语调又温柔,这时候,我仿佛与当年喜欢因敛的阮笙重合起来,再见他,便激动得脑子一抽——
“你是谁来着?”
说完,我同他皆是一怔,他怔的,大抵是我的反应……而我怔的也是这个。
我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着的?一遇到无措的情况就把自己埋进沙子里,还装什么失忆?阮笙哇……你长了这么多年,怕真的是白长了,脑子呢?!
羞愤之下我怕暴露出什么东西,于是立马转了身子背对他,咬着被角满心纠结。
而纠结半晌,我得出的结果便是——
不管了,话说出口不能收,他本就爱嫌我笨,这样反复一阵,那就显得更蠢了。在心底用力点几个头肯定自己,我想着,左右在这四绪虚境,几乎每一层境里,我都不记得他,他或许也习惯了。
“又不记得了吗?”
我定了定神,回头,避开他的目光:“记得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奈地笑一笑。
“没什么,我是秦萧,而你叫阮笙。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你大概伤了脑袋,忘了一些事情,在这里,你可以信我。”他顿了顿,补充,“除了我,最好不要相信旁人。”
我闻言一愣,干咳几声,想起初入虚境里我打他骂他那一桩,忽然就有些心虚,却是勉强掩饰着。
“你说,我可以信你,也只能信你……”没话找话地说出这句之后,我的脑子一转,一份期待便冲出口来,“这是为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
眼前的人明显怔了怔,低眼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抚上我的头,看起来很是认真严肃。
“虽说自幼将你带大,听到这句话难免痛心。但徒儿毕竟是出了意外,不记得为师,倒也无妨,总归是能好起来的。”他正色对我说,眼底却有黠光一闪而过,随机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那张脸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唉,徒儿莫慌……”
我木在原地。
这个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眼前的人一本正经还带着略微痛心的表情,实在真切……我看着看着,赞叹之外,差点没忍住翻出个白眼。
如果此时,我真是失忆,处于刚刚醒来神思松散的状况,可能真的就信了。
还好是假的。
因敛这个人啊,果然一点都没变,还以为变成秦萧以后不那么无聊了,然而……对了,是不是有一个词叫做本性难移来着?用在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
“那个……”
“嗯?”秦萧抬眼,一副沉在悲伤的回忆里忽然被打断的模样,“徒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低着脸,咬咬牙,酝酿了半天才终于准备好表情望他。
“如果我真的是你徒弟、自幼随你一同长大,为什么会有人叫我野丫头?”扶着头,我做出痛苦却隐忍的表情,“方才我零零碎碎记起一些事情,好像是我过往来着。我看见,小山村里,有人追着我打,可你不在。”
哼,演戏谁不会?来战啊,来啊来啊,看谁演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