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是不是遗憾我变回来了?你就那么喜欢小孩子?”我笑笑望他,“如果你真那么喜欢,不如我们生一个吧。”
他叹一声,没什么心情说话似的:“别闹。”
“才没有闹。”我耸耸肩,做出一派轻松,“今夜月光正好,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秦萧深深望我,良久,才轻一点头。
而我笑得满足,就那样站在他的身侧,跟着他往外走,难得一次安静的并肩同行。
6.
路上,看见流萤点点,他不说话;遇到一片花圃,他不说话;溪流淙淙不说话、鸟儿停在我的指尖,我举给他看,他还是不说话。
秦萧虽然嘴巴坏,但从来都是笑着的,因敛也是。虽然总是带着些疏离,但也是真的心无挂碍。对着他们看得太习惯,我便难免有些不习惯此时的他。
不过,也许今晚之后,我连不习惯的他都看不到了。
思及至此,我的心绪反复,忽的生出一个想法……
我提气跃起,落在枝上,足下是氲着月色的溪涧,身后是闪烁流华的幕空。
然后微微仰头,眼睛却低着,也许现下的我看起来是一副倨傲模样吧,可我手脚背脊都是僵硬着的。如果不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的紧张。
“秦萧,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些话我想了许久,一直想要同你说。我总在找一个机会,可是哪一次都阴差阳错说不成,今次却正好。那么,我便说了。”
紧了紧手指,我深吸口气,朗声向他。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天地当高堂,日月可为鉴,而这枫林绵延百里,勉强算个霞帔。”
从前对着他,我面上不显,心底却总是小心翼翼的,导致留下许多遗憾,心底记得最深的那一桩,不是没有告别,而是没有告白。
我定了一定,转向他:“秦萧,今日我把自己许给你了。我数三声便跳下来,你若愿意,就接住我,若不愿意就不要管我。若你不愿意,正好我跳到河里清醒清醒。然后,我今日说的,你便只当没有听见就是。”
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反应,甚至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在这一瞬间,其实我有些后悔,但如果能回到方才那一刻,我还是会这么说。
彼时天界,我总以为时间很长,于是肆意蹉跎,却不成想,到了最后,我竟连和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时间的确是没有尽头的,我却不可能与天地同寿。这些曾经存在心里的话,它已经随我死过一次。我很担心,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数着数,等他的回应,可他始终不回应。也许,不回应就是他的回应。
“三。”
闭上眼睛,我觉得鼻子酸得发疼,正准备跳下去,却不想,那个人脚尖一点跃上高树,抱着我直直栽入树冠里。
我睁眼,有些错愕,眼见着自己从枝上跌进茂密的绿色里边,林叶纷纷擦过他的脸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些烫。
“你……”
一句担心的话还没问得出来,他揽住我的手骤然收紧,我一愣,回抱过去。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多害怕,我很怕他的答案是拒绝,很怕他冲上来,只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为他落水,引得他愧疚。
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我很难过,却不得故作轻松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不用这样,还特意上来,我淹不死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他搭在我身上的手僵了一僵,然后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
我有些反应不及:“什么好?”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高堂霞帔,日月为鉴。我娶你。”
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来,直直涌出了眼睛。
我愣愣回抱住他,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
那些很久以前的过往,它们争抢着浮现在我眼前,连出一卷不完整的过去。
我不晓得自己忘了哪些地方,也不晓得拼出来的那一些,占整个曾经多大比重。可我知道,从见他第一面,我就将这尊神仙刻进了眼睛,继而入心。
我也知道,其实他一心修佛,不懂情爱。
“这一声好,你知不知道,它对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
于是不自觉便开了口,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意。
“你这句话,是为了哄我重生情魄说的,还是出自真心呢……”睫毛轻颤,我一阵眼花,有水珠顺着落下去,“因敛?”
他一僵,接着,有无限光华自那颗泪里生出,笼罩住天地,吞噬了一切。
第9章 【第八卷 :传世之言,佐酒而谈】
楔子:
从上古燃起,直至如今,作为世间所有感情最后的归处,四绪灯从未断过。灵魄灭去,情怨归烛,这几乎成了常识,是一个定律。
没有人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四绪灯灭,那些散不去的情,该怎么办。也没有人知道,四绪灯火一旦熄灭,会发生些什么。
说起来好像很可怕,可事实上,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天地之间,除了既生魄这种异能外,又多了一个不容于六界的存在。
传言,四绪灯坏之后,世间众情相聚不散,有魅灵自其而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将原本供给四绪的万物之情尽数吸收,渐成形状。可是奇怪,分明那只魅灵极为厉害,没有人奈何得了她,不知怎的,她之后竟一个想不开,又跳回灯里当了烛心……
后来,晓得这件事的人,在谈及她的时候,做过很多猜论,却没有一个定数。
于是只能枉顾事实,将她上升到一定高度,赞叹道——
一介魅灵也能这么为天下苍生考虑,牺牲自己重修四绪,真是伟大啊。这天下众道,真该好好学学。
那只魅灵,唤作山吹。
1.
当神思再度恢复清明,我早已经不在四绪灯内了。躺在石榻上,我望着周围的凹壁灰岩,认出,这里是沈戈的小山洞。
“你们……竟真安全出来了。”
一个好听的声音,低沉华丽,却没有了之前的气势,取而代之,是满满的虚弱感。
接着,松了口气一样,声音的主人问:“小歌在哪儿?”
我转过头就看见苍白着面色、模样落魄的沈戈。说实话,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哪怕是当初被秦萧困在灵压下边也能应对自如的沈戈,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下榻朝他走去,他们一道看了我一眼,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早上好啊!”
秦萧明显地一愣,眼神里透出些些无奈。而我摸摸鼻子,站在他的身侧,不再说话。
偏过头去,秦萧望向沈戈,面色如常,气息平顺,好像并没有受到虚境影响。
“沈歌的躯壳如今已和那缕仙魂融合在一起,也是因此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你若硬要分离他们,难保那躯壳承受不住,要化灰散去。”
这句话之后,沈戈的眼睛骤然睁大,猩红了眸色,嘴唇几下颤动。接着,便是失去理智一般朝着秦萧猛扑上来——
“你骗……”
“我本就只答应告诉你他的下落,如今更是好心提醒,哪里骗了你?”
秦萧只一抬手,沈戈便被定在原处。我怎么给忘了呢?他是那样厉害的一尊神仙。收回下意识护住他的手,有些后怕,我悻悻缩了缩脖子,被他揽在身后。
“沈歌的身体里早就没了灵魄,他剩下那几缕魂也是养在你的体内才没有散去,人可以轮回,可妖死了就是死了,你其实明白得很。”
有些东西,知道是一回事,被说穿又是另一回事。揉一揉方才被沈戈划伤的手,我不晓得秦萧话里的怒意是哪里来的,只觉得,对于沈戈而言,这几句话实在太重了些。
有那么一刻的呆愣,很快,沈戈的眼睛更红了几分:“小歌是我的弟弟,他死没死我最清楚,用不着旁人多做口舌。”
“你冷静点儿。”我瞧见他疯了似的想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有些可怜,“说是说妖死不能复生,但你弟弟的魂不是还在吗?正所谓留得青山……”
“你说得对,小歌的魂还在……没有躯壳有什么关系……只有,只要有既生魄……”
我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激得沈戈更不正常了些似的,直勾勾盯着我,一字一顿,牙齿咬得极紧。只是……
既生魄,怎么又是既生魄?这三个字如同利刃捅进我的脑子里,搅得我神思混乱,隐约觉得,我那残缺的记忆碎片里,想不起的那些东西,与它有关。
便是这时,一双手牵住我,源源暖意自那边传来,慢慢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那具躯壳,你想找就去找,只是,如今他不再是妖,而是天界的一只小仙。他唤陆离。”秦萧忽然截断他,“但若你动阮笙,我敢保证,沈歌的事情,你不会成功。”
语罢,他牵着我便走出去,在出去之前,我余光看见四绪灯盏外有光色闪现,那光很弱,蹿到一只盒子里,随即消失不见。心下一动,我隐约有种预感,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预感来得莫名其妙,对我的触动却实在大,大到我甚至没有余的心思来在乎方才秦萧说的那句话。他说,沈歌的躯壳里住进一缕仙魂,于是成了神仙。
那只神仙,叫做陆离……
等等,陆离?
没来得及想太多,我已经被他牵到外边。山洞外边是一处高崖,崖下滚着巨浪,水汽几乎要触到我的裙角。而秦萧叹一口气,捂住我的眼睛:“别看。”
我微微愣住,接着点头。
随后便感觉有一双手揽住我,脚下一轻,凌空而起,虚飘飘的好像很好玩。这么想着,我偷偷眯开条缝儿……
“妈啊!”
我们几乎是擦着最高那头浪在行进着,海上波涛如熔岩一般,水汽在半空就变成了火星。这儿无边无际,四周又没有落脚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凭空而度,即便是神仙也是需要能耐的。
而我呢?哪怕在我还是神仙的时候,也是胆小没本事,更何况现在了。
死死箍住秦萧不肯松手,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我听见他带着嘲笑的一叹——
“自找的。”
这一刻,我的心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居然这么说我?这个人啊,分明都答应娶我了,居然还敢这么说我!不论那是怎般情境、有何原因,总之君子一言,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能嫌弃我。
我被火气烧得睁开眼睛就想吼回去,想振一下妻纲来着。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我又立刻眯了起来——
“对对对,我自找的,不该不听你的话,你可抱紧一点,千万别松手哇!”
嗯,心气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能伸能屈之道,自万年前便深谙我心。
我,并不是因为怂。
叹息之后,接着就是一声轻笑,我光顾着害怕,没听见他说什么,但左右不是什么好话。他这个人啊,嘴巴很坏的,还好遇见不嫌弃他的我。
刚刚想到这里,耳边的风声忽然就停了,原以为是到了岸上,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是他为我捏了个诀术,将四周隐去,无风无浪,看起来平静得很。
“这样就不怕了吧?”
我哼一声:“从来就没怕过!”
“我有话问你。”在我不解的应了一声之后,秦萧笑着摇摇头:“差点儿忘了,你在灯里消耗太大,等到了岸上,先带你去吃些好的,歇会儿再说。”
“装什么体贴……”
故作不满,我小声嘟囔着,眼睛却自己弯了起来。
“只是怕你撑不住、晕过去,我背不起。”
笑意僵在脸上,须臾散去。
“哦。”
看不见熔岩、听不到暴风,我扒在他的身上,有些无聊。
他说,他有话问我,会是什么话呢?我从来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现下最为在乎的,就是他应了要娶我那一桩。也是我现在最想和他确定却也最不敢提的一件事。
虽然的确是压了两世的心思,但会说出那番话,完全是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了解他,所以知道,有些事情一开口就是要被拒绝的,于是我从来不说。
可他应下了,我的眉头自顾着皱得发紧。他不该应下才对的。
他不答应,还在我意料之中,能够接受。可他若是应了又反悔,我大概承担不了。
“喂,秦萧……”
我不自觉唤了他一声,可唤出来以后,又不晓得要问什么,只是对着他的侧脸发呆。
“做什么?”
稍稍往这边偏了些,他没有转过来。
低眼又抬头,我最后开口:“我饿,再不到岸,可能我就要咬你了。”
不过是玩笑的一句话……可那个人啊!不知道是当了真还是恶趣味又泛上来!在我对上他的眼睛之后,瞬间就感觉自己被定住了,连骂人都发不出声音!
“这海有点儿大,路有点儿远,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你就安静定着吧。正好,省得聒噪。”
“……”不管是因敛还是秦萧……
果然,都是一样的让人讨厌啊。
2.
倒一杯茶,我摸摸撑得发胀的肚子,不太想同他说话。
北天海面上他将我定住,我原以为不过玩笑,不成想他竟真就那么将我定了那么许久,直至岸上才解开。等到恢复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僵得连脖子都歪了,感觉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还在生气?”
秦萧夹给我一块糖糕,我抬起眼睛,刚准备嫌弃说没看见人家吃撑了吗,却不想正正看见撑着脸歪着头轻轻笑开的他。于是微愣之下,一筷子就那么夹了起来……
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呐,嗯,挺好看的。
“你做都做了,现在问这句话是不是晚了点?而且换你的话你不生气吗?嗝……”
一个饱嗝冒出来,瞬间就打破了我的气势。许是方才我说话声音有点大,搅得周围许多人都往我们这边望过来,还有人在议论着我们什么,怪尴尬的。
稍微听了几句,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说出来的话有些歧义、容易惹人误会。于是轻咳一声,一个个把他们瞪了回去,可瞪完一圈,耳朵却不觉有些发烫。
“我想了想,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到,在这儿和你陪个不是。”
他又夹了一块给我,我望着那块糕,心底的怒意几乎要喷发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再吃下去就要吐了!你还夹个没完了!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夹起来一口吃掉。
“你觉得这样的道歉有用吗?”我面无表情望他。
“这个倒是不知道。”秦萧收回托着脸的手,撘在桌上,实诚地说,“只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表示,你一定会生更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