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实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会忘了我。”
蹲在他的面前,我顿了顿,尽量轻松地开口,就像平日里的每一句话一样。
“因敛,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还好最后的时间里,我真的如愿嫁给了你,也不亏。”眼泪这种东西,一旦蔓出来,就很难收回去。可这一次我却忍得不错。
“只是,你还记得吗?我曾说,想与你生前岁岁相伴,死后共葬荒丘。”我在他眉心处点了点,笑开,“那其实是骗你的。如果生死真能自己选择,我更希望你能好生活着,那什么荒丘啊、坟冢啊,我一个人躺着就行,还宽敞。”
算了算时间,我站起身来。
“上一次也是这样走的,每一次都这样,真没意思。”我叹口气,抓紧最后的时间想多看看他,“但这一次我可不是去做蠢事,而是去做一件天大的事情!是……呃,好吧,其实我是赎罪。”
一步一顿走到门口,我回头和他挥手,榻上的人安安静静躺在那儿,意识不明。我却笑得欢畅,好像他能听见似的:“你好好睡哇,早点儿醒,我去死一死就回来了!”
说完,笑意一点点淡下。我终究还是没能撑着假装到最后。
“就算我没死好,回不来,没机会叫你,你也记得要醒。”
我活过的这些年,喜乐是因他而生,悲苦是因他而生。作为一只瓶子,我被他造出来,而今,也该为他而离开。这样的一辈子,想一想,从某些方面来看,也还挺完满的。
醒来之后,你依然是那个活在众多仙聊口中的尊者,风华无双,也不必再为识魄困扰。倘若有机会能够再见……
低头,我的鼻尖一酸。
没有谁能比我更清楚,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3.
走出霜华殿外,我放眼望去,天界依稀是熟悉的模样。
脚底浮着薄雾皑皑,院内繁花常年不谢,远方却没有了星子闪烁,取而代之的是流火阵阵,一颗颗砸落下来,带着极强的毁灭性。
南酉对我说,天界近日不太平,我也看见人界近日不太平。说起来,天盘即将崩塌,这六界之中,哪个角落,都是不太平的。
深深呼吸,我眸光一定,提步便往星河深处掠去——
我从前总觉得奇怪,既生魄之能纵然奇异。但我不觉得自己会用它做什么,怎么就是错了?现在却想通了些。有些东西,不是不用就不错的,如果它的存在不合理,异于这世间任何东西,不该出现却出现了……
那么,这本身就是错的,因它打破了天地之间的规律,破坏了万物联系,自然要弄得六界不平、甚至生灵涂炭。
更别提,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还搅出这么多事。
停下脚步,站在繁星之中,我只觉灼热逼人,一个个火球从我身边擦过,避开它们容易,要使其归位却难。可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
若说什么「华魄既生,三光将灭」。那么,不晓得用这份能量补了日月星,能否让万物回归最初呢?
闪身躲过飞来流火,我轻旋落地,再抬眼,已是站在了六道轮回的入口。此时入口处满是黑气,一个个漩涡像是能将人吸入进去,危险而可怖。
这是最后的半个时辰,可现如今星轨混乱,时间轴颠倒,天时不同以往,我不晓得这半个时辰走得是快是慢,也来不及再想他一遍。
心下一定,我起势,指尖划出流光,在心口前边化作长剑,接着手腕轻旋将它变作根根细针,张开双臂任其进入我的血脉游至心肺——
“啊——”
既生魄早和我的魂魄混在一起,如今我要将它抽离,那便是要连同着这条命作祭。莽光自我的心窍处生出来,直直涌上,光柱如长剑,像是要贯穿天地,最终却爆炸似的蔓延开来,笼罩住了天地万物。
这一瞬间,除了疼,我没有什么其它感觉。
时间很短,不过须臾,我却已经疼到麻木,胃里一阵反复,喉头涌上腥甜,却没有力气做出反应,甚至不能吐一吐。也忽然后悔,早知是这般感觉,应当提前哭一哭的。
这样难受却哭不出来,真是憋得慌。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需要再解决一些别的事情,譬如移星改轨,譬如稳定山川,譬如这因异动而浮上天界的恶灵……
一桩桩一件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只晓得这个过程有些长,长得叫我发困。而等到事情结束,我也终于再熬不住,感觉着眼皮一点点变沉变重,我挣扎着不想合上,却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合眼,自虚无中,我好像脱离了这具身躯,飘拂出来。
路过玄云低压,穿过山川寒雾,我顺着风时散时聚,最终行至北天。
在这里,我看见重生的山吹,看见沈戈。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是要化灰散去,此时的我对死亡格外敏感,我想上去拦一拦,想对山吹说,我费心将你送来这里、让你重生,不是为了再给你死一遍的机会。
可是手才刚刚伸出,我便被风吹散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尘埃,唯一的好处,只在于还存着一分神思,能控制自己不散。
意识到这一点,我懵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生出个影像,我看见因敛。
因敛……
这一瞬间,我忽然很想再见他一次。
我想,就算我注定要化成飞灰,但若能看着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我能一直看见他,那该有多好。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我便回到了霜华殿。
有风送我进来殿内,我伏在他的身前,原本麻木的心窍忽的生出几丝暖意。
“喏,我依言回来叫你起床了,你要不要醒一醒?”
我轻轻开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虚渺得发空。
“喂,真的不醒吗?再不醒,可就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啊……”
不自觉弯了眼睛,我想去掐他,却是在刚刚触及的时候便看见自己的手指成烟灰散去,落下许多屑子。
“呀,把你的衣服给弄脏了……”
这句话之后,我瞧见那烟灰一路蔓到我的胸腔,接着便是意识一碎,再不晓得什么。
第21章 【尾声:年岁几番,相遇未晚】
天幕明澈如洗,日光灿烂若烧。
转眼间,距离六界颠覆的那场浩劫,便已过了千余年。
天界多了许多新生的小神仙,不晓得天轨异动是个什么情况,人界也再没有谁记得,九州大陆上曾经的那片火海。可是,哪一界里,都多了些传说。
那个故事轰轰烈烈的,特别激荡,孩子最是爱听。
传言,北天妖君有一件神器,名唤四绪灯,可以烧情燃魂。在四绪灯坏的时候,曾经有魅灵自其中生出,她本事很大,甚至能够凭空破开幽冥海界而不死,可在灵窍将散之际复又重生,这世上,没有人奈何得了她。
传言,这世上有那样一种光华能量,名叫「既生魄」,它的威力极大,却是不容于世。自上古直至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够将它完全吸收利用,那个人也就是凭此逆改生死轮回、移了星轨、颠倒天盘,致使六界近乎覆灭。
传言,这两个人是六界之劫。可千年之前六界大劫、天地混沌,众天官束手无策,最后挽大劫不至的,也是她们。
那只魅灵燃身为烛,补了四绪灯,使六界之情重有归处,散尽灵识补了幽冥海结界,将那里的厉鬼冤魂再度封印。
可彼时天道崩塌,哪里是魂和情安顿好了,就能够解决的?
这个时候,既生魄便闪亮登场了,它当真不愧是天地异能呐。
携有既生魄能量的那个人,在六界覆灭的最后一日,飞升至银河深处,祭出魂识——
散魂以补日,解魄以补月,灵识以为星,重聚三光。破混沌浊气,稳山川不倾,战六界恶灵,挽河海不覆。终使苍生免遭大劫,可她自己却化作飞灰,散了个干净。
茶楼里,正在众人唏嘘不已的时候,我听着听着,有些不对劲,于是一拍桌子:“其实这些事情本也是她搅出来的,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再理所当然不过,为什么没有人再提这一桩,反而尽说起她的好来?”
刚刚说完便引来一大片目光,师父见状立马塞了个馒头进我的嘴里。
我被噎得一愣,顺口咬了一块,边嚼边问:“师父你做什么?”
“听故事就听故事,再这么多嘴,以后再不带你来茶楼。”师父板着脸,难得的严肃正经,怪吓人的。
见师父像是真生气了,我于是吐吐舌头。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话了,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吃菜。
周遭人见状,收回望我的目光,转向那说书人:“那后来呢?”
“后来啊。”
说书人不知有意无意,往这边望了一眼。
“后来有位尊者,大抵是慈悲心重,寻回了她碎去的原身骨瓷瓶子,耗尽心力将它拼得完整,却始终少一块。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削骨制瓷,给瓶子补好了残缺。可那时候既生魄已经耗尽,骨瓷瓶子没有了灵性。于是尊者便日日夜夜将它捧在怀里,灌输灵力,就这么捧了千余年……”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生生炸出一片影像来——
“你怎么不捧着我了?”
恍惚间,我看见竹林,看见莽光,看见万千流火朝我袭来,看见一个男子,他拾起我的碎片,满手的血,对我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比如:“被你养大的那个时候,我是不是讲过,曾经梦到临死的自己要我带一句话给你?阮笙,那句话我没来得及说,现在你能听见吗……”
再比如:“也许,早在万年之前,霜华殿里,你喊着要我做一只萧,而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人真烦」而是「糟糕,我不会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入不了佛门……佛祖没有说错,我入不了佛门……”
最后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什么都自己做决定,甚至于我的记忆……还好,还好霜华殿有佛障,散不出半分灵识,便是散了,最终也会重归我的灵台之内。若非如此,你是不是真的就准备自己离开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巨大的轮回,兜兜转转,我看见许多东西,有许多景象是重复发生的,比如瓷瓶,比如他,比如霜华殿。脑子一紧,我疼得满身冷汗,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倘若现在我可以出声,要唤的第一句,一定是「师父,我头很疼」。
而第二句,必然是要问「师父,你可认得一个叫因敛的人」。
喉头发紧,我在唇间尝到一阵铁锈的味道。这时,师父在我额间轻轻一覆,凉意便顺着眉心流淌进我血脉筋骨,那阵疼痛也瞬间散去。
我缓了缓:“师父,我那个老毛病好像又犯了,最近总是这样,头疼得厉害。”
却不料师父只是晃一晃酒壶,喃喃自语不答我。
他说:“老夫这一生只收过两次徒弟,以为有人跑腿儿会方便些。然而……唉,蠢货,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叫我省心。”
我的眉尾抽了抽,刚想反驳,可还不等我说话,师父便将酒壶递给我。
“去对面街上再打一壶,都空了。”
于是那些反驳的话尽数被咽了下去,我乖乖接过酒壶,起身离开。
只是不晓得,分明只是去打个酒,为什么师父会用那样的眼神目送着我离开……想一想,突然慈爱起来的师父也是怪渗人的。
天光浅浅,晒得人有些暖。
甩着酒壶走在街上,一阵困意袭来,我打出个呵欠,想着赶紧买个酒回去睡一觉,却不想刚刚放下手,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我抬头看他,还没等道歉的话说出口,我便愣在原地。接着,一句话不经大脑就自己蹦了出来——
“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的?”
说完之后,我莫名就有些尴尬,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句话像是在刻意搭讪。毕竟虽然觉得熟悉,但我其实知道,我们是没有见过的。
眼前男子长身玉立,眉眼清和,生得极是好看,仿佛笼了天地华光在身上,叫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可我看着看着,却有些分神,不知怎的,竟被他系在腰间的玉箫吸引住了目光。
而他走近几步,低眸望我,眼底携了万千星子,也带着春水暖意。
“我等你很久了。”
我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忽又挑了眉,“公子?你以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哦?什么叫不是这样唤的?我有些奇怪,毕竟从前我连见他都没有过,想必他是认错人了。可是……唔,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我不介意逗他一番。
“那我以前是怎么唤你的?”
男子解下那玉箫形状的小饰品,握住我的手,把它放在我的手上。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他含着笑意的声音。
那声音,便如同繁花时节里,我踏着微风细雨,走过树下,有花叶纷飞落在我的肩上面上,恰时鸟儿宛转飞过,莫名让人觉得心动——
“你以前,是唤我夫君的。”
第22章 【番外一 · 仙灵前缘】
1.
树下坪上,有风蔓起薄凉烟气,而我被这冷意激出个哆嗦,自一场梦境中醒来。
脑子一片混沌,不知怎么,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该是一小只的,习惯了日日被人捧在怀里,觉得这样才正常。
于是,当因敛停在我身前的时候,我下意识望向他的手。
“你怎么不捧着我了?”
年轻的尊者明显地一顿。
“若你执意要求,我倒可以试着把你化作小兽,捧上一捧。”
他的声音如寒风入耳,我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灵台瞬间清明。
倒吸了口冷气,我一个拱手礼做出来:“不敢劳烦尊者……”
可是这拱手礼的腰还没弯下去,我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白光划过之后,我落在了他的脚边。这时,轻烟漫漫,而我再往前看,便只能看到因敛的素白衣袍和云纹布带。
然后因敛低下身子,拾起不晓得化成了什么样的我:“你方才说什么?”
抬起两只爪子颤颤指向他,我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尊者,竟然能这样无聊。我的佛祖啊,您看到了吗?!
想着,我不平,忿忿开口却只带出奶气的一声——
“喵呜!”
彼时,窝在他的手心里,我整个仙都石化了,眼里满满的屈辱。许是觉得有趣,于是我看见向来木着一张脸的因敛弯了弯眉眼,很是满意似的,就这么捧着我出了门。
“也是难为你,在树下睡完了一整场法会,那样多的人从你身边来来去去,你都没醒,也不怕被人踩着。这便算是给你个教训,你且记住,以后再想睡也要回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