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一向烈性,此时在少女纤白的手掌下,却宛如一头听话的小羊羔。
马儿蹭得开心,却没想到它的主人看它越来越不顺眼,已经在考虑日后要不要把它绑在马厩了。
“好啦,秦大小姐,你有伤在身,我还是赶快送你回家的好。”青年一手勒住马缰,无奈地提醒。
秦姝意第一次见到这样通人性的骏马,自然十分欢喜,听到裴景琛的话,脸庞贴上乘风的面脊,温声道:“既如此,便谢谢乘风载我一程了。”
骏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嘶鸣。
裴景琛手指攥成一团,如果说刚才他还在纠结要不要绑住乘风,现在他决定不仅要绑,明天还要将喂马的草料减半。
秦姝意拖着脚蹒跚靠近,手堪堪碰到马鞍,却因脚踝上的伤口使不上力,后背僵直,额上已经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一只劲瘦的胳膊虚虚环住她的腰。
青年宽阔的胸膛擦着她单薄的脊背,唇贴近她的颈侧,还夹杂着一丝热气,嗓音放缓,柔声道:“放心,没人。”
说完臂上使力,将少女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嘱咐她勒住马缰,自己则牵紧了马脖颈上的绳套。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秦姝意还有些怔愣,藏在面具下的脸颊愈来愈烫,双手紧紧的握着粗糙的马缰绳,腰间被那人碰到的地方也有些发颤。
绕是上辈子和萧承豫也做过这些亲密无间的事,但他的怀抱便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带着彻骨的寒意,貌合神离罢了。
他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心思内敛,连带着情爱之事亦是如此。
在遇到裴景琛之前,秦姝意以为天下所有男子皆属此类,深沉而凉薄,便是有十分欢喜也只会表现出三分。
可是现在她却有所改观,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活成一团火。
“秦小姐?”
耳边响起青年清冽的嗓音,秦姝意下意识应了一句,“啊?”
青年见她呆呆的样子像极了怕生的狸奴,抬头笑着说:“你的面具松了。”
果然,他刚说完,那张鬼面就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
青年瞬间伸出右手,于半空中接住恶鬼面具,又伸长胳膊递给马上坐着的少女,看到她通红的脸,疑惑地问道:“秦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
秦姝意一时语结,接过面具,重新系在脑后,遮住了脸,并未接话。
裴景琛揣测着她的反应,却笑出声,宽慰道:“秦小姐不必担心,没人看到。”
“应......应当是今夜风凉,吹的。”
秦姝意磕磕巴巴地回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羞怯犹如雨后春笋冒出,她什么时候说自己是担心别人看到了,这人也太会乱猜了。
裴景琛牵着马,走出好远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莫非她害羞了?
皎洁的月光和满街的花灯幽幽地闪着光,为马上的少女和为她牵马的青年照亮前路,偶有几个行人纷纷侧目。
但任谁也想不到堂堂恒国公世子,竟会为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女牵马。
——
人是阻拦不住时间流逝的,譬如此刻。
裴景琛站在街口,看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尚书府,勒住乘风,温声对少女嘱咐道。
“你现下伤了脚踝,回府后要少走动,找大夫包扎好后卧床静养即可。”
秦姝意摘下面具,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半个身子隐在暗处的青年。
“世子恩德,妾会铭记在心。”
两人不过短短地说了两句,一个男子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庞俊秀,正是尚书府大公子秦渊。
他把那小贼制服后将钱袋子还给了失主,可是赶回原地却不见自家妹妹和侍女的身影,一问才知道方才朱雀大街人们都挤着去看玉带烟花,恐怕早就失散了。
他只这一个妹妹,从小当眼珠子宝贝着,赶去玉带桥时人潮拥挤,他挤在人群外围,并没看到秦姝意,只好回府看看妹妹是不是已经提前回家。
结果只见到了满脸泪痕的春桃,才知道主仆二人去买面具被人群冲散了。
等了一会还没等到,正要自己带着家仆出门寻找,就有眼尖的小厮来报信,说是看到了大小姐,他这才急匆匆跑来。
结果确实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可是妹妹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第22章
秦渊板着脸, 本想严肃地训斥妹妹一番,可是一靠近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目光落到了她渗着血的脚上, 又是一阵心疼。
“这是怎么了?怎么买个面具还受伤了?让你听哥哥的别乱跑,你这丫头就是不听话!你知不知道哥哥这会儿有多担心?”
秦姝意讷讷地便要解释:“是我不......”
还没等她说完, 秦渊侧了侧身, 瞪了一眼马旁戴着面具的青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莫怕,你告诉哥哥, 哥哥替你撑腰!”
秦姝意无奈道:“哥哥!真的没有,也没事,就是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 秦渊又阴阳怪气地说:“见过猖狂的,还没见过那么猖狂的,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朗朗乾坤, 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她解释。
现在秦姝意总算明白娘亲之前为什么说哥哥为人处世与爹爹如出一辙了, 自己瞎猜还认为很有道理, 别人的解释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她松开手中的缰绳,便要下马, 无奈这一动作又扯到了伤口, 一阵钻心的痛意袭来, 逼得她倒吸几口凉气。
裴景琛并没有将她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反而迅速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嗓音清冽。
“小心。”
站在一旁的秦渊此刻好似变成了局外人, 狐疑地看着二人默契的举止,越发觉得疑窦丛生。
不过到底是血脉连心, 他见状立刻站到乘风旁边,伸手便要抱自家妹妹下马。
秦姝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向秦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哥哥,我去看烟花的时候不小心磕在了石头上,多亏遇到了世子,这才将我送了回来。”
“世子?恒国公府的?”
秦渊转头,疑惑地看向戴着面具的男子,又看了看妹妹身下的这匹银鬃马,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迷茫。
似乎是为了印证秦姝意的话,自始至终安静站在一旁的世子缓缓摘下面具,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高挺的鼻梁上长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
五官秾艳,气质桀骜。
确是那位颇受恩宠的天子外侄无疑。
裴景琛又向前走了两步,拱手道:“秦公子,幸会。”
秦大公子的震惊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袭来,下意识回礼,“在下秦渊,方才多有冒犯之处,望世子海涵。”
他觉得自己今夜可能诸事不顺。
前脚丢了妹妹,后脚骂了世子。
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的概率有多小,此刻秦大公子心中的震惊与后悔就有多大。
裴景琛笑了笑,“秦公子多虑了,令妹伤了筋骨,回府后先找大夫来包扎吧。”
秉着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秦渊略一颔首,便抱了妹妹下马,转身回府。
秦姝意安心地卧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絮叨,“你们真的是碰巧遇见的?”
秦姝意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语气却毫无波澜:“自然是真的,我还能骗哥哥不成?”
秦渊的眉头拧了拧,认真地反驳道:“这可难说,从小到大我被你诓骗的次数还少吗?”
少女故作凝重地思考了一会,这才说:“哥哥被骗了那么多次还总是上当呢,这是哥哥的问题,哥哥知不知羞呀?”
闹归闹,她又央求道:“哥哥,别把我出去看烟花受伤的事情告诉爹爹和娘亲,先替我瞒着行不行?”
“这还要瞒?再说了这能瞒得住?”秦渊挑了挑眉。
秦姝意闻言环住哥哥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蹭在他的下巴上,委屈巴巴地说:“那就先瞒这两天吧,秦大公子!”
秦渊却被脖颈处传来的痒逗出了笑,只好妥协道:“别闹了,痒!”
看到妹妹老实地停下动作,满眼期待地等着他回答,这才慢悠悠地说:“先说好,我最多帮你瞒两天,时间长了可就概不负责了啊。”
“嗯嗯,谢谢哥哥!”秦姝意展眉一笑,在他背上欣喜地点点头。
同一屋檐下,想保证这件事一点风声也不露是不可能的,只是能缓一天是一天。
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吉祥日子,况且爹爹明日还要上朝,今夜说出去平白让他和娘亲担心,再说有外男相送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虽则裴景琛劝慰在前,她却不能不防,还是提前做好完全考虑为上。
习武之人耳力颇好,裴景琛站在街口自然听到了秦家兄妹俩的对话,也情不自禁地轻快起来,似乎只要看到她开心,他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
月挂中天,青年揣摩着时辰,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后纵马离开,调转马头向西而行。
——
秦渊抱妹妹回房时,春桃正焦急地等在屋外,见状忙在榻上多垫了一层褥子。 秦渊慢慢地将妹妹放在床榻上,安抚秦姝意道:“哥哥去请大夫,你要注意着别扯到伤口。”说罢又细心地跟春桃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春桃伏在床边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给她褪去沾血的鞋袜,看到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哭出了声。
秦姝意揉了揉春桃的发顶,对自己的伤口并不在意,安慰道:“傻丫头,不就是摔了一下吗?养养就好了,你家小姐可是铜筋铁骨。”
说罢还笑盈盈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逗得春桃哭笑不得,自责的心理却并没有减少。
正逢院中另一个侍女秋棠端了盆热水进屋,见春桃伤心不已,便自己用帕子沾了清水擦着秦姝意腿脚上的污血。
秦姝意静静看着眼前的秋棠。
春桃是家生子,秋棠却是秦家初入京时买下来的婢女,彼时她穿得单薄破烂,在严寒冬日跪在街上卖身葬母。
秦姝意生出恻隐之心,央求秦夫人出钱葬了她的母亲,又将年幼失恃的秋棠带回了尚书府,此后便做了房中另一个贴身侍女。
春桃与秦姝意一同长大,又年纪相仿,故二人总是形影不离。
秋棠年纪大些,却从未因此产生怨怼,性情稳重,更像个大姐姐,便留在府中帮她打理闲杂事宜。
上辈子春桃因着卢月婉的陷害替她顶罪,死在了慎刑司;她日夜消沉,如同行尸走肉,身边只剩一个秋棠。
再后来尚书府获罪抄斩,萧承豫半威胁地将秦府百条人命绑在她身上,还将她身边的宫女都打发去了掖庭。
秋棠被带走之前,将她揽在怀里,声音里是止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慰她。
“小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再苦再难,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在吃人的深宫里,只有春桃和秋棠会始终如一地唤她一句“小姐”。
“能遇到小姐这样心善的主子,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有下辈子,哪怕给小姐当牛做马,奴婢也愿意。”秋棠一下一下地拢着她的长发,鹅蛋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她的声音很轻缓,人如其名,温柔平和、没有棱角。
可是秦姝意却清楚地知道,她比谁都更坚韧,她看到了春桃凄惨的死状,也得知了秦府上下获罪的灾事,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
长夜漫漫、噩梦缠身时,是她寸步不离,守着自己。
外面的太监像地府来勾魂的黑白无常,不住催促,秦姝意瑟瑟发抖,死死抓着她的手,哭诉道:“姐姐,秋棠姐姐......别走,好不好?” 秋棠细眉蹙起,眼里露出不忍之色,还是拂开了她的手,语气虚渺,似乎是在交代遗言,又似乎是在畅想未来。
“小姐,活下去。奴婢也会拼命活着,等着小姐来接奴婢。”
可是最后她还是食言了,她没有听秋棠姐姐的话,她死在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八月。
秦姝意看着眼前平静的侍女,低声说道:“秋棠姐姐,你真好。”
秋棠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沉静如水,又看了还委屈着的春桃一眼。
“婢子若是真好,就不该让小姐带着春桃跑出去赏灯,如今主仆俩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心,像什么话?”语气带着点微不足道的嗔怪,眼里却是十足的关心。
而后放缓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伤口,低声道:“小姐,奴婢方才在院外看到了大公子,公子在盘问一个老大夫。”
秦姝意从往昔的回忆中回过神,却有些惊讶,随口问道:“大夫竟来得这样快吗?”
秋棠思忖着开口:“奴婢瞧着像是城西济世堂坐诊的叶湛,叶老大夫。”
说完又好像自言自语,喃喃道:“听说叶老大夫已经很久不出诊了,达官贵人出重金请叶老也经常被驳面子,除非是疑难杂症。”
小姐如今虽然伤到了脚踝,但是怎么看也跟疑难杂症不沾边啊,不过大公子现在的名头已经那么厉害了吗?秋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秦姝意倒没有考虑那么多,思绪转了转,尚书府虽不算偏僻,但也在城东。
现下还不到半刻,城西济世堂的大夫便能赶到府中,怎么想怎么奇怪。
——
院中情形也果如秋棠所言。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正站在台下,倨傲地看了秦家大公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秦家小子,你今日执意要拦?”
秦渊拧紧眉头,将老大夫打量了一圈,他自然是认得此人,名震临安的杏林圣手——济世堂叶湛。
但这位叶老好巧不巧,怎么正好赶上妹妹受伤的时候过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拱手道:“叶先生深夜来访,晚辈确实心存疑虑。”
叶老大夫双目炯炯地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并没有解释,反而说:“老朽是医者,医者来治病,还要看时辰的么?”
面对着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神医,秦渊未出口的话被堵了个干净,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讷讷地问道:“那先生您是如何知晓的?可是家中小厮报信?若是如此,在下应当多给此人发些月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