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秦渊蓦然觉得荒唐,府里的小厮再如何机智伶俐,想必也难以请来这尊大佛,他也真是急昏了头,说出这种话。
叶老大夫并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府门,转头看见秦渊一脸迷茫,老者眉头一挑,缓缓解释。
“世人都道秦家公子学识渊博、清正豁达,可堪大任,谁料竟是个憨的。你不妨猜上一猜,还能是谁?”
第23章
秦渊脚步顿住, 心头一凛,竟是那位吗?想通后心头一气,他怎么那么积极?分明是心怀不轨, 有所图谋!
叶老大夫见他目色清明,便知这位公子哥儿心中已有了答案, 并没有说什么, 由着心有郁气的秦渊在前面带路。
葳蕤轩里,秦姝意半歪在榻上, 想着城东到城西的距离,心中还有些不解。
秦渊便带着人进了内室,他身后的叶老大夫须发皆白, 面容显出几分仙气,双目却炯炯有神,腰背挺拔, 背着药箱, 毫无龙钟老态。
不像杏林高手, 倒像隐世谪仙。
看到坐在榻上的少女时,老者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才上前打量着秦姝意的伤口。
“小姐伤了筋骨, 还有碎石没夹出来, 老朽上药包扎可能会有些疼, 你且得忍忍。”
叶老大夫目不斜视, 等着少女的回答。
秦姝意直了直身子, 让春桃递了个软枕垫在双手下,淡淡道:“我不怕疼, 辛苦老先生了。”
老者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半生行医, 给这些权贵家的小姐少爷看的病也不在少数。
每每包扎时这些小姐公子都疼得掉泪,莫说娇弱的姑娘,便是那些人高马大的公子哥也难捱剥肤之痛。
这丫头却神色坦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现在这般强硬,只怕一会处理伤口时就难说了。
老者拿着薄如蝉翼的镊子在烛火上炙烤,旁边站着的秦渊看的眼睛发胀,忍不住开口道:“我妹妹嘴硬,她其实最怕疼了,劳烦叶老包扎时还是轻一些吧。” 专心烤着镊子的叶老大夫闻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待镊子烤好才缓缓地转过头。
“小丫头尚且无畏,你一个大男人反而束手束脚的。”
秦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疼自家妹妹还成没出息了?无奈这个行事古怪的老者是长辈,又确实名声在外,他只好咽下被嫌弃的委屈。
秦姝意看着哥哥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只是镊子探入伤口中,捏出几粒夹在嫩肉里的碎石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尖锐的刀锋刮过伤口,怪不得大夫提前给她知会一声,这是真疼啊。
不过比起丧子之痛、血肉至亲被屠尽的痛、饮下鸠酒五内俱焚的痛,眼下这点痛苦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待挑出伤口中全部碎石后,又要拿烈酒止痛,再敷上一层药粉,好一顿折腾才包扎完。
叶老大夫看着始终不哭不闹、安静看着的少女,此时眼中的赞赏更加明显:“秦丫头好胆量。”
说完又转头看向全程皱着眉不敢细看的秦渊,颇为嫌弃地补充道:“远胜令兄。”
秦渊的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听着老者对妹妹的夸赞,心中的不快散了大半,还得意洋洋地替妹妹说话,“我妹妹一向很坚强的!”
言罢还是担心地凑近秦姝意,低头询问道:“真的不疼么?”
秦姝意浅笑,对那背着身子整理药箱的老大夫说道:“痛意尚忍得住,仰仗叶老先生医术高超,换了旁人只怕做不到这样精细。”
她倒不是存心迎合,说的也都是实话,老者的刀法快而准,疼是无法避免的,但是疼多久、怎么疼全看医者的操作和技术了。
叶老大夫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了一起,显然对她一番话十分受用,又在纸上写下了药方,嘱托着服药时间和注意事项。
秦渊耐心地听着,又对一旁的春桃道:“带叶老去账房拿诊金。”
老者却摆摆手:“不必,已经有人付了,老朽行医多年,没有收两份诊金的道理。”
说完便背着药箱转身离开。
秦渊看着一头雾水的秦姝意,忙嘱咐秋棠送送大夫,又将那张药方和留下的药材一同塞给了一旁的春桃,吩咐她去煎药。 屋中只剩了秦家兄妹俩,秦姝意看着明显装着心事的秦渊,双手环胸,像极了某人玩世不恭的模样,语气意味深长。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素来温润儒雅的秦大公子此刻却皱着眉头,站在桌边,一脸凝重地看着妹妹,“哥哥还要问问你是不是瞒了什么事呢?”
这一反问,秦姝意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好瞒着哥哥的?”
秦渊闻言面色更严肃,向前走了两步,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那裴世子对你的事那么上心,还专门去城西请了叶老大夫。”
少女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先前秋棠跟她说叶老脾性古怪,她也并没放在心上,只是不解为何城西的大夫能来得那么快。
原来去请大夫的人竟是他么?
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看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哥哥,低声道:“我也不知。”
秦渊本就不是色厉内荏的人,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这个妹妹,只是从前出门都没事,偏偏今日受了伤,还让一个外男送回府,他难免猜的多了些。
想到近日临安莫名兴起的郎情妾意、鸳鸯双飞的话本,他就脑袋发胀,唯恐妹妹也是受了这思想的影响,迫不及待出门见情郎。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大夫就到了街口,一问才知是奉了世子之命,特意来包扎的。 没人能知道秦大公子那一刻心中的暗火,让外人看了恐怕以为裴世子才是一个贴心兄长,而他这亲哥哥当的未免太过憋屈。
秦渊已是弱冠之年,虽然一心苦读,未设通房,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的木头。
何况在面对自家妹妹的事情时,做哥哥的总比旁人更敏感些。
若是换了旁人,估计窝着一肚子火的秦大公子会把那大夫赶出府,可偏偏是在京城医术数一数二的济世堂叶老大夫,他只能暗暗咽下心里的不爽,将老者迎进府。
他是个瞒不住事的,心里的念头愈演愈烈,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对着妹妹倒出了心里话。
谁知道他难受得好似火烧身,妹妹却只是一句淡淡的“不知道”。
苍天可鉴!
不如直接降道雷把他劈晕过去!
秦渊见强问不奏效,只好尝试怀柔政策,当下也不再摆什么大公子的架子,干脆撩袍坐到了脚踏上,语重心长地劝导:“妹妹,你跟哥哥说实话,哥哥会替你瞒着爹娘的。”
秦姝意哭笑不得,她真的就只是看了场烟花,不小心把脚扭了而已,这个哥哥到底想听她解释什么?
对上哥哥那义愤填膺的目光,她只好斟酌着语气说道:“可是我们真的什么也发生啊。哥哥,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发生什么吧?”
秦姝意说完直直地看向秦渊,兄妹俩相处那么多年,早就把双方的脾性摸透了,看自家兄长的样子,应该是心里有些不成形的猜测。
不过只要那猜测不成形,一开始就将苗头掐断好了,现在就算耐心解释,兄长也不一定听得进去,还不如直接反问,把问题抛给他。
秦渊看到少女坦坦荡荡的模样,心中的疑虑果然打消了大半,但还是嘱托道:“这种纨绔子弟最是风流浪荡,恒国公一代名将,唯一的儿子却满心赏歌听曲。”
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头头是道,看妹妹并无辩驳的反应,又说:“你不喜欢他就好,他除了家里有个爵位还有什么?我瞧他阴险狡诈得很。”
秦姝意抚额,这个哥哥哪里都好,偏偏这张嘴毫无遮拦,只好开口打断他,“哥哥,你何尝不是世家子弟,况且爹爹一直教导我们人不可貌相。”
听少女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秦渊轻哼一声,似乎更不屑,“我跟他能一样吗?我是要考取功名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人!”
他又补充道:“世子也就是长得比你哥哥略强那么一些,但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不能用来吃饭,二不能拿来换钱。”
“额......”
秦姝意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闭上了嘴,算了,裴景琛这个美貌废柴的形象算是落实了,她还是不替他辩解了吧。
口若悬河的秦大公子抬眼看见妹妹包扎好的脚踝,心又软了下来,方才吐槽了那么一通,心里的郁气早就散得干干净净。
自古文武两派不对付,文人嫌弃武将粗鄙不堪,武将也看不上文人满身酸腐气。
在这样的朝堂氛围下,连带着京中的世家公子也是以清流为首,真正敬佩武将的文人是极少数,可秦渊就是其中之一。
大周开国之君宣太/祖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起义,部属以天水赵家军最骁勇善战,宣太/祖即位后获首封的异姓王便是赵氏家主,此后天水赵氏一跃成为新朝第一大世家。
那才是真正的烈火烹油、团花锦簇,便是如今的三公加在一起也不及赵氏的十分之一,三朝皇后均是赵家女,儿郎不必建功立业也有世袭的侯爵。
只是万千荣宠加身,或许最初的赵家主是忠心耿耿的,可时间一久,天子会防范,后人也会生出贪欲。
赵家盘踞天水郡,通商收贡、厉兵秣马,完全变成了翻版的小周朝,意图昭然若揭。
先帝韬光养晦,联合当时的武将新贵,一举攻占天水郡,剿灭逆贼,才算坐稳了帝位,平息一场叛乱。
百年世家之首的天水赵氏,从此便成了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一段过去。
当朝高宗青年时继位,最倚重在朝中没有根基的恒国公裴南季,求娶他唯一的妹妹做了皇后,兼之恒国公此人刚劲磊落,所以朝中武将皆唯他马首是瞻。
秦渊少时就听父亲说过恒国公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对他最是尊崇,虽然对裴世子颇有微词,但爱屋及乌,还是能看到裴景琛的可取之处。
他不再看妹妹的伤口,摸了摸下巴,点评道:“世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俊朗些,人也还是可以的。”
接触到秦姝意探究的眼神,他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指着伤处说:“他知道把你送回来,还细心地请了个大夫,心地倒不算太坏。”
说罢眼底闪过一丝崇拜,赞赏道:“恒国公的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的,左右就是平庸了些、不争气了些,不过要想超过裴将军,自然是不太可能。”
秦姝意静静地看着兄长这极限反转的态度,无奈地提醒道:“哥哥,人不可貌相。”
秦渊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认真地答道:“你说得对,裴世子看起来确实不像传闻中那么莽撞,啧啧,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啊!”
秦姝意见状默契地闭上了嘴,摇了摇头。
哥哥这个思路到底是怎么三试及第的?
难不成主考官与父亲交好,给他放水了?
看来这个交情得过命才行。
正想着,秋棠便进了屋,对秦渊毕恭毕敬地说:“大公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第24章
秦渊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拧着眉头,反问道:“父亲怎么突然找我?”
秋棠面色不急不缓,耐心解释, “似乎是要抽查公子的课业。”
榻上的秦姝意轻笑一声,忙不迭地催促道:“能得爹爹教导, 哥哥还不快去!”
秦尚书自己是正经科举选拔的儒生, 早年曾在国子监当值,推崇因材施教。 道理是那么讲, 但轮到自家孩子身上难免有所更改,对女儿是耐心的慈父,对儿子却管教严厉, 一度成为秦渊开蒙时的噩梦。
显然秦渊已经想到了这些可怕遭遇,更不敢停留,急匆匆地离开。
秦姝意看着那道慌不择路的身影, 笑盈盈地嘱托道:“哥哥!记得替我瞒着!”
秋棠看着兄妹二人的互动, 掩嘴轻笑:“小姐放心, 奴婢已经跟老爷夫人说您睡下了。”
“还是秋棠姐姐懂我!”少女笑吟吟地夸赞,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 颊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主仆二人又商量着这几日要不要先让小厨房做饭, 春桃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推门走了进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 热气喷在脸上, 鼻端都是浓烈的苦味, 秦姝意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端过碗吹了吹, 一饮而尽。
“快去给小姐......”秋棠的话硬生生止住,一旁等着的春桃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看到这一幕, 二人都愣了愣,春桃还揉了揉眼,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姐就,喝完了?”
小姐竟然直接喝完了!
还没要蜜饯!
秦姝意不紧不慢地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还一滴不剩呢。”
还一滴不剩!
春桃的眼惊讶地睁大,语无伦次,“小,小姐,你莫不是疼傻了?”
秋棠闻言轻捏了一下春桃的胳膊,轻斥道:“说什么呢?”
说完也一脸担忧地看向神色淡然的秦姝意,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怎么突然喝的那么......”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词,最后斟酌地问道:“突然那么豪放?”
秦姝意看着她们不敢置信的强烈反应,淡然地解释道:“比这更苦的药我也喝过了,习惯了。”
春桃和秋棠却百思不得其解,但没有追问,她们现在一致认为是小姐对疼痛的感知出了问题。
她很少生病,去哪里喝这些苦药呢?
看到秦姝意无比顺利地喝完药,二人又给她掖好被角,关好窗户,默契地吹了蜡烛关上门。
漆黑的闺房只剩秦姝意一个人,她并无睡意,睁着眼看头顶的床幔发呆。
前半生万事顺遂,后半生却被磋磨致死,药真的好苦好苦,苦得人心里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