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贬妻为妾,以罪妃的身份打入冷宫,饮下鸠酒后放了把火。”她的嗓音平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能称得上轻松地补充,“最后死了。”
闻言,裴景琛却久久不能平静,葬身火场,她的话阴差阳错之间,竟与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重合。
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捏不住头绪。
“所以,你想杀了萧承豫么?”青年静默许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秦姝意点头,低声道:“不仅是他,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之人,我也要杀。”
良久,裴景琛说道:“赵氏余孽,毕竟牵扯到了前朝,你......”
他以前拗不过她,事到临了总会软下心思答应;可是现在,他比谁都清楚,前朝旧事不同以往,若是一脚掺和进去,指不定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想劝眼前的人,却苦于进退两难。
裴景琛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也了解她心中的笃定。这虽然只是个梦,可她却不知受此折磨多久,这是卡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若不了结,她会如何?
是以裴景琛及时住口,不再往下说,转了个话音道:“你要小心行事。关于当年的旧事,我已让成均去找了一个说书的老翁,兴许回京之后,能佐证一二。”
秦姝意最初决心来扬州,也是为了梦里那位知晓萧承豫身世的老翁。如此看来,裴景琛确实比她察觉得更早,这几日派成均出去,也是有此事的缘由。
既是夫妻一体,她现在也没有那些愧疚的纠结,只点头道:“好。”
——
风平浪静,江面上波光粼粼,日光洒下来宛如飘了一层碎金,两岸是青翠的群山,时不时闪过振翅的飞鸟。
已经坐过一次船,加上这次提前配好的药汤,秦姝意并没有晕得太厉害,瞧着比上次精神了许多。
上次来只是两只船,几个恒国公府的亲卫,这次却来了一队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心里清楚,想必是收回盐引的风声已经传到了临安,裴景琛与太子关系紧密,若是高宗没有特意派人接应,那么从东宫拨亲卫倒也在意料之中。
至于这亲卫的作用,自然是为防暗杀。
他们在扬州还算平安,只有一个周永在宴上下药,却阴差阳错被秦姝意截断;扬州的毒计没有成功,临安的人自然着急,恨不能杀之后快。
昨日里已经遭了一波刺杀,来的刺客并不多,用不上裴景琛和成均出手,已然尽数被反杀。
这一波未成,下一波应当就是京郊了。
秦姝意能想到的,裴景琛自然也有打算,兼之东宫里的亲卫俱是忠心耿耿,故而两个人都没有将这意料之中的刺杀放在心上,
水路顺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京城,众人下船骑马,不过半刻钟,周边的林子就发出了异响。
来者与之前的刺客别无二致,想必是临安的人也等不及了,派来的杀手竟是之前的好几倍,刀刀俱是冲人性命。
秦姝意早退到了不起眼的林中,好在她身形娇小,刀剑相交,刺客和侍卫扭打在一起,无人注意到她所在的角落。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只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忽而一个刺客被踹翻在地,整个人倒向她所在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爬起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与人近身搏斗,她的短刀并不占上风,况且不难看出,对面的刺客也是个身上颇有些功夫的练家子,秦姝意额上渐渐流下汗珠,应对的十分吃力。
眼前蓦然银光一闪,见她抵挡,刺客神色更加狰狞,手上的力道用了十分,左膝微曲,就要向着姑娘踢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阴影,随即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只余插入后心的一把刀。
秦姝意的眼前露出青年熟悉的面容,缓缓站直身子。她并没有说话,心里却清楚,待回府后还是不能生疏刀法,如今遇上个难对付点的,几乎命丧于此,实在是危险。
裴景琛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圈,没有见到伤口,这才放心。
不过片刻,身后的战场已然恢复了平静,地上倒了一大片尸体,还躺着好几个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情景,轻叹道:“接下来怎么办?回京之后若是陛下问起……”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身旁人压抑的闷哼。转头去看时,刀尖已然插到了青年的右肩处,流出汩汩的鲜血,血珠浸透了他的衣袍。
裴景琛道:“这就是交代。”
第75章
零散的血珠滴在地上, 四周静寂无声,秦姝意却只觉得刺眼,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咙口。
良久, 她掏出袖中的素帕,覆在伤口之上, 一面打结, 一面低声问:“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翻动的洁白手腕上,兀自笑了出来, “你明白的,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身居高位者,哪个没有四面八方的消息网?更罔论是高宗这样稳居皇位三十载的帝王, 扬州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就传到了京城。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在臣属如日中天之时高枕无忧,如今的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高宗至今仍对国公府沉着一口气, 其一是因为裴皇后挡的那一刀, 生死之际最见人心。
至于其二, 也是因为恒国公及其子从未居功自傲。恒国公镇守边关,除去年关鲜少回京, 裴景琛虽出自簪缨世家, 却自小就明白收敛锋芒的道理。
但是这次他行事确实不同往日, 雷霆手段初显, 难保高宗不会猜忌。
自上次的信送来之后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没有雍州的消息, 秦姝意就在他身边,却被人下药。
裴景琛恨极, 只想速速了结。
虽则秦姝意及时拦下,留住了周永的一条性命;然而动用私刑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 兼之那晚对那群盐商官署的恐吓。
倘若真的有人拿这些事做筏子,于他们而言不利。
回京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仗,思来想去,他自己挨一刀是最有说服力的法子。
御令在身的巡盐使如今既然身上挂了彩,无论是皇帝,还是那群别有用心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青年抬眸,“放心,伤口不深。”
秦姝意蹙眉,看向那道伤口,却实在说不上高兴。
他的顾虑,他能想到的艰辛,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再艰难,她也不想让裴景琛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不该这样。
“先去叶伯那里包扎一下吧。”她轻声提议。
裴景琛颇有几分心虚,自是对她百依百顺。
回到马车里,放下车帘,秦姝意却觉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合上双目,眼前浮现出来的是他滴血的右臂。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青年掩在阴影下的一张脸,车厢内略有些灰暗,瞧不清他的神色,但秦姝意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眉眼鼻唇。
车轱辘轧过平缓的地面,一路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守门的士兵并未掀帘,只是看了一眼随行侍卫递上的玉牌,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车外的声音愈发热闹,车轮滚过青石砖面。
秦姝意心中了然,这是进内城了,掀帘一看,果如所料,只是走了半旬,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坐在一边的青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愣愣地出神,像一尊已然石化的神像。
唯恐车夫没记清楚,秦姝意又掀开半边帘子强调了一遍,“先去济世堂,莫要走错了。”
听到车夫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地落了帘。
这番动作前前后后,竟丝毫没有影响到入定的青年,他整个人罩在阴影下,目光空茫。
少女蹙眉,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青年神色平静,看上去确实只是有些发怔,可是若是目光下移,就能看见他发白的指尖。
他又听见了那些杂乱的声音,与上次秋棠的哭诉不同,这次的声音很像是秦家父子。
“我父子二人早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只待反贼斩于马下时,阁下能保下贤妃娘娘一命。”
“殿下,我妹妹是全临安最好最好的姑娘。”
一句接一句,字字泣血,语调不大,却声声都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只有耳边的声音真切,字句全是在恳求。
隐约只见,他竟觉得这人就站在自己对面,对他说出这些话,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在这样和煦的春日惊出了一身冷汗。
衣角忽地被人拽了拽,裴景琛猛地回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喉咙一紧。
“裴二,你怎么了?”秦姝意疑惑地问。
青年被攥紧的手指传来尖锐的痛意,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没事。只是近日总觉得耳边有些杂音,想来是没休息好,一会让叶伯开帖安神药就好。”
听他这样说,秦姝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最近事情确实繁杂,扬州收盐虽只半旬,却也是变故丛生,故而也没有追问。
“下次别这样了。”少女的头歪在青年的肩上。
裴景琛将她揽过来,并没有说话。
——
如今还不过午时,济世堂中亦是一片祥和,只有坐堂的学徒和寥寥几个病人。
后院,一个神采奕奕的长者正在晒着草药,圆形竹篦里的草药种类繁多,进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药草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动作一顿。虽没有转身,却似乎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你来做什么?”
裴景琛未答,拱手行了一礼,只唤道:“叶伯。”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却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青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老者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拨弄着竹篦中的药草。
“叶老大夫,我们来治病。”少女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卑不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叶伯也不会赶求上门的病人。”
裴景琛却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勿要再说。
秦姝意看到他略有些愧疚的心虚神色,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怪异。
明明他们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长者与小辈,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像生了龌龊?
恰在此时,老者也正好将竹篦中的药草全都翻了一遍,闻言余光看了少女一眼。
“老朽行医三十载,自然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叶伯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沉声道:“秦丫头,你血气不足,却肝火旺盛,且先去外堂切脉吧。”
这是要将她支出去了?秦姝意心中更加疑惑。
但叶老大夫说完后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边的裴景琛也是敛下双眸神色,没有解释。良久才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转眼间,内院中只留了一长一幼两个人。
叶湛打量了裴景琛一会,目光落在他肩头已经将素帕染红的伤口,伸手去竹篦中拿了几株草,沉声道:“进来。”
门被关上,老者端起炉上滚烫的热水,倒入一旁的银盆中,又扯了一块白帕,径直放到水中,拧了一把又一把,面不改色。
裴景琛跪在厅中,不发一言。
老者将洗好的白帕搭在身后的木架上,轻叹道:“世子,你这是何必呢?”
裴景琛垂眸,轻声回答道:“叶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与她无关。”
叶伯直直地望着他,眸中却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我同你说过,生魇之人是遇劫,断得越早越好,可你们如今在作甚么?还偏偏成了亲!”
裴景琛任由老者发泄,表情依旧沉静,突然问道:“叶伯,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劫数么?”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空茫,“既然是劫数,自然是遇到了才有化解的方法。若是一味躲避,又去哪里寻找破局之法呢?”
叶老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随即轻声斥道:“你这是歪理!”
他一面捣着罐中的草药,一面反驳道:“生魇之后,你们若就此各分两路,自然是平平安安;可你们偏要逆常理而行,自然是会被反噬。”
“可我不在乎。”裴景琛眸光渐渐聚焦,沉声道:“叶伯,我不怕所谓的劫,也不怕什么天道轮回,更不怕反噬。” “我只怕,晚一步。”他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皱眉道:“在生魇中,叶伯,我看见了自己,只晚了一步,我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磋磨一生。”
生魇中的两个人是相连的,既然他见到了,那么秦姝意自然也会看见那些场景。
所以她在扬州同他说起的梦,也是生魇中看见的吗?婚嫁后,那样惨烈的结局。
裴景琛忽而转了个话音,“那样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所以叶伯,就算生魇中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也不敢赌,更不能冷眼旁观。”
叶老大夫微怔,将药汁倒在碗中,沉声开口。
“自你和秦丫头成婚以来,我这把老骨头便整日整夜地后悔。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一开始便应该将生魇的风险全告诉她,省了你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就算您彼时说了,又能如何呢?”青年低声反问。
叶老大夫拿白帕的手一顿,又叹一口气,“是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裴景琛解释道:“或许您说了以后,她会躲着我、不再见我。可是叶伯,穆王从不问她意愿,只想着利用尚书府,日后也是水深火热。”
他的话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活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逼入穷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