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跪在地上,合上双眸就能回想起生魇中那样痛彻心扉的情景,每一个片段都在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仅存的清醒意志。
叶伯并未喊他起来,而是半蹲在青年身边。待看到包扎在他右肩上的素帕时,心中一动,还是拆了下来,重新换上浸着药汁的白布。
“秦丫头待你倒也算上心。”
此话一出,裴景琛的兴致眼见着高昂了许多,笑吟吟开口。
“叶伯,此生能娶到秦姝意为妻,我只觉得是自己百世修来的福气。每每想起,都觉得如一场幻梦。”
叶伯嗔他一眼,打了最后一个结,语调里颇为嫌弃,“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哪里像在边关待了十年的少将军?”
话里虽然嫌弃,裴景琛却得意洋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厚着脸皮开口。
“只要能娶到她,让我再等一百年也愿意。”
“我这把老骨头,也是看不清你们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叶伯给他包扎好,站起身,释然般的松了口气。
“自然是福。”青年笃定地回答。
叶伯听他回答,只是笑了笑,并没答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你最近的心绞症可曾犯过?”
裴景琛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目光微微躲闪,暗暗调整着呼吸,含笑将手腕伸了过去。
“没有,叶伯不信的话,可以切脉。”
老者眉头微挑,闻言果然将两指放于他的手腕上。
屏气凝神良久,未觉一样,这才略放下了心,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脉象平稳,倒没什么大问题。”
裴景琛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见老者强调道:“尽管如此,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十载的痼疾,你日后还是要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他听完不自觉有些心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沉静从容,甚至称得上轻松。
青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应声答是。
眼见这次叶伯的脸色缓和许多,裴景琛这才安心,幸而是现在切脉。
若是提早两天,就要露陷。在扬州时他的情绪起伏跌宕,静下心来的时候反倒寥寥无几。
得知秦姝意出事更甚,心头的火愈燃愈旺,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以消他心头之恨。
他那时整颗心跳的极快,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心悸气闷,绞痛难耐。若不是有保护秦姝意的念头撑着,只怕不一定能走出酒楼。
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十余年里,这句话始终牢牢地刻在他的心头,这无疑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可是裴景琛必然做不到了。
如今虽然陛下立了储君,裴家也暂且安稳,可是却有一件事,他必须得为之筹谋。
清余孽,杀穆王。
只这六个字,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又要倾尽多少心血来办成这件事。
前路艰难,他却丝毫不能退,只因身后有秦姝意,有他百年等待才求来一世相守的世子妃。
不过这些事,裴景琛只是埋在心中,并未对着面前的老者诉苦水。若是让叶伯知道,必然又会动气,更会失望伤心。
是以,他只是恍若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叶伯,我近日耳边总是会有回音,您还是给我配副安神静气的药吧。”
叶老大夫却皱紧了眉,“回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些?莫不是生魇的后遗症?”
听他又说起生魇,裴景琛连忙打断,“叶伯您就别瞎想了,想来是走了两天水路,晕船吧。您给我配副药,我也能安心些。”
叶老大夫却直直地望着他,“不对,不对!走水路坐船哪会一直耳鸣?你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第76章
整个后堂陷入一片寂静, 只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香,光柱透过纤薄的窗纸,空中是细小的微尘。
叶老大夫脸上的表情凝住, 斥道:“说!”
老人显然是动了气,一双枯如槁木的手径直指向站着的青年, 嘴唇嗫嚅。
眼见瞒不过去, 裴景琛却放下了心,解释道:“叶伯宽心, 不是生魇。”
话已然说出口,他却突然怔住,不知该作何解释。
良久, 他才轻声开口,“我似乎听见了秦姝意梦中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额角的青筋不住抖动,疑惑地望着他, 眸中俱是担忧。
裴景琛答得精炼, “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我能听见了。”
“她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自戕而亡, 我听见了漫天火光的噼啪声响;她梦见尚书府被满门抄斩、诬陷为奸佞之臣, 我听见了岳丈和秦兄的嘱托。”
青年抬起眸, 嗓音微冷, “我在感知她的梦。”
抑或是, 他在真切地听着她的痛苦, 却无计可施。
“这,这......”饶是阅尽千帆, 也惊骇于这样的话,叶伯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忧虑。
心中闪过如潮水般的疑惑, 但都化为云烟,片刻消失殆尽。
裴景琛却依旧是那样轻松的表情,甚至露出一抹笑,宽慰着面前的老者。
“没事的伯伯,只是有回音,又不会杀了我。”
况且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共感会是一件坏事,只可惜没有早点听到这样的声音,秦姝意那些细碎的噩梦,那些难与人道的痛苦。
漫漫长夜中,她孑然一身体会过的痛苦,她刻意忽略甚至弱化的梦,裴景琛愿意重新体会一遍。
青年做了个长揖,并未再解释,转身欲走时却被身后的老者出声拦住。
“去广济寺,见见玄空吧。”
青年满腹疑惑,意欲周旋,故低声道:“尚无性命之忧,还是别......”
叶湛却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执拗,强调道:“世子,国公府不能后继无人,况且皇后娘娘素来也很牵挂你。”
他长叹一口气,“寺庙山林,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老者鲜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裴景琛只知叶伯与玄空大师之间似有龌龊,二人向来不和,故而今日听了这话也是分外疑惑。
但他没有多问,不过是跑一趟的功夫,兼之母亲的灵位亦停放在广济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
青年点头应是,关上了房门。
后堂彻底地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叶老大夫伸手遮住自己不停颤动的双眸,指尖还有残留的翠绿色药汁。
他似乎陷入过去痛苦的回忆,嘴唇渐渐发白,“绕来绕去,终究逃不过一个劫字。”
——
裴景琛怀揣着满腹心事走出内堂,却见秦姝意早等在台阶上,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忧虑,看见他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少女的目光落在青年右肩上早已包扎好的伤口,松了口气。
裴景琛回过神,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笑道:“你夫君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事?”
“那就好。”看他还有力气打趣,秦姝意紧悬着的心这才略松了些,但又看到他双手空空,追问道:“不对,裴二,叶伯给你开的安神方子呢?”
青年愣了愣,但反应很快,轻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发丝。
“叶伯说让我去广济寺,上一柱香。”
秦姝意蹙眉,忽而有些不妙的想法,“身子不适不该看大夫么?为何叶伯让你去寺庙,这太荒谬了,我去问问。”
裴景琛拉住她的胳膊,无奈道:“你放心,叶伯他老人家让我去上香也是因着其他的缘由。我最近心浮气躁,去拜访玄空大师探讨佛理亦是一件好事。”
“至于安神方子,刚才我已经让叶伯切了脉象,并无不适,也就不用再抓药了。”青年端的沉静从容,如今诹起谎来,亦是脸不红心不跳。
秦姝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偏又说不上来,临上马车前,她突然开口说了句,“裴二,我与你同去广济寺。”
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幸而敛在衣袍之下并不起眼,他点头答道:“也好。”
说完坐在少女身侧,镇定的有些过分。
那股怪异的直觉愈发浓烈,秦姝意原本还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会拒绝,却没想到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这不禁让她有些局促,倒显得自己多疑了。
她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若是你有旁的事,我在府里待着也可以。”
裴景琛眉梢微挑,显然是想透了其中的前后因果,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母亲的灵位由广济寺玄空大师亲自供奉。”
他说的淡定,秦姝意却听得有些惊骇。倘若真的是裴夫人的牌位,那也理应放置在裴家宗祠,怎么会由一个僧人供奉?
青年看到她眸中的疑惑,低声道:“夫人,裴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我父亲和姑姑是裴家嫡系,可是祖父早逝,一大家子活活吃垮了大房。”他垂眸补充道:“姑姑还没及笄,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把她嫁给缠绵病榻老知州的准备。”
秦姝意心中一惊,顺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国公大人带着皇后娘娘逃了么?”
这不难猜,虽则其中的弯弯绕世人并不清楚,可却有一点明明白白。那就是恒国公与当今陛下是青年时结下的交情,必然是来到临安后,才与当今陛下产生了交集。
“嗯。”裴景琛并没有再提后来的事,那些事也不必再提,临安口口相传的帝后情意、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赏识罢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仿若这一切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祖在雍州虽有一份家业,但终归只是行商。母亲嫁给父亲,得了父亲的爱重,却一直被宗祠那群老顽固置喙斥骂。”
他话头一转,“就算入了宗祠,也是平白被人往身上泼脏水,还不如在广济寺清净。我母亲曾救过玄空大师,因而大师也愿意为她供上一盏长明灯。”
至此,秦姝意方把这一切听明白,亦是唏嘘不已,点头道:“既如此,我更该和你一同去,为母亲上一柱香,聊表思念。”
裴景琛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笑,将她揽在怀中,“母亲是个豁达温善的女子,见到你,必然欣慰不已。”
少女嗅着鼻端熟悉的冷竹香,也不由得有些晃神,她合上双眸,只说:“裴二,我刚才很担心你。所以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好吗?”
青年脊背一僵,不知她察觉到了什么,语调依旧平淡,缓缓说了句,“好。”
——
不过转瞬,已入四月天,夜间微凉的气温也高了许多,草木长势更胜,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
承乾宫里撤了地龙,高宗看着一早就跪在殿中的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裴景琛昨日回了临安,并没有立时回到宫中复命,而是称病在府中歇了一天,今日一早也没有上朝,反而是来了承乾宫中候着,瞧着倒是有话想要私下报他。
高宗翻开呈上来的一沓盐引,确实都盖着朝廷的红头印章,明确写着颁发的年份,毫无差池错漏。
“这桩差事,裴家二郎办的很不错,也算了结朕心头大事。”高宗看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冲着一旁侍候的徐进良指了指桌上的盐引册子。
不见裴世子答话,徐进良眼观鼻鼻观心,应声恭维道:“世子打小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自然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承了陛下的浩荡隆恩。”
他的话说的圆融,也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二人之间有些冷硬的气氛,高宗果然眉开眼笑,一时之间殿内停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
“裴二郎,起来回话。”高宗笑道。
青年闻言,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你既说请罪,请的什么罪?”徐进良方才说的那些话,无疑是缓和了皇帝的心情。此刻看着殿中的青年,也生出几分父辈的怜惜。
裴景琛面不改色地回答,“臣动了私刑。” 高宗皱眉,“可是对那群顽固不化的盐商?你做了什么?”
“是盐商,却也是逆贼家仆;臣废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一只手。”青年的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几乎是砸在皇帝的耳边。
殿中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诚如裴景琛所料,高宗确实有眼线,也知道他这次的手段狠了些,但却不知道其中这样详细的诸多事宜。
一方砚台被人扔了下来,摔在裴景琛脚边,他身上的月白锦袍也被溅上一片墨汁。
高宗站起身斥道:“裴景琛!你大胆!朕许你带御令、带亲卫,于情于理你都有万千法子能把盐引收回来,缘何滥用私刑?你这样出格,扬州的百姓会怎么想?商贾们又会怎么想?”
登基多年,高宗始终信奉怀柔政策,就算面上一套、心中一套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可是裴景琛的做法却无疑是在扬州拱火。
他想要把盐引收回来的同时,还能得天下百姓一句叫好声,称他是明君,而不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人提起皇帝时心惊胆战。
裴景琛早料到会有今天这一怒,是以不躲不闪,只从袖中又掏出一本书册,拱手长揖,举过头顶。
御前太监徐进良屏气凝神,见到殿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青年又拿了一本书册,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那本书,转交给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