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册子摔在桌上,沉声道:“这么说,朕不仅不能责备你,还得给你赔罪了?你无视天家名声,竟算为民除害?”
“臣只是一半为民。”青年答得笃定,“还有一半,是为了陛下。”
他继续道:“陛下有所不知,周永是先朝天水郡赵氏的余孽,更是当年逃出来的家仆。臣思来想去,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是以特意查了扬州的户志。”
“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来处,可他却固定在每年五月前往秦州祭祀,至于那祭祀的地点,竟是一片乱葬岗。”裴景琛语调沉了一分,“这都是他店中的帮工亲口所说,决无半分虚假。”
高宗的眉头拧得更紧,事已至此,皆有铁证。
就算当年先帝暮年的事做得再绝,但天水郡赵府依山而建,倘若真的要逃一个人,虽难了些,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思片刻,才松了口,“原是如此,那他人呢?”
裴景琛道:“臣已经将他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宗隐隐露出不悦的神情,“一没把人押入天牢,二没杀掉以绝后患,难道还要留着供他吃喝不成?”。
青年神色一如往常,坦白道:“陛下明鉴。没押入天牢,是臣担心有人会杀他灭口;至于还留着他一条命,则是因为背后的大鱼还没咬钩。”
“怎么?难道还能有人跟他一起......”高宗反驳的话刚说了一半,自己先觉察出怪异。
“正是。”裴景琛看着一脸凝重的高宗,补充道:“一个奴仆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在扬州盘踞多年,甚至视当地的太守如无物,陛下觉得他想做什么?”
高宗背过身,并没答话。
裴景琛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一阵阵的浪潮,宛如炸了一声雷。
当年虽然对赵家斩尽杀绝的是先帝,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周朝廷的安稳,更是为了新帝铺路,解除心头大患,是以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折不扣的受益方。
当年的灭门惨案中,既然能逃一个家仆,焉知逃不出另一个人?若是逃出的都是奴仆也无甚大事,字都认不全的小厮,就算再想报仇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可若是逃出来的是主子,那就要另当别论。
“你查出来这逃奴背后的人是谁了么?”高宗中气不足,高大的身影此刻看上去也颇有几分颓废。
裴景琛摇头道:“尚未。”
他心中明白,这是在扯谎,是在瞒下自己已知的信息。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一个姓氏,不足以扳倒身在后宫、同皇帝相处多年的宁婕妤。
更何况宁婕妤膝下还有一个成年皇子,所以他需要掌握更有利、更尖锐的证据,将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三个人一一揪出来,一击毙命才能永绝后患。
良久,高宗叹道:“那此事就交由你了。”
只有交给裴景琛才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倘若赵氏余孽尚存,最有可能被威胁的实际是东宫的太子。
站在殿中的青年看着龙椅前略显疲惫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只低声道:“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高宗摆了摆手,“朕累了,裴二郎,你退下吧。”
他的话刚说完,徐进良就已经走下台阶,想要送裴世子出殿。
裴景琛的脚步却没动,他只是看着重新坐回龙椅的人。
“陛下,臣还有一问,雍州战况如何?”
高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挺拔的青年,粗略一想雍州确实已经一个月没来消息了,守在边关的是他的父亲,倒也难怪他着急。
“徐进良。”高宗唤了一声。
徐进良会意,接过一张薄薄的书信,递给裴景琛。
青年的眉头皱了又松,脸上神情不定,硬是将那几句话看了好几遍,似是不敢相信那信上的内容。
“陛下,这,这是真的吗?”他的嗓音罕见地有些颤。
“北狄王室才送过来的消息,自然是真的。”高宗无奈地笑了一声,“倒可惜你这次收的盐引,无用武之地了。”
“这怎么能算可惜呢?陛下,若是两国真的可以化干戈为玉帛,那对边境的百姓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裴景琛的笑容真切,拿纸的手指尖微颤。
高宗点头,“正是此理。”
“本已做好了举国之力,与北狄人不战不休的准备,这才催着你去收回盐引,折换金银购买粮草送到边境,如今看来,倒是不必。”
裴景琛将书信折起,复又递还给一旁的徐进良,附和道:“只是陛下,这消息您问过边关守将了么?为防有诈,自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高宗赞许地看他一眼,亲自拿起另一封信走到青年身边,笑道:“你再来看看这封是谁写的?”
“是家父。”青年的目光先落在最后的署名处。
迅速读完手上的信,他低声道:“北狄内乱,长子联合三、四两位王子逼宫,北狄王受了惊吓卧病在床,幸而其第六子挺身而出,勤王救驾。”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道:“这位六王子的母亲是个汉女,母子在北狄王室地位卑下,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子力挽狂澜。”
高宗点头,眸中赞许的神色更浓,揶揄道:“你倒是将北狄那边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那你可曾见过这位六王子?”
裴景琛亦是一笑,随即摇了摇头,“了解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若是论见面,却未曾有过。”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北狄以军功定高低,能上战场的也都是受宠的勇士。这位六王子在此前顶着汉人之子的身份,自然是被百般排挤。”
高宗接过他手中的信,含笑道:“这次北狄使团进京,为首的就是六王子百里昀。”
说罢,他又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外朝使臣不日入京,于两国邦交而言无疑是一桩大事,若是能办好,必保我朝百年无忧。”
“你这位岳父就是礼部尚书,裴二,你近日若是无事,可以协助秦大人将这次迎接外使的差事办好,莫要被北狄人捉住错处。”
裴景琛心中了然,正要跪拜领命时却被眼前的人扶住胳膊,“好了,你如今身上还有伤,先退下吧。”
青年会意,由着一旁的徐进良引路,刚走到殿外,他拱手道:“徐公公还请留步,刚才有劳您劝导陛下,为我遮掩一二。”
徐进良身子已经有些佝偻,闻言只是轻笑,“陛下老了,这心性自然是跟不上年轻人豁达,还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青年轻声回答。
“世子,如今皇储虽定,可到底是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备,难保哪一天我朝就发生了北狄王室那样的腌臜事。”徐进良的笑眼眯了眯。
裴景琛闻言,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到底是跟着当今皇帝从潜邸时
出来的老人,说出来的没有一字一句是废话,弦外之音颇为曲折。
今日之北狄,焉知不是明日之大周?北狄诸位王子逼宫,引发内乱,谁又能肯定大周朝就能阻断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惨状呢?
虽然已立皇储,虽然谋权篡位要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可是那至尊之位终究诱惑力极大,何况中间还掺杂着赵氏余孽。
亲眼所见血海深仇的遗孤,垂垂老矣的今上,初入东宫的皇太子,野心勃勃的藩王。
这场戏最热闹的一幕,只怕还在后面。
他姿态恭敬地行礼道:“徐公公洞若观火,在下真心佩服,自然会将此间事宜告知太子殿下,早做准备。”
徐进良脸上的笑意更深,也回了个礼,“世子言重了,左右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青年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这边徐进良也回了承乾宫殿内。
高宗依旧站在殿中,见人进来,只是随口说了句话,语调平淡,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另有深意。
“朕现在才发现,裴家这个二郎,心思智谋样样拔尖,是可造之材。”
“虽姓裴,可到底也是陛下的外侄;陛下还不清楚世子么?看着洒脱,实则重情重义。”徐进良垂手站在一侧,应和道。
高宗看他一眼,奇道:“这裴二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引得你这老滑头赞他。”
徐公公哭笑不得,一面扶着高宗坐上龙椅,一面轻声开口。
“陛下,如世子这般的性情中人,他愈是优秀,于萧家江山就愈是一桩好事。”
话音微顿,他又道:“何况陛下,您如今何必再管这些呢?保重龙体才是当务之急。”
闻言,高宗伸手翻越着桌上写着周永所作所为的那本书册,意味深长道:“是啊。朕终究是老了,有许多事也都该放心地交给这群年轻人去做。”
第77章
四月初八, 宜上香拜佛,忌远行。
山林寂静,隐有几个路人在平坦的山路上行走, 皆是揣着竹篮子,内放提前备好的香和黄纸,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在巍峨的寺庙前停住。
车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右手撩开,走下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
被车外的阳光一晒, 他微眯了眼,瞳眸眼底反衬出淡淡的琥珀色,朝着车上的人伸出手。
少女没带幕篱, 脸庞净如白玉,右手放在青年的手掌里,任由他牵着。
二人都是出众的样貌, 如今一路走上去, 金童玉女一般, 格外引人注目,哪怕是两边匆匆赶路的香客, 见状也不免多看两眼。
一级级台阶, 风过山林, 带出瑟瑟之声。
裴景琛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而垂眸一笑, “去年九月, 我见你来寺中上了一炷香。”
去年九月,秦姝意垂眸思索片刻, 蓦然想起那时的事,“是。那时噩梦缠身, 祈求佛祖保佑,驱我心中恶鬼,保秦府上下平平安安。”
青年没说话,只是眸光更加幽深。
这一年,她竟活在这样的煎熬之中吗?甚至来寺庙寻一静心之所,以求片刻宁静。
少女抬头,目光落在前方的寺庙红匾上,释然般的笑道:“我当日许了三桩心愿,如今已然实现了了一半,也该再拜佛祖,谢其保佑。”
裴景琛脚步未停,牵着她走进寺庙。
“最后一半,是因为宿敌未杀吗?”
佛门净地,忌谈杀伐。但青年却并不放在心上,字句清晰,毫无退避之意。
秦姝意敛去眸中失落的神色,答道:“是。”
青年的手掌微热,虎口处还带着常年握刀长出的薄茧,这样的温度与熟悉感像是一根羽毛,挠在她的心上,让人不由得生出一分退缩之意。
前世那样的血仇,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于别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哪怕是对秦府所有人来说,也是这样,只有她终日沉浸在无边的噩梦之中。
所以她如果不杀了呢?
既然痛苦,那就让她自己来承担这一切。两世的执念,有必要吗?秦姝意忽然生出强烈的质疑。
她的手指彷佛触电一般,往回缩。裴景琛察觉到她的变化,不由分说地将她牵得更紧。
青年的声音宛如清泉,又彷佛是吹过耳侧的微风,听不真切。
“等了结最后一桩心愿,我们再来上柱香。”
不过是简单两句话,秦姝意却听出了他话外的支持之意,不免有些恍惚,下意识道:“若是我想开了,不许这桩愿了呢?”
“那不是想开了,”裴景琛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是你在为了我们而妥协。”
他松开她的手,替少女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神色郑重,“哪怕是梦,你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全部的痛苦,所以秦姝意,顺着自己的心。”
少女微怔,良久道:“好。”
裴景琛亦是点头,可是耳边却又响起一阵阵痛苦的回音。
这次的声音分外熟悉,带着哭腔,语调微哑。
“信女秦姝意在此立誓,如有来世,不入皇家,手刃宿仇,让萧承豫为冤死之人赔罪。”
“如有违背,便叫信女万箭穿心而亡。”
少女的声音由高转低,带着悲戚,她似乎在呕血。
“爹,娘,哥哥,好痛啊,我好痛啊......”
耳边是渐渐消失的哭诉,愈来愈响的火光声,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青年的耳膜几乎要炸开,好吵。
他的眼前彷佛出现了那样纷乱的情景,穿着龙袍的萧承豫,混在宫人中形容憔悴的秋棠,跪了一地的内侍,救火的侍卫。
裴景琛闭上双眸,隐隐见到一双含泪的桃花眼。
他入过生魇,所以比谁都清楚,在生魇中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有双重清晰的感受,心绪更是会严重受到梦境变化的影响。
倘如他如今听到的这些全部都是秦姝意经历过的事,那她当日又该是如何的钻心之痛?眼睁睁地看着血亲一个个倒下,自戕而亡......
裴景琛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少女平静的清冷侧脸,心中酸涩却更加浓郁,整颗心彷佛被攥住,他忍住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并没说话。
此时的广济寺香客并不多,是以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院,正见到一个忙碌身影,身穿粗袍的僧人正拿着铁锨翻铲着花圃。
玄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吃惊,依旧翻铲着最后一块土。
待全都做完,他这才将铁锨随手插在脚下的花圃里,拿肩上的汗巾拭去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