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琛和秦姝意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才躬身行礼。
“有劳世子,世子妃久等,请进。”僧人双眸沉静,推开了屋子的竹门。
屋中布置一应简朴,正对的桌上立着一道紫檀木牌位,未署姓名。
玄空只是站在屏风前,并未多言。
裴景琛驾轻就熟地从一旁的木架上抽出两个蒲团,随后燃上三支香,插在灵位前的香炉中。
秦姝意心中了然,自然跟着他的动作,撩起裙角,屈膝跪在蒲团上,毕恭毕敬地叩头。
“不孝子裴景琛携妻秦家姝意,拜见母亲。”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分外郑重。
静了片刻,玄空亦是做了个长揖,轻声对着二人道:“世子和世子妃今日到访,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
裴景琛扶起身侧的少女,只是点了点头。
屋中重新陷入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
秦姝意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玄空身上,却正好撞上他彷佛能看透一切的视线,心中不由得一惊。
少女凭空生出一阵无所适从之感,轻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对着僧人微微福身。
“我还要还愿,就不在这儿打扰夫君和大师探讨佛理了。”
说完也没等裴景琛多问,径直推门离开。
青年望着她略显匆忙的背影,并未出声挽留,接下来的话,她不听也好;若是让她知道了,或许又免不了一阵担心。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
玄空端起桌上的茶壶,径自倒了一杯茶,示意裴景琛坐下。他轻抚着腕上的檀珠,沉声道:“世子今日缘何来此?”
青年不假思索地答道:“来解惑。”
“那世子想让贫僧解什么惑呢?”玄空反问。
裴景琛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想问大师,梦会不会是真的?”
玄空摩挲檀珠的手指一顿,“千人千面,虚虚实实,不可妄言。”
裴景琛垂眸,目光落在茶杯里清澈的茶水上,又问道:“大师,倘若两人身陷命数纠葛,该如何破劫呢?”
僧人叹了口气,并未解答,而是反问道:“世子,你曾对贫僧说,尚书府于你有恩,其中的恩,世子还完了吗?”
“恩已尽。”青年点头,又道:“如今是情。”
他曾多次救下秦姝意,当年的感念早已一笔勾销,可缘何却与她成亲,结为夫妻?根因不过是一句“情”罢了。
玄空眸光空茫,沉声道:“世子,你与世子妃之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裴景琛唇角微勾,无奈地笑道:“从十年前就算不清了。” “非也。”僧人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世子诚心相求许多年,历经艰辛,这才为世子妃求来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虽是孽缘,可也是命中注定。”玄空长舒一口气。
裴景琛听得有些狐疑,下意识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玄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如今已经能听到世子妃往日的梦境,想必不久后就能将这些前因后果尽数探查清楚。”
青年缄口不语,而有些话他也不必再问。
如今进屋说了这许多话,他并没有提到能够共感秦姝意梦境的事情。但是玄空有所察觉之后却只提了这一件,想必也是因为不想再说其他的。
“世子,”玄空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似是想说什么,又有些局促,最后还是开口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但不破不立。”
裴景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思绪,却又立时消散,只垂首道:“裴某谨记大师箴言。”
青年转身欲走,推门却见少女站在院中的古柏下,若有所思,而后伸手摘下一片柏叶。
玄空见状,先开口道:“世子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贫僧有些话要跟世子妃说。”
僧人说罢,大步走了过去。
“世子妃近日可好?”手持佛珠的僧人问道。
这人站在面前,秦姝意敛去心中的一丝慌张,干脆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温声回答。
“谢大师关怀,一切都好。”
玄空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世子妃,往后的事情总是不可预测的,若真要论,还是惜取眼前人吧。”
少女侧了侧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轻声道:“谢大师提醒。世子是个很好的人,与我这样的恶鬼同处一室,是造孽。”
“这......”玄空摇头否定,“贫僧知道,当年的种种已然成了世子妃的心魔,您难免受此掣肘。可贫僧要提醒的是,就算要破除执念,也莫要失了本心。”
秦姝意思索片刻,只道:“谢大师提点。”
她就要离开时,身后的僧人又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世子妃,这世间哪有什么天道?只有人才能称得上是那个最大的变数,您能醒过来,实在不易。”
少女脚步一顿,一时之间有些迷惘,最后仍旧草草告别。
僧侣口中的箴言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要靠人自己去猜的。
可她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
夏初的风带着临来的燥意,吹得湖面微波轻荡,丛丛云层将日光团团围起,草长莺飞,敛了半数暑气。
巍峨肃穆的皇宫内亦是张灯结彩,因着北狄使团将到的缘由,布置的更加庄重热闹,宫人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后台的舞女们正忙着换衣服。
帝后同坐主位,左侧是皇室宗亲,右侧是身着官服的大臣,皆是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放松。
自大周开国以来,与北狄之间向来是大小摩擦不断。尤其是北狄那位卧病在床的老首领登基后,为人奸诈狡猾,又极其残忍好战,这几年边关的局势愈发严峻。
却不料,一场宫变,北狄王竟改了主意,听闻北狄的六王子是个颇有手段的人物,一夕之间竟然劝动了老首领,化干戈为玉帛。
秦姝意作为世子妃,自然也受邀参加了这场迎接使臣的宴会。
裴景琛虽只是个挂名的世子,可这次不知为何,竟接了御令,同父亲布置了这场迎接来使的宴会,这几天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他从前游离于官场之外,上次派他去扬州收盐引,也是因为高宗自己无人可用,更是因为他和恒国公之间的父子关系。
作为一个皇帝,高宗在这些国家大事上,一向拎得清楚。
可是这次,竟主动让恒国公世子在礼部挂闲职。裴景琛是裴家唯一的子嗣,裴家又是太子的后盾,有心人自然能看出其中流露的栽培之意。
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秦姝意还是不得不承认,高宗在为太子铺路。
甫想通这一点,她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当了这么些年凉薄无情的君父,如今竟也柔下了心肠。
少女轻啜一口面前的茶,心中长叹一口气,算算时间,只怕这位陛下是撑不了多久了。
刚放下茶杯,隐隐察觉到不远处的一束视线,她抬眸去看,却对上萧承豫隐含期待的目光。
当下人来人往,不好发作,秦姝意只垂下眸子,权当没看见。
片刻,秦姝意又瞥了一眼,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王,又蹲下身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起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同时看着青年离去的,还有坐在原处的萧承豫,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垂在一边,指尖却攥得发白,出卖了他的不悦。
裴景琛方才忽然站在他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视线,姿态倨傲地警告,“还请王爷自重,管好自己那双眼睛。”
“否则,裴某不介意把事情闹得更僵。”青年比他年纪小些,脸上还带着一抹从善如流的笑容,任落在谁眼里,都是极和谐的一幅场景。
可谁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顾及什么情面,尤其是对自己这位三皇子的敌意更甚。
萧承豫目送着裴景琛离开,撩袍坐在少女身边,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默契地笑了起来。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可是萧承豫却生不出任何艳羡的心思,只恨不得将他们拆开,无论秦姝意身侧坐的是哪个男人,他都觉得碍眼。
近几日他已经不再做那些噩梦,可是梦中妻子的脸却愈发明显,总在他的脑海中晃来晃去。
至于他那所谓的发妻,自然是如今坐在席上的世子妃。
若说只是一场梦,可是梦中的情景又彷佛是亲身经历,而且也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事情演变得正常到让人不安稳。
裴景琛奉旨前往扬州的前一夜,萧承豫做了最后一场梦。
他已经登基成为万人之上的新帝,却无意中得知秦家父子知道了他和母妃的身世,彼时他也曾想过就此当不知道,将这件事囫囵瞒下去。
可是母妃却给了他最后的选择,要么秦府满门抄斩,留秦姝意一条命。
要么连被贬妻为妾的贤妃娘娘也不必再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自懂事起,母妃就将当年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多年蛰伏,萧承豫同样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秦家父子的存在就像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倘若不除,他终究难以安眠。
所以他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仅用了一天定了整个尚书府的罪行,甚至将来求情的秦姝意关在殿外,打入冷宫。
萧承豫自认不敢赌,人心向来是最浮动不明的东西,彼时已经被尊为太后的母妃所提醒的话,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一根导火索。
真正给这群人判死罪的人,是他自己的疑心。
梦醒之后,萧承豫出了一身冷汗,还沉浸在梦中复杂的情绪里,一时有些微怔,但并不后悔。
他披衣下床,自顾自倒了一杯水,看着天边高悬的明月,整片夜幕黑沉沉压下来,宛如掩藏着无数秘密的野兽。
“就算是真的,可她为何要怪我?”男子抬眸望向月光,喃喃自语。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疑惑,就算是真的,可是他自认也给了尚书府荣耀,何况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下属掌握着能够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命脉。
秦姝意既然已经被封为贤妃,尽管被贬妻为妾,后宫中却并未立后,她只是没有中宫元后的名分,却有着恩宠事实,又在伤心什么?
他已经说过许多次,自己是有苦衷的,另有隐情,只是不便告诉她。
她为何那般刚烈?竟直接在冷宫里放了一把火,这把他这个新帝的尊严置于何地?
今日来之前,他也劝了自己许久。
想来那不过是一场梦,又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没必要将心思放在那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但坐在这儿,见到不远处的少女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思绪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
恰在此时,外面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紧跟着进来一列身着异服的外邦人,正是昨日刚到京的北狄使团。
满殿的人循声看过去,为首的男子年纪与裴景琛相仿,身形颀长挺拔,戴着一副银质面具,面具上的图案宛如一道延伸的狼纹。
青年身着一袭赤色盘领窄袖衣,脚踩乌皮靴,乌黑的长发一半结成发辫,垂在耳侧;另一半则披散在脑后,不显累赘,却露出几分异域的风采。
他就这样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走进殿中,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左手停在胸前,缓缓开口。
“北狄百里昀,拜见皇上。”
百里昀的嗓音不同于中原人,却也没有大多数北狄人的粗犷,恰好是在二者之间的中音,温和悦耳,宛如碎玉。
高宗见他不卑不亢,自有一道风骨;虽是王子,可礼节周到,心中的不安也被冲淡一分。
秦姝意坐在一边,打量着坐到对面的男子,眸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探究。
上一世死得早,也不知最后这北狄究竟是怎么个境况,细细想来,内乱也是有的。
但却正好是在明昭公主和亲之后不久,至于明昭嫁过去的情况,她并没有细心打听。
少女蹙眉细思,她记得有人跟她提过明昭公主和亲之后的事,现在却有些记不清。
那边,百里昀已经开始向坐在主位的高宗敬酒,高宗大喜,席上亦是一片觥筹交错。
两国交战无论是对谁,都算不上好事,劳民伤财,如今能了结,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杯酒,也是一件喜事。
又过了一会,北狄使团中站起来一个端着酒杯的老者,颌下留须,眸光锐利,对着高宗拱手。
“久闻贵朝人才济济,老朽想斗胆求陛下一件事。”
高宗眉头微皱,这时候提起来的能有什么好事?
但北狄人就坐在席上,也不好直接拂了他们的面子,只好笑道:“如今两朝正在交好之际,使臣但说无妨。”
老者闻言,笑道:“我们北狄是沿水草而居的国家,北狄儿郎也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人,从小到大都是饮风沐雨。”
他的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大臣和皇室中人,复又补充道:“古语曰弓马、弓马,如今在贵朝宫中,按草原规矩来赛马自然是不合宜。”
“所以禀大周皇帝,我朝来使想与贵朝臣属比一比弓箭。”老者含笑说完最后一句话,语调微扬,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皇宫之内,公然动武,简直不成体统。
高宗正要婉拒,却见外面候着的北狄人已然摆好了长弓和箭靶,只等应战。
这下当真是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
高宗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头正对上北狄那位六皇子意味深长的视线,只好讪笑着开口。
“百里王子打算派哪位勇士来挑战我朝臣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