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我再提回去啊。”她没有抬头看他,到底还是有些羞,“所以最开始才没有告诉你这食盒里是什么。不过可惜我不会女红,又怕有什么非议,所以这个五毒香囊是在外头买了个样式最普通的,里面的药草是我放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怕你不喜欢,所以我只放了些艾叶,雄黄,冰片,藿香。”
他只觉得胸腔内起伏着汹涌的心意,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心间像被什么填满了一般。
裴致将碗筷摆在他面前,倒了一小杯雄黄酒推到他面前,“这会儿刚过午时,意思意思就好啦,其实都是为了应节,所以我拿出来的时候也就没讲究太多,都做成这样,你不会嫌弃吧?”
她没让他拒绝,“不过嫌弃也尝尝吧,你刚刚说好了给我赏的,尝一尝就算赏了。”
“我不会嫌弃。”他说,摆盘的粽子里有甜有咸,不过味道都很清淡,他尝了几口,又饮下裴致倒的雄黄酒,“很好吃,谢谢。”
她笑起来,“真的吗?”
她没说,但李知竢看到她的表情,估摸着这也是她亲手做的,方才邀功讨赏都为了他,李知竢语气里暗暗含了期待,“怎么……这么费心?”
“这哪里算得上费心?”裴致没当回事,跟他解释,“陛下,长公主,还有你的表兄沈家郎君,你家人都在长安,自己过节也就罢了,可还要和朝臣们掺杂着公务一起。我们是朋友啊,我想让你过一个自在的端午。”
她的语气轻松平常,可字字说在了李知竢心上。他心里有愉悦,还有失落,似乎有许多想说的话,沉默了片刻,只憋出两个字,“谢谢。”
“没事。”东西的确是亲手做的,但她没打算让李知竢全吃完,又将碗碟收回食盒里,“对了愉安,你的表字是什么?”
“疏今。”
表字疏今,小字愉安。
“疏今?”裴致默默重复了一句,“真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愉安这个名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老自在的回答,“兴许是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愉安吧。”
雪融就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裴致轻轻晃了晃小猫儿,“怎么懒洋洋的?”
她在一旁逗猫儿逗的开心,李知竢却难以平复这接二连三的情绪起伏,先是意外吻了裴致的额角,又被她的关怀打了个措手不及,读过的史书圣人言没教过他这算什么。
她打得结很是方便,李知竢不动声色地在袖口下系上长命缕。
他想事情的时候大多没甚表情,又一副端肃的样,指尖一遍一遍摩挲过腕上的丝线,视线里裴致手上正顺着雪融的背,很是投入地听说书人讲故事,笑意溢出了眼睛。
什么这么好笑?李知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下的说书人,正拿着一把折扇绘声绘色地讲着:
“……小寡妇啐他,‘你这呆子,懂甚么是情情爱爱,你光说爱慕于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爱慕我的?’
那穷书生跟个木头一样,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来,看小寡妇提着篮子转身要走,急的拦住了她的去路,小寡妇瞪他,‘登徒子!孟浪!’
穷书生红了脸,也顾不得什么书上说的婉约,红着脸说:‘你说我登徒子也好,孟浪也罢,但我对你的心意从不作伪。我只觉得你哪里都好,见到你就说不出的开心,见不着你心里便惦念。我有的东西不多,可我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你。这一路崎岖难行,可想到是来见你,我的心里只剩下期待与紧张。这若不算爱慕,那你告诉我,这又算什么?’
小寡妇一愣,没想到呆头鹅一样的书生……”
说书人后面说了什么李知竢已经听不清了,他脑海里那些理不清的思绪渐渐清楚明白起来,面对裴致的诸多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行为都有了解释。
爱慕。
他想,他是爱慕上了裴致。
这一心思或许早在湖边初见时就埋下了种子,他是普通不过的郎君,遇见了一个美丽明达的娘子。他被她的生动明亮牢牢吸引,不自觉投入于与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只等衡州再遇,一而再再而三,情意生了根发了芽,在他心里恣意狂妄地生长,只等他自己发现。
那她呢?她也是这样的心意吗?
李知竢想起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过关怀,有过温柔,有过玩闹,有过热切,但似乎没有与他相似的情意。
到底有些许失落。可不是两情相悦又如何?他学的就是事在人为。
小寡妇到底还是和穷书生长厢厮守,说书人喝了口茶,清清嗓子,下一场便讲道士收妖的故事。
裴致听的入迷极了,转头见李知竢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明,但温柔之下总像是藏着些什么似的,她疑惑地问:“愉安,怎么了吗?”
小二上了盘鱼干,问这话时裴致捻了一根放在手心,看雪融闻着味道凑到她手心里。
他反问她,“喜欢这个故事?”
“还好,说书人讲的倒是很有趣。”她回答道,“不过这夫人能舍弃一切赴都城寻书生的勇气,并不是常人能有的,好在书生没有辜负她。”
他用茶杯掩住自己的表情,“你也是有勇气的人。”
“我吗?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笑着摇头,坦诚地讲,“我没有中意的郎君啊,可就算真的有了,我想我也没有弃我阿翁远去的决断。”
“也好。”李知竢道了句,听不出什么情绪,裴致有点听不懂,听他接着说:“真正疼惜你的人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困扰。”
裴致觉得这话题跑的有些远,对他笑了下算作回应,接着低头逗肉乎乎的雪融,看他又续了一杯茶,犹豫着问,“愉安,开挖漕渠的事还没有解决吗?你气色真的不太好。”
白玉似的一张脸,蒙了一层浓重的倦意,眼下还有些青,更何况本就是个清瘦的郎君,若不是一身的端正贵气,真就有些萧索才子的意味来。
“方案已经定下来了,随着折子递到了长安,这是大事,总还得上朝与大臣们商议一番。”
她用一种不算逾矩的语气提醒他,“这茶是不是有些浓了。”
他看着手里的茶,放了下来。
他想,若是能得她一辈子这样的挂念关怀,当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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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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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对赛龙舟兴致缺缺。
五月的天气已经俨俨有热的趋势,李知竢站在衡河边的酒楼窗前,正中的位置,视角刚刚好能看到赛龙舟的全景,一旁坐着衡州的官吏和几个来衡州公干爱看热闹的朝臣。
因为他这个太子到访,衡州接连几个节日活动办的很是热闹,李知竢对此没什么感触,亦没有办法对人来人往的场景做出共情反应,但百姓看起来挺开心的,他眉间也松散些。
一旁的人却各有心思。
自从自己的败家儿子闯了祸以后,衡州刺史在李知竢面前始终端的是谨慎小心,好在李知竢忙着开渠的事,也并未多难为他。
那天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知竢的手笔,最后百姓间流传的是衡州刺史家的郎君当街伤人,诏州裴氏家的娘子出手阻止,恰好又碰上了长安来的大官,惊动了太子殿下,以至于有了后来的惩戒。
他和刘禧之间的感觉也有些微妙。
刘禧是裴致名义上的舅父,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衡州刺史钻营拍马做的不太好,没把太子殿下哄高兴,但是观人观事还是有点本事。
刘禧定是不知道他的外甥女裴致与太子殿下有交情的事。
刘禧什么本事他清清楚楚,才干平庸,为人浅薄,都是钻营的人,自己要是属于朴实的溜须拍马,刘禧就属于油光水滑那一派的。
且不说裴致和李知竢有没有事,单单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是小友,也够刘禧显摆一阵。
衡州刺史有心找补回来在李知竢心中的形象,也动了些小心思,但看李知竢对刘禧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于是决定接着当个敬业的好官,偶尔朴实的钻营,不从刘禧入手去讨好裴致,省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知竢倒不知道他们这些小心思,或者说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他不在意。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心想裴致会不会在其中。
这么热闹的日子,她也许会出来走走。
那边的裴致的确也出来看了热闹。
裴致与这府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熟,还有两个不太喜欢的,不过她与二郎和三娘相处的都不错,一个乖巧,一个伶俐,心思都是纯净的,她出门没忘记给两个孩子带些灵巧好玩的。
济兰陪在她身后,一面提着篮子尽数收好裴致买的小玩意儿,一面照看着她怕被别人撞了碰了。
衡河两边都是看热闹的百姓,裴致和济兰来的有些晚了,穿不过一层接着一层的人群,也就没再努力往里头靠,自自在在走在北道的大路上。
“济兰姐姐,看那儿,是字画铺子。”
老翁爱孤本,爱剑谱,爱字画,爱美酒,年轻时是五陵城里最倜傥的大才子,养的孙女跟他眼睛一般毒,最会品鉴好坏。
今日大多百姓都去河边看赛龙舟,字画铺子的主人清闲极了,看裴致进门挑选东西,便从架子上拿了一本温栭的字帖,拍着胸脯说:“娘子,这可是真迹啊,咱们铺子里就这么一本,某观娘子谈吐不凡,怕是与这字帖有缘。”
裴致:“……”
她接过字帖,温栭的字写的规整清隽,极适合女子临摹,家中还真有一册温栭真迹,是祖母闺中临摹的范本。可惜裴致跟着阿翁学写字,写着写着便飘了起来,有心想规矩一下,结果阿翁眯着眼睛捋着胡子,摆摆手说不错,这样甚好。
裴致见过温栭真迹,辨得出这一本并非真迹,但仿的有六七分像,看店主人半真半假地,裴致也学他半真半假,“温栭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店主人有心。只是我家中也有一本温栭的字帖,许是我眼神不太好,总觉得与这本有些出入。比如收笔时,我家中的字帖偏轻柔,但您铺子里这本却有些急促了。
店主人闻言,正视了面前的娘子。原本只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世家贵女,仔细一看,这小娘子端雅温和,有着说不出的灵透劲儿。
她的话说的委婉,即暗示了自己知道这是仿本,又给了他面子,店主人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娘子好眼力,某可有能帮娘子的?”
她点头微笑,“不知店主人这里都有什么呢?”
店主人想了想,搬了个胡床挪到里边的架子边,取下一个盒子,邀裴致上前。
盒子内装着画轴,店主人小心拆开,“这是陈唤均的真迹,画的是延晖皇帝时的盛世长安图。”
看裴致看得仔细,店主人正色道:“陈唤均虽不算大儒,且以诗闻名,不过这画的确是真迹,胜在写实拙朴。娘子若不满意,某这里还有些山水字画。”
阿翁就是延晖皇帝时入朝为官的。裴致虽不知阿翁与陈唤均的关系如何,但看字画上的落款,算一算正是阿翁弱冠之年,阿翁进士及第后便做的是京官,在长安待了几十年,不知道阿翁看过的盛世是否如此。
陈唤均的画名气不大,且这幅画年头已久,不似摹本的样子,裴致当即决定用二百两银子买下来。
也不知道娘子一会儿还要买什么,济兰算了算,今天带的柜坊凭贴要是不够得回去取一趟。
店主人小心包好后将东西交给济兰。裴致拍了拍济兰臂弯的盒子,开心极了,比看了赛龙舟还开心,笑意溢出剪水美目,感染着济兰跟着淡淡笑了。
还有陈婉的礼物,自然也不能忘了林言同,还有诏州的几个朋友,裴致寻到了给阿翁的礼物,而后没有着急,慢悠悠地在街上晃着。
几乎是裴致出现在视线内,李知竢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本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心上人的本能。
她心情很好,没有跟着人群在河边拥挤,目光落在前方不知什么地方,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
他记性也很好,记得她身后的女子是那日在湖边见过的婢女。
年纪要比他长一些,被裴致牵着,脸上带着宽厚的笑意,看起来很疼爱她,眼神像看女儿,也像看幼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婢子先抬了头,对上李知竢的双眼。
济兰也记得李知竢的样貌,样貌极佳的郎君,一身好气度,看着就是冷清端庄君子。
这是那一日的初印象。如今看来,更多了些威严和尊贵,目光很深,济兰在裴家待了多年,算是练得沉稳,可碰上那郎君的一双眼,还是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有些人,看着平静,可叫他的目光扫上一扫,自己就无所遁形了一样。
济兰拉了拉裴致的手,示意她停下来。
裴致感觉到济兰的动作,停下脚步回头。
日头高起,她转身时正对上阳光直射的方向,晃的眼睛有些花,便抬起双手搭在额上,“怎么了吗?“
说着话时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黑影这才渐渐开始消失。
济兰微笑,“娘子,窗边站着的好像是那位愉安郎君。”
她意外,几乎是立刻抬头,还维持着原样,正看见李知竢站在窗边,脸上带着笑意,温和地看着她。
她穿的是大袖纱罗裙,抬起手臂时袖口下滑,露出一小段白皙的手臂,落在李知竢眼里,只觉得那段白凝着光。
她看见了自己,又看了看周围,窗边还站着几个官员,便没出声,只对他绽开一个笑容,春日骄阳也难以与之相比。
李知竢心头急速地跳动起来。
堆叠人群里,一切都失了色,他眼中只看得见一道鲜亮的色彩。
她放下手臂,那一截白被鹅黄色的衣袖挡住,虽然还是看着他,但悄悄地跟他比了手势。
约莫是要离开了。
李知竢目光流连在她明媚的笑颜上,微微颔首。
裴致这才低下头来,樱唇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又看了李知竢一眼,笑着转过身来,那婢子接着跟在她身后。
直到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李知竢才收回目光。
清俊的郎君垂下眼睛,只不过是远远看着她,心里却蓦地萦绕着愉悦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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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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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这些时日气氛有些低迷。
深冬时节就要科考,刘傅平却始终心性不定,策论平平,接连几次被刘禧当众鞭策训诫,只好闷在屋里头专心读书,偶尔见到的几次也是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端午过后李知竢依旧很忙,裴致也没有多打扰他,跟着外祖母房中的婢子学了几日女红,只是绣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好看,老人家一面抿着唇偷笑,一面把外孙女不成样子的绣品都收好。
女红不好这事不能全怪裴致,幼时小姑娘跟着绣娘学女红,被针扎的手指上出了好几个带血的小口子,一张小脸要哭不哭的可怜极了。裴公心疼孙女,摇摇头便不让跟着学了,最后为了哄孩子还带着出门玩了几天,这事儿也就再也没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