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是干净的味道,裴致看他态度坚决,便笑着说:“好,我知道了,那明日我便不再早起了。你快去用朝食吧,一路上别着凉了。”
“好。”他俯身落了一个亲吻,“睡够了再起来。”
这一觉睡的不踏实,帷帐间隙渗出明亮的光,裴致动了下,外头文穗小声问:“娘娘可要起了?”
“嗯。”裴致应声,“唤水梳洗吧。”
这几日一直是李知竢陪着她,也该到了裴致自己主动适应宫闱的日子。品桐为她整理衣裙时,外间还有些轻声收拾的宫人,裴致记住了常见几个宫人的名字,问向身旁的品桐:“你和文穗多大了?”
“回娘娘,奴婢和文穗都是十六岁。”品桐规规矩矩地回答。
比她还要小上一岁。裴致微笑,“你们是几岁入的宫?一直在承恩殿当值吗?”
“奴婢八岁入宫,文穗九岁,起先一直在光天殿负责宫内收整庶务,娘娘与殿下大婚前被青柏少监指派到承恩殿。”
“这样。”裴致点点头,“有跟着宫学博士们学习书算众艺吗?”
品桐目光躲闪了一下,人有些慌乱,只道:“学过一些的。”
裴致注意到,没说什么,只笑着道:“去上早膳吧。”
早膳上的是鸡茸粥,配上清口小菜,裴致简单用了些,便让文穗和品桐去准备时下的点心,尤其是桃花酥与清茶。
这是新婚第二日行礼时说好的,颐华长公主隔几日来帮着裴致理一理两宫的事务。从前李彰刚登基时,后宫无人,一直是胞妹颐华长公主帮着,后来上了正轨,便由信得过的内侍监和六宫局掌事们各司其职,如今总算有了一位娘娘,总得过眼才成。
昨夜迷迷糊糊间她还提了一句,李知竢只说一直有宫人们帮着打理,只当是打发时间便好。
她心态好,如今嫁了人不比从前,不能没事找好友们同游,也不能出宫逛一逛坊间,按李知竢的话,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
颐华长公主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让人将合宫的账本拿出来,悉心指导,帮着理清其中的关系脉络。直到一个时辰过去,说起一件事,每年春日,前朝的皇后或者太子妃们都会在芙蓉园设宴,邀请长安之中一众的世家宗亲们,彰显恩德。
裴致内心叹气,上头坐着皇后或者太子妃,这哪里是彰显恩德,参宴的人吃也吃不好,赏花也赏不好,两下都是煎熬。
但长公主提起这事,裴致心里还是有些做太子妃的自觉,迎着长公主期待的目光应下。
“正好。”长公主高兴地点头,“多请些适龄的小娘子,阿竢有你了,可阿桓啊还单着呢,借这个机会呢,跟姑母一起挑一挑。”
留不住长公主用午食,裴致自己用过膳后,在窗前晒太阳。春日阳光正好,她看着重重叠叠的殿宇,想起了李知竢,也不知他今日累不累,有没有好好用饭食。
窗边根据裴致的意思,放了一张美人榻,裴致早间睡的断断续续,午后浸在温暖的日光下,只觉得似乎有宫人帮着关了窗子,又轻悄地退了下去,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有多久,醒来时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李知竢坐在她边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意懒地问:“愉安,现在是几时了?”
“申时过半。”李知竢放下书卷,侧过身来看她。
“我睡了这么久啊?”她揉着眼睛吃吃笑了下,“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李知竢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来时外间宫人说你睡着了,便没吵醒你。”
她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下,“你今日有没有想我?”
他耳尖一红。
若说想了,未免有些不够稳重,若说不想,却是口是心非,今日午间用过一道菜还想着也许她会喜欢。
不过裴致问这问题似乎也没有想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答案,继续说:“反正我是想你啦。今日姑母来了,教了我一些宫中收支往来之事,我大概过了一遍,至少从账面上看内侍监和六尚局做的都是不错的,我好像也没有什么额外要做的。”
“在其位谋其政,宫中事务不算多,掌事们应付得来,若你愿意,偶尔管束提点一番就好。”
“还有一个,这回我便是真要迈进芙蓉园了。”
春日开宴的习俗传了几朝,只是李彰登基以后后位空置,便断了将近十年,今年有裴致在,传统自然要续下来,李知竢含笑:“找宫人给掌事和芙蓉园的宫人传信便可,他们会按着以前的规制安排的。”
“这样不行。”她摇摇头,“我得用心的,怎么也不能给你丢脸啊?否则届时长安大街小巷都传——”她捏紧了嗓子,有模有样地道:“我们那么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哎呀,怎么娶了这样一个不贤德的太子妃?”
李知竢忍笑,“好,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记得告诉我。”
她点头,“你今日是不是就没什么事了?”
“嗯。”
“那我们用过暮食,晚间一起走走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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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新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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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潆是半年前入掖庭的。
她原本出身于一个小吏家庭,父亲在其位贪污了不少银子,被大理寺查处后,秋后问斩,家中女眷没入掖庭宫。
她方八岁,只知道父亲做错了事,为此自己跟着阿娘一道忽然成了女奴。因康健圆润,讨人喜爱,又有阿娘的照顾,在掖庭的日子虽苦,好歹也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现在。
烦恼的事也不少,但除此以外,还交了几个小友,这一日下了宫学,便揣着博士赏给她的糖前往东宫西池院,一同掖庭出身的姐姐正在西池院当值。
今日风有些大,但天气很好,柳枝被风拂动,温暖的日光尽数倾洒在天空之下,月潆沿着宫墙根儿小心往西池院去,小小的个子透过重重花影见到空中似乎有风筝。
宫闱这般静谧肃穆,月潆从未见过什么有趣的事,乍一见彩色的风筝高高悬在空中,小小一个小童忘了要找朋友的事,抬头顺着风筝的方向噔噔噔跟着跑。
东宫很大,月潆走了有小半刻才瞧见放风筝的人。
拿着线轴的似乎是一个纤细的年轻娘子,穿着月白色的襦裙,背对着自己,月潆只看到黑色长发间戴着漂亮的簪子,比阿娘在家中时还要华丽许多。
娘子一直抬着头,还对旁边的人温温柔柔地讲话,“没事。我不会摔着的。”
月潆顺着旁边人的目光,抬头看向空中高飞的风筝。
“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姑娘?”
月潆仰着脑袋,又听见那道温温柔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低头时便见一张笑靥,比日光更要明晃晃,干净的眼睛里带着好奇,正看着自己。
她还是头回见到这般美丽的娘子,五官生得没有一处不好看的地方,比这时节的花还要好看。月潆忽然紧张起来,一张脸憋的通红,又不敢跑,只得站在原地捏着裙子。
裴致将线轴放在文穗手中,提着裙子走到她面前,弯腰问:“你是刚入宫的小宫人吗?”
“我……我入宫有半年了。”
裴致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脸,“生的真可爱,你几岁了?”
“我八岁了。”月潆脸更红了。
品桐快步走过来,忙对着月潆道:“快见过……”
“品桐。”裴致打断她,摇了摇头,继续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月潆心里朦胧猜得到漂亮娘子的身份一定是特殊的,更不敢乱说话,忙跪在地上,“奴婢不是故意冲撞贵人的。”
“起来吧。”裴致笑道,“我没说你冲撞我。”
裴致年纪小,何况又不在命妇朝臣面前,实在不愿意端起太子妃娘娘的架子,这么一笑可亲极了,月潆又看了一眼旁边稍有些严肃的品桐,不敢作声。
裴致自入宫起是头回见着年纪这般小的小宫人,穿着宫中统一的服制,头发束成两个圆髻,用粉色的发绳束好,格外可爱。
裴致失笑,偏头无奈地看向品桐,“瞧,这么严肃,都吓着小孩儿了。”
品桐忙低头,有些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变换神情,裴致笑着道:“这个阿姐不是凶,只是不爱笑,不要怕她。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跑到这儿了?”
“我……奴婢是掖庭的宫人,刚刚下了宫学,博士赏了奴婢两块糖糕,奴婢想去找在西池院当值的姐姐,给她一块,另一块给奴婢阿娘。”
“是个有心的孩子。”裴致摸摸她的脑袋,侧头让品桐将亭子里的糕点拿过来。
她出门本就只带了两个宫人,文穗在一旁扯着线轴,品桐转身去拿糕点,看着小姑娘,裴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跟着宫教博士一块儿念书还好吗?”
“奴婢叫月潆,月亮的月,潆洄的潆。宫教博士待我很好,有时候还会留我多识一些字,留的越久越有糕吃。”
她说完,又捂住嘴,懊恼地说:“忘记了,博士不让我和旁人说的,怕旁人抢我的糕。”
裴致细心,微顿了下,笑着点头,拿过品桐端过来的糕,“拿去吃吧。”
月潆疑惑地看着她:“贵人要赏给我吗?”
“嗯。”裴致看着她圆圆的脸颊,忍不住又笑了下,“就当是投缘,说了这么久的话,贵人赏你的。”
月潆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多谢贵人的赏赐。”
看着小丫头转身走远的样子,裴致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便让文穗在一旁将风筝收整好。
看着风筝越落越低,裴致回神看向品桐,弯弯眼睛,自然又无害地问:“刚刚听那孩子的话,宫教博士很是认真负责是不是?”
品桐垂着头,低着声说:“回娘娘,宫教博士共有两人,齐博士十五年前便开始在宫中教导宫人们书算众艺,贺博士是十年前入宫,宫中许多宫人都师承二人,颇有威望。”
“那你呢?跟着他们学的如何?”
“两位博士的学问,教育我们这些宫人,自然是够的。”
她的手掩在衣袖下,攥的很紧,裴致眼尾留意过,只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李知竢申时回到承恩殿时,裴致正伏在榻上翻书,宫人们上了茶后便自觉退了出去,裴致托着腮偏头看了他一下,笑着转过头来,“你忙完啦?”
“忙完了,今日在丽正殿看见了风筝,可还开心?”
“开心啊。”她翻着往年宴席的规制,右边放着今年芙蓉园赏花宴的安排,“过几日便要开宴,今日内侍监和尚仪局的人将安排送了过来,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相信你。”李知竢抚着她的长发,“这些事你做主便好。”
裴致含笑,将书籍合上放在一旁,转过身子躺着看他,“听说今日我阿翁去大明宫议事了?你们还在研究改税的事吗?”
“如今的税赋已经持续了有六朝之久,近百年的制度难以轻易撼动,既然要改,自然要考虑的全面些。”
“是这样。”她叹口气,“父皇和你是太忙了。”
她有些若有所思,李知竢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是有些事。不过我现在还说不准,也没什么证据,只是心里有些疑影。”
“和我说上一说?”
“和宫教博士有关。”
李知竢皱起眉,“齐姚两位博士皆是有学问之人,在宫中任职多年,可是玩忽职守了?”
裴致摇摇头,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摁了摁他的眉心,心疼地说:“你看,都累成这个样子了,等我遇见了麻烦或者真查出了些什么再同你说好不好?不然我不想没得给你再增加些负担。”
“都好。”李知竢握着裴致的手,“如今你是太子妃,想查什么查便是。”
“别这么说啊愉安,我总觉得你太纵容我了。”她摇头,“其实更因为我是太子妃,我们又是新婚,所以凡事更要仔细,拿出证据才是。”
“也好。”他笑。
两人在小轩窗下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裴致感觉到他稍稍握紧了她的手,“后日巳时,我们同父皇一道,在长安城门送别将军。”
“那好。”看他担忧自己的目光,她反而安慰道,“没事,我都习惯了。”
想到裴良靖在正月初一那一日说的,断了这桩婚事,带裴致到邕玉关散心的话,李知竢垂着眼睫,笑着有些不太真切:“阿致,你喜欢邕玉关的景色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阿翁的话,去过一次见识一番就好了。我不是很喜欢漫天风沙的地方。”
“那你现下可喜欢长安?”
她忍笑,在他肩上一戳一戳的,“人都嫁给你了,一辈子也要住在这里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裴致懂得他的意思,笑意嫣然地继续道:“喜欢,因为你在这里就更喜欢。不过如果今年曲江探花,你能允我去曲江边见识一下的话,我会更喜欢的。”
“旁的能允,这事倒是要考虑一番。探花选的可是样貌出众的进士。”
裴致心下觉得他不会不允自己什么,但看见李知竢一板一眼的样子,她又有些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忙保证:“我只是去看看热闹,旁人再好看,我眼睛里也只有你一个人的。”
他顺势低头吻了下她的耳尖,眉眼间有些风流动的样子,“阿致,证明一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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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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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这一日,天色湛蓝,日光如流金。
裴公、裴致与李彰和李知竢一起,于裴良靖所带兵马队列之前,自大明宫缓缓向城门驶去。
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城楼处。听着李彰下马车的声音,李知竢与裴致亦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裴良靖换上了软甲,头发尽数挽起,稳稳下了马,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英姿飒爽,利落干脆,拱手向李彰拜别。
“良靖。”李彰按了按他的肩,“此去一别,多加珍重。”
裴良靖再行一礼,“谢陛下惦念,臣当不负所托。”
裴致扶着裴公,在李彰背后半步远的地方,见李彰与裴良靖拜别后,才搀着人向前走两步,裴公笑笑:“去吧,一路顺风,明年带着阿珩回来看看。”
“哎。”裴良靖郑重点头,想伸手摸一摸裴致的头,一想如今成了太子妃,在众多将士面前未免有些不妥,只笑了下,“阿致,等阿耶明年回来看你。”
“好。”裴致上前为裴良靖理了理铠甲,“阿耶,要保重身体,我等您回来。”
长安城城楼之下的大路笔直宽广,待告别后,裴良靖翻身上马,一扬鞭,马蹄踢踢踏踏落在砖路之上,宽厚的背影被包裹在金色的日光里,决绝勇毅,身后的将士们整齐有序地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