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付嘉言的声音一插进来,两道不同的男声,明显是他的声线更突出。在广播站朗诵两年的嗓音,不是盖的。
不知不觉,男同学退出去了。
成了付嘉言和谢蔲的合唱。
谢蔲察觉到了,停也不是,像她刻意避着他;不停也不是,又感觉别扭……暧昧。
尤其是,同学们不仅在摇手铃,陈毓颖还拿着手机在录视频。
谢蔲硬着头皮,把一首唱完,话筒递出去,再不肯唱了。
付嘉言也下座了,他喝空柠檬茶,捏瘪盒子,扔进垃圾桶,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他瞟了眼,拿起出去。
包厢外的噪音依旧大,他走出大厅。
柴诗茜的抱怨传出听筒:“你出去玩怎么不叫我!”
付嘉言说:“我们班的聚会,你来干吗?”
“你们班还有谁不认识我吗?”
“别来瞎凑热闹。”
柴诗茜秒懂,“谢蔲在啊?”
付嘉言默认了。
“冯睿说是你组的局,所以,你故意的?”柴诗茜惊了,“你还没死心啊?”
风吹散皮肤上的凉意,热意蜿蜒地攀上来,就像,他今晚曲折地找到跟陈毓颖关系好的男生,让他再叫点女生来玩。
陈毓颖自然又叫来谢蔲。
顺理成章。
付嘉言望着不远处来往的车流,说:“还没试过,高考完了,总得尝试一下,不是吗?”
他喜欢的东西,从未在争取之前,就放弃。对谢蔲,他不甘心。至少,得试探清她的意思吧。
“那更应该叫我来给你当助攻啊!你知道怎么追人吗?八成只知道给人家买吃的。”
付嘉言失语。真让她说中了。
“你不是让我放弃吗?”
“你还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你脚受了点,然后你有个比赛,你还是带伤上阵,也不怕脚废了。你跟舅舅是一样的人,不怕痛不怕苦的。”
包厢里。
陈毓颖说:“蔻蔻,我从来不知道,你们俩的声线这么合。”
她把视频给谢蔲看。
两个从头到尾没有视线交集的人,声线却如两块齿轮,严丝合缝地契合。
这是他们第一次合唱。
付嘉言握着话筒,低音不间断地流淌,而谢蔻则立着,声调柔而缓,没有提前排练,难得有这样的默契。
视频拍摄时长短,只有高潮的十几秒。镜头晃了下,不知道是不是谢蔻的错觉,付嘉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的人,看着人群中央的她。
谢蔲忽然觉得口渴,可酸奶含糖,越喝越渴,于是问陈毓颖:“有水吗?”
“我的杯子里是茶,没喝过,你喝吧。”
大抵是灯光迷惑了视觉,谢蔲拿陈毓颖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咽下后,才发现是啤酒。
她从小到大没喝过酒,顶多是爷爷拿筷子沾一沾白酒,逗她,让她抿一抿,尝尝酒味,就是为了她看苦得皱起脸,哈哈大笑。
啤酒也不好喝。
涩得发苦。
谢蔲吐了吐舌。
陈毓颖看到,“呀”了一声,“你拿错了,这杯是谭吕婷的。你能喝酒吗,喝茶漱漱口?”
“没事。”
很多场所会写“未成年人禁止进入”,超市也会标“烟酒禁止向未成年者出售”,待到脱去校服,法律承认成年身份,这一切,都可以理直气壮,一笑而过了。
压抑太久的气泡,在入杯的那一瞬,会争先恐后地释放。
满杯,溢出。
谢蔲又喝了一杯,陌生的麦子香混着酒精,从味蕾一路滑到胃。
好生奇怪,为什么大人们会爱喝酒,连吴亚蓉那么理智的人,也会喝酒喝到失态。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这一杯下去,没什么反应,她又倒满。
陈毓颖担忧道:“蔻蔻,你可别逞强,万一喝醉了,你妈会说你吧。”
还是“没事”。
“她今晚不在家。”谢蔲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吗?我特别想反抗她,但我不敢。她让我不要喝酒,我喝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好像,今晚从到达这里开始,血液里就有什么东西,掌控不住了,有挣破牢笼的趋势。
往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可她无法制止,并且隐隐的,有紧张,有期盼,还有,不管不顾的冲动。
第42章 感觉
不记得具体是从几岁开始的, 谢蔻从长辈耳里,听到的最多的夸奖就是, 听话, 懂事。
因为她明白,这样做的成本很低,收获很多, 也就是性价比高。
比起同龄人被父母训斥、惩罚,甚至抽打,谢蔻已经称得上幸福。久而久之, 在顺从和反抗之间, 选择前者,成了她不二之选。
谢昌成不管谢蔻的成长, 另一个极端的吴亚蓉, 则要事事掌控。
前十八年的人生, 至少为她证实了一点, 听从吴亚蓉, 可以省去许多家庭矛盾。
但谢蔻遗传自吴亚蓉的基因,注定她不会是逆来顺受的小绵羊。
在高考结束的当天, 她的青春叛逆期姗姗来迟,吴亚蓉明令禁止的酒,她跃跃欲试地想尝试。
当然,周围是与自己同窗三年的同学,还有陈毓颖她们在, 她有了放纵的底气。
似乎从哪里听来一个说法, 女生一定要喝醉一次, 知道酒量上限在哪儿,日后才好保护自己。
正确与否, 谢蔲不得而知,但两杯低度数的啤酒下去,她还没有感觉。嗯,好歹,她不是一杯倒。
陈毓颖把水果盘拖近,说:“吃点东西,光喝酒容易上头。”
谢蔻慢吞吞地拈起叉子,一块块地叉起西瓜吃。六月的西瓜已然熟甜,带着冰镇过的凉爽,中和了啤酒的涩意。
陈毓颖意外地喜欢她这个样子,乖巧的好学生,和叛逆的大小姐,矛盾的混合感,竟毫不违和。
“想反抗就反抗,大了早就该有自己的主张了,就算是为人母,也要适当放手。”
“我妈是那种……”谢蔲想着措辞,“温水煮青蛙,在教育我这方面,她特别有耐心。”
“父母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嘛。我妈跟你妈反着来的,但她也给不了我多好的资源和条件。她说,以后怎么样,全靠我自己。”
“生活处处是围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蔻蔻,你这么优秀,路这么宽,还不是任你走?”
倾诉到这里,陈毓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和谢蔲干杯,“走一个!”
清脆的玻璃碰击,摇晃的酒液,仿佛倒映着的他们十八岁的青春,也晃荡起来。
刚完成人生一个重要阶段,谢蔲目前还不想规划下一阶段。
倘若酒能麻痹自己,她也想大梦黄粱一场。
付嘉言应付完柴诗茜,并让她告知家里,今晚不用为他留灯,折返回包厢,便见谢蔻头靠着陈毓颖,半睁半阖着眼,似是醉了,可手指还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他走过去,弯下腰,“这是,醉了?”
话是陈毓颖答的:“是吧,没见她这么粘人过。”
“没有。”谢蔲腾地坐直,“我清醒得可以再做一套数学试卷。”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猛了,头晕了晕,她扶住脑袋,又听见付嘉言笑了声。在那么嘈杂的背景音下,这一声毫不掩饰。
“笑什么?”
“笑你。”付嘉言坦坦荡荡,“原来你喝多了是这样的。”
谢蔲瞪他一眼,纵使她横眉竖眼,也只是添了冷感,不凶。
酒喝多了,膀胱有了感觉,她起身去上厕所,陈毓颖想陪她,付嘉言说:“KTV鱼龙混杂的,男生好一点,我去吧。”
付嘉言对身边人素来好,他想得周到,陈毓颖见谢蔲没反对的意思,又坐回去了。
没有厕所的指向标,恰巧有服务生路过,为他们指了下。
付嘉言跟在谢蔲身后,步步踏在她的影子上。她身形纤细,影子拉得畸形,又细又长。
难得独处,要不要表白?她喝了酒,她声称自己清醒,可看她头晕,难保她不是逞强,怎么也不能趁人之危。
还是先试探一下,她对他有没有感觉?
今晚其实太仓促了。
才从考试中抽身,着急忙慌叫人,组了这个局,怕晚了,秦沛那小子抢先,但他自己也没想好策略。
请她吃零食,和她合唱一首歌,然后呢?
谢蔲突然停下来,他反应迅速,才没撞上。
“你还要跟进去吗?”她古怪地看着他。
原来已经到了洗手间门口。
付嘉言故作泰然,“我在外面等你,小心点。”
谢蔲没想明白,女厕所有什么好小心的,进了一间隔间,反锁,隔壁,或者再过去一间,传来一声“嘭”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随即听到一些细细密密的声响,混着水声,好像是……
脑袋尚未转过弯来,又是一道女声,压得低低的,似说话,似呻|吟,厕所灯光也暗,愈发暧昧。
哪怕不经人事,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谢蔲顿时尴尬得不行,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厕所也不上了,拉开门,想悄然溜开,结果有小台阶,她一脚踩空,险些摔倒。
女声嗔道:“有人。”
她再顾不了,拔腿就跑。
看到谢蔲,付嘉言愣了愣,说:“这么快?”
他又盯着她的脸,“你脸怎么突然变得通红了?”
“你别问了。”谢蔲捂着脸,“我不好意思说。”
付嘉言扫了一眼,懂了。KTV这种地方,说正经也正经,就是唱歌的地儿,说不正经,底下多得是他们看不到的声色犬马,寻欢作乐。
“那你还上吗?”
谢蔲捂了捂小腹,点点头。
“我带你出去找,里面……一时半会不一定好得了。”
如果碰上人家出来,更尴尬。再说,人之三急,憋久了不好。
谢蔲到底没碰过酒,又一下子猛灌三杯,就算没醉,酒劲上头,也有些晕乎。
她没多想,应好。
附近没有公共厕所,付嘉言看到一家电影院,带她过去。
走这么一段路,谢蔲更急了,一见到厕所,她闷头闯进去,纾解完,到洗手台,才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付嘉言怎么做到,理所当然地陪她到处找厕所的?
自己居然也没拒绝。
付嘉言在外面打电话,他消失半天,冯睿问他上哪儿去了。
“我在外面透透气,你玩你的,我待会儿就回去……行,不够喝再点一打就是了。”
谢蔲用纸巾擦着手,等他接完电话,付嘉言三两句打发了冯睿,问道:“好了?”
干吗还问……
“嗯。”
他迟疑着开口:“正好到这里了,你想逛逛吗?”
“你不是说要回去吗?”
“他们就是酒喝完了,问我意见,那么多人,我在不在,没多大所谓。”
谢蔲默了默,“那随便走走吧。”
热风吹着,谢蔲神思清明不少。可能是KTV的噪音吵得她晕。
他们没说话,她两条小臂叠着,边走,边看着沿途的商铺。因为高考完,加上是周末,路上人流如织。
付嘉言突然伸手,拽了下她的包带。
她回头,他说:“谢蔲,之前我说一起考A大,抱歉,我要毁约了。”
谢蔲将头发勾到耳后,静了两秒,说:“哦,没关系。”
“‘哦’?!”付嘉言皱紧眉,像是难以置信,“你不问我原因吗?”
“全国不止A大这一所好学校,你想换所学校,情有可原。”
她语气的波澜不惊,像一团浸过水的棉花,结结实实地堵住他的心口,所以,她其实根本不在乎。
付嘉言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失态,“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以为你愿意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其实我对你可有可无。”
谢蔲说:“想上哪所大学,是你的自由,我为什么要干涉?”
“可是我……”
算了,这种情况把心意说出来,岂不是更掉价,他气闷地说:“三个月之后,天南海北,我们就很难再见了。”
A大在北方,而他想报考省警大。
相差一千多公里。
谢蔲“嗯”了一声。
付嘉言盯着她,“所以,你毫无感觉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居然从他眼里,看见了极为陌生的东西。
仿佛幼兽亲眼目睹母亲弃它而去,眼神受伤,却又无能为力。
谢蔲放下了手,垂在身侧,不知道作何答复的迷茫感,让她攥住裙子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