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安执着酒盏思量片刻,旋即向一旁的竹烟递了个眼色。
竹烟心领神会,在宋清安软了身子向侧倒去时适时扶住了她。但见宋清安面靥酡红,眼睫半垂,俨然一副醉了的模样。
竹烟遣侍女向梁帝说明,得了允后扶着宋清安出了大殿。
殿中依旧歌舞升平,宫廷舞姬轻甩水袖,和着乐声起舞。
裴卿目光一凝,睨向已无人的宋清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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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到华仪殿外,宋清安醉态尽消。然望着眼前宫道,宋清安有些发愁。
想他行色匆匆,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若要在大梁皇宫中商议……有什么地方最为隐秘呢。
华仪殿附近,有一片荷花池。眼下正是冬日,荷花池无人来往,自是……静僻之处。
心中有了猜测,但宋清安依旧没什么把握,说到底也只是碰运气。
夏日里满池荷花如今只余下些残茎衰叶,夜色之下颇有些悚然。此处入冬后几乎无人打理,夜里更不会有灯了。竹烟提着盏聊胜于无的宫灯,不时四下打量,目露警惕。
“公主。”
前方亭内似有人影晃动,竹烟小声唤着宋清安,一边拦在其身前。
正好一旁有树丛遮掩,主仆二人隐在其中。四周无比寂静,宋清安不时听得几句人语声。
她侧耳细听,发现那人说的正是西夜话。
这下宋清安可来了精神,她与竹烟换了个位置,到更外侧处仔细听着。
人声断断续续传来,宋清安眉间微蹙,只隐约听清了几个词。
“大王子……王妃……毁约……”
自兄长离宫后第一次传书与她开始,宋清安便悄悄学起了西夜话。
兄长说西夜狼子野心,一直觊觎中原之地。他身处边地,常与西夜人打交道,将来事难料,该早做打算。
其实宋清怀本意是想说服宋清安从宫中出来,他自会去接应。然宋清安却觉得,西夜的野心,又如何不能利用?
会西夜话,便是为可能的谈判增一份胜算。
宋清安探头看去,黑暗中,亭里的白色格外醒目。
那耶宁阿初,今日穿的便是白衣。
第24章 交易
耶宁阿初本人文弱,他身边的侍卫却不是。自宋清安与竹烟靠近时,侍卫便与耶宁阿初小声禀道:“殿下,有人来了。”
耶宁阿初浑不在意,懒懒道:“不急,我们谈完再杀。”
“你继续说,那边是怎么回事?”
侍卫低声将事情禀过,原是西夜王妃觉得耶宁阿初都出使了大梁,而大王子却依旧在宫内,无形中被比了下去。于是西夜王妃向西夜王提了个阴损伎俩。
趁耶宁阿初还在梁朝京城内,梁人毫无警惕时,派大王子领兵攻打大梁。
西夜王本就对大梁土地多有觊觎,初听到这法子时还因耶宁阿初犹豫了一会儿。然在王妃多番劝说之下,他慢慢心动了。
若西夜当真如此行事,首先遭殃的,便是耶宁阿初这个还在大梁内的西夜人。纵使他能侥幸回去,攻梁的功臣也是大王子,到时便是大局已定了。
算上传消息的时间,只怕是在他出发没几日时,王妃便与西夜王提了此事。
耶宁阿初冷哼了一声,万幸朝中还有些他的支持者在,亦为他拖延了些时间。
“殿下……您看?”
“此事需从长计议,”耶宁阿初眸光森冷,“先把偷听的小贼解决了。”
“是。”
另一边,宋清安旁的没怎么听清,却是把“偷听”“解决”给听了个明白。
她心知自己已被发现,索性也不躲,自藏身的树丛中出来,用西夜话唤了一声:“殿下夜安。”
清越女声在这静谧之处格外突兀,耶宁阿初心中微微一震。
此女说的……是西夜话,莫非是那被献上的美人不成?
他叫回了侍卫,面色不善地看着不远处两个人影向亭内而来。
宫灯能照亮的地方太过有限,直到宋清安走到近前了,耶宁阿初才看清了她面容。
这一瞧让耶宁阿初更是讶然,又多了几分忌惮。
“昭定公主,偷听人说话,大概不符合你们中原的礼仪吧?”
耶宁阿初皮笑肉不笑,用西夜话试探道。
宋清安柔柔一笑,亦是用西夜话回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恰好路过。”
两人对真相再清楚不过,这套说辞不过是为了颜面。耶宁阿初凉凉一笑,不置可否。
真麻烦……看来此女大抵是懂西夜话的,她的身份……他还不能动她。
“那倒是凑巧,这是你们梁宫的荷花池吧?”耶宁阿初盯着宋清安,眼中几多凉薄,“公主来这荒凉之地做什么?”
“殿下,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宋清安十分自然地在亭中坐下,“这宫里各处,我哪儿去不得,轮得到殿下这个外人质问吗?”
“倒是我想问问殿下,”宋清安抬眸,带了些许挑衅,“殿下来此做什么?”
“莫非……是密谋如何起兵攻打大梁吗?”
“铮嗡”
话音刚落,耶宁阿初的侍卫便拔剑相向,锋利剑刃与宋清安脖间只有几寸距离。竹烟极快反应过来,在余下侍卫动手之前将耶宁阿初擒住。
亭内气氛剑拔弩张,紧张到了极点。
宋清安却不见惧色,甚至主动将身子往前倾,让剑刃又近了几寸:“殿下想杀我?”
她展颜一笑,扶了扶发髻,慢条斯理道:“可惜呀,眼下殿下您也是自身难保呢。”
“是我御下不严,多有冒犯,还请公主切勿怪罪。”
“阿杨,还不快退下。”
侍卫似是不甘,悻悻将剑收起退到后头。
耶宁阿初面色平静,温和表示歉意。在他眼中,宋清安那张明媚笑颜颇为刺眼。
“我也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清安见好就收,示意竹烟松手。
她继续道:“殿下的事情本与我无关,可家事似乎又牵扯到了大梁。”
“那我便不好坐视不理了。”
宋清安向耶宁阿初勾了勾手指:“殿下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她有种莫名的蛊惑之感,耶宁阿初心下不愿再与这昭定公主牵扯,嘴上却鬼使神差地应了。
“且说来听听。”
……
竹烟与耶宁阿初的侍卫都被屏退到了亭外几丈远的地方,宋清安与耶宁阿初絮絮谈了许久,偶尔传出些只言片语,却也听不清晰。
大约两炷香后,两人一前一后自亭内走出。
“那么殿下,祝您得偿所愿。”
宋清安脚步一顿,回过身子向耶宁阿初行了一礼,面上笑意诚挚。
“在下愿公主亦可诸事顺遂。”
耶宁阿初温温一笑,向宋清安拱手。
两人交谈用的都是西夜话,这番互相祝福倒很是和谐。然只有这两人知晓,对方是多么难缠。
含笑眼眸相对时,他们皆看到了对方眼中暗藏的锋芒。
遇上相似伪装的对手,可谓幸,亦可谓不幸。
宋清安先行带着竹烟离开,其只身赴险,但从头至尾,都不曾露出半分恐惧退缩之色。
耶宁阿初望着她离去背影,眸中闪过欣赏之色。片刻后,他又感慨。
“幸好大梁此次和亲的不是这位公主。”
侍卫没有接话,果然耶宁阿初很快自顾自说了下去:“若是她入了西夜,说不定父亲会被忽悠得拱手让江山。”
侍卫刚想提醒他不要说有损西夜王威仪的话,耶宁阿初忽地轻笑了一声。
“呵……若是与王子和亲,孤倒是有些兴趣。”
“走吧,该回去了。”
耶宁阿初一招手,兀自向前去,身后侍从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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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安回到华仪殿时,宫宴也将近尾声了。梁帝已醉歪歪地倒在御座上,一旁的柳绮筠正忙着派人将梁帝带回崇明宫。
一旁事不关己的裴卿便分外显眼。
宋清安刚入殿中,便感到一道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
她心下暗道不好,该不会与耶宁阿初见面的时被裴卿发现了吧?
宋清安心跳隐隐加快,宫中四处都是裴卿眼线,去见耶宁阿初,实是风险极大。
但她面上不显慌乱,依旧一派平静,甚至还抬起头来向裴卿笑了笑。
然后宋清安便见立在梁帝身侧的裴卿唇角轻抬,鬼魅般朝她一笑。
哈……完了。
宋清安麻木地如是想道。在位子上坐定后,她见案上酒樽未空,便满心哀戚地将酒一饮而尽。
若是她醉了……可否逃过一劫?
裴卿将宋清安所有表现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睨了眼刚进殿的耶宁阿初,复将视线挪到宋清安身上。
呵……小骗子。
第25章 挨罚
宫宴散去,宋清安自然回了长宁宫。
“竹烟,去备热水。”
从昨日开始到现在,宋清安都没怎么休息过。眼下那些事情暂时都结束了,她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顿感潮水般涌来的倦意。
只有好好沐浴一下才能消解这疲惫。
钗环卸去,衣衫尽褪;赤足轻点水面,水汽氤氲下,纤白玉腿若隐若现。
宋清安将整个人浸入水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洗室内的侍婢都被宋清安遣了出去,在这种难得放松的时候,她不愿有旁的人窥探。
温柔热意将全身包裹,舒适的酥麻感令她有种餍足的疲惫。宋清安闭上眼,深吸一气,缓缓没入水面下。
“掌印大人?”
竹烟在洗室外侍立,骤然见到裴卿不由得低呼了一声。
想到在外值守的是翠珠,竹烟便想通了。
若是翠珠的话,大概直接将掌印放进来了。
裴卿没有在意竹烟的失礼,他向洗室方向颔首:“你下去吧。”
竹烟初还有几分迟疑,但在裴卿愈发阴阴的注视下,她最终选择了顺从:“是。”
罢了,掌印大人还是从正门进的,应当不是想对公主做什么。
竹烟很有眼色地将内殿外头的侍婢也都带了下去,一时空空荡荡,只余裴卿一人。
裴卿眼神沉沉,向洗室看了一会儿。他没急着去开门,而是现在洗室外的内殿里转悠。
看到妆台正中放的玉步摇,裴卿挑了挑眉;再看到床榻两侧的灯盏,裴卿不自觉勾了勾唇。
她倒是乖觉。
但是犯了错的小雀儿……还是该挨罚。
裴卿踱着步子,慢悠悠走到洗室前,轻轻推开了门。
此时的宋清安刚好自水中而出,带出了无数蒸腾热气。满室雾汽间,她背对着裴卿,玉臂撩过湿发,如瑶池间的仙娥。
宋清安将头发撩到身前,背上已淡褪许多的蝶翅便落在裴卿眼中。
裴卿脚步极轻,宋清安并未发觉此处又多了一人,直到裴卿微凉指尖抚过她肩背。
宋清安一激灵,立时反应过来这不是竹烟。
她下意识要回身去看,但身后人动作更快,肩膀被人按住,力道之大令她动弹不得。
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宋清安整个人都绷紧了。
裴卿怎会在此处……竹烟呢?竹烟这小蹄子……
宋清安心中暗骂,一边还要分神关注身后裴卿的动作。
“公主莫动,让咱家来伺候您。”
裴卿说着,拿过放在一旁的木瓢,舀起热水给宋清安淋洗。
他有意无意在她背上的蝶翅多搓揉了几下,直洗得那一部分泛出红色,在周围白皙肌肤映衬下格外醒目。
热水自头顶淋下,裴卿取过发膏,在她发间轻揉。宋清安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裴卿能当上司礼监掌印,伺候人的本事自然也是最好的。其手法适宜,力道恰到好处,然宋清安却没闲心去享受。
裴卿待她越是温柔和善,便越是恐怖。
“公主,该起来擦身了。”洗去发膏后,裴卿温声,但在宋清安听来却格外刺耳。
宋清安磨磨蹭蹭地自水中站起,湿发尾端还淋淋滴着水珠。裴卿早已取过了放在一旁的棉巾,适时披在了她身上。
他扶着宋清安从浴桶中出来,在一旁的椅上坐定。裴卿慢条斯理地给她擦着身子,却是有些……过分细致了。
几绺发丝湿哒哒地贴在宋清安面上,其面靥点染红晕,不知是因热气蒸腾还是因羞涩。或许因裴卿擦身的缘故,宋清安浑身绷紧,连感官都敏感了许多。
鸦羽般眼睫轻颤,宋清安不敢去看裴卿,自欺欺人般盯着地砖瞧得入迷。
指尖隔着棉巾触过腰间,宋清安不由得一阵颤栗。
裴卿自下而上,慢吞吞擦去其身上水珠。末了,还补了一句:“公主瘦了些。”
其实他说的没错,宋清安先前几年因在冷宫被克扣不少,本就比同龄人要纤瘦些。但此情此景,这话落在宋清安耳中,便有了别的意味。
她面上又红了些,特别是在看见裴卿拿过她的小衣时……
“公主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
说着,裴卿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上次公主赠给咱家的,咱家还好好放着呢。”
眼瞧着宋清安的脖颈处都开始泛红,裴卿眸中划过愉悦。
他将小衣给宋清安穿上,红色系带在苍白指间翻转,最终系成一个漂亮的结。
做完这些,裴卿终于打算放过宋清安,出了洗室去内殿等候。
宋清安摸了摸脸,只觉面上热意烫人。
……
裴卿没有等多久,便见宋清安披着件外袍从洗室出来。
她里头只穿了中衣,雪白之色下,有红若隐若现。
见裴卿站在妆台旁,宋清安乖顺地走去在镜前坐下。
“所以裴掌印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宋清安低垂着头,交叠在膝上的手默默揪着其下布料。
“咱家想公主了,来瞧瞧。”
裴卿边说着,边开始给宋清安擦湿发。
“裴掌印,这些事让竹烟她们来做就成了。”
“那怎么能成呢,”裴卿懒懒道,手中动作不停,“公主既许了咱家情意,咱家也该有所表示。”
“不是吗?”
正好这块棉巾已尽数擦湿了,裴卿将它丢开,又取了块新的。
宋清安闭了闭眼,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果然知道了。
唉……她心中哀叹,该如何与他解释呢?
“裴掌印已经……待我足够好了。”
宋清安抬起头望向铜镜,与镜中的裴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