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安发觉姜芷换了自称,突有点猜到了什么。
姜芷望向宋清安的眼神渐渐带上怀念,像是透过宋清安看见了谁。
“那位故人……公主自然认识。”
宋清安垂眸似是悲伤,连语气都低落了几分,然她搭着软枕的手却渐渐攥紧。
“娘娘是在说……我的母亲吗?”
姜芷点了点头,目光怜惜:“淑妃姐姐乃良善之人,却……这么多年,公主受苦了。”
宋清安心下一哂,姜芷若真在意她母亲,也不会到现在才露面与她说上一两句关心之语了。
宫中人心凉薄,明哲保身才是最真的道理。
若非姜芷觉得她可以利用,恐怕根本不愿提及淑妃。
毕竟……淑妃死后,她便成了梁宫内的禁忌。
宋清安面上却愈发哀戚:“已经这么些年了,我竟不知除我以外,还有娘娘记挂着母亲。母亲若是在天有知,应当也会感谢娘娘。”
姜芷连说不敢,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宋清安怎会因三言两语就信了呢?以及方才说的话,怎么像在讽她呢?
第28章 暗通
“是我唐突了,这般说起,倒勾了公主的伤心事了。”
姜芷原还在疑心,却见宋清安取出帕子拭泪,思绪一断,便没再细想。
宋清安眉黛微蹙,眸中泪光点点:“不怪娘娘,原是我也有些想她了。”
她低着头,锦帕掩面。片刻后才似整理好情绪般抬起头:“所以娘娘是想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事吗?”
她这话说得直白,让姜芷不免愣了愣。但后者很快反应过来,笑说:“确有此意。”
姜芷向冬若递了个眼色,殿中侍婢尽数退下。
宋清安瞧着这番架势,不由得稍稍坐正,目光灼灼看向姜芷。
却见姜芷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可知,当年……是谁弹劾的吗?”
姜芷说的是陆家被治罪前,曾有人秘密上奏称陆家蓄意谋反,这才引得梁帝去查。
这一查,竟真在陆相府中找到了罪证。
此事疑点重重,最重要的,边是那秘密上奏之人。
陆氏灭门后,柳氏却突然崛起,连柳自明的相位都是在那之后得的。人人皆说,秘密上奏的,定是柳自明。
宋清安没有接话,只是低眸笑笑:“前朝之事,我一个深宫里的人,又怎能知晓清晰?”
姜芷直起身子,摸了摸护甲:“不,公主心中定有一个猜测。”
“若我说……公主的猜测是对的呢?”
对上姜芷暗芒闪烁的眼睛,宋清安有些心惊。
她倒真是大胆,就这么相信自己会与她站在同一线吗?
“娘娘又怎知我猜的是什么,莫非娘娘还能读人心绪不成?”
宋清安挑了挑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姜芷也不恼,捧起茶盏轻轻撇去其上浮沫,瓷盖与瓷盏相碰发出清脆之声。
“非也,这不是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吗?”
“哪怕另有其人,但公主想想,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他们的手笔吗?”
“这五年来,公主于此间受苦,二殿下又……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宋清安抿唇一笑,搭着软枕的手却愈发用力:“娘娘想如何?”
姜芷呷了一口茶水,却是慢悠悠念了句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可惜香也散了。”
姜芷放下茶盏,感慨道。
宋清安知道姜芷在说母亲。昔时淑妃宠冠六宫,后来一朝身死,落得个凄凉下场。但母亲的事被姜芷这样的人念着,宋清安心中几多不满。
她与姜芷笑了笑,没有接话。
姜芷亦沉默下来,眼神在宋清安身上转悠了一圈,没头没脑说道:“公主这身衣裳可是新裁的?”
宋清安今日穿的是牙白色妆花小袄,银线织就的纹样针脚细密,繁复华丽。她低头瞥了一眼,温声回道:“是前段时间贵妃娘娘赏下的。”
“公主,我得提醒一句,”姜芷眸光稍稍冷下,“贵妃娘娘的东西太过贵重,得仔细着些。”
其弦外之音倒是分明。
宋清安柔顺一笑:“是,清安记下了。”
姜芷眼底冷意转瞬即逝,复又换上笑容:“我不过随口一提,公主莫往心里去。”
“娘娘关心我,我自是感激的。”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柳绮筠赏的那批衣服果然有问题。
宋清安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已开始思索。
按说后来,衣裳是由刘泉送来的……那时的衣裳,应当和柳绮筠赏的,已不是同一批了。
那原先的又去哪了?
难怪柳绮筠被摆了一道后也没再对她动手,原是留了后手。
宋清安觉得该去寻裴卿问问,可想到昨夜之事,她忽然有些迟疑。
宋清安看了眼面前的姜芷,没再想下去。
她轻轻搁下茶盏,垂眸道:“娘娘,时候不早,我便不叨扰了。”
姜芷也没留她的意思,该说的暂时都说了,端看宋清安有没有那个意思。是以姜芷起身,将她送出了未央宫。
“娘娘觉得,昭定公主可堪此任吗?”
瞧着宋清安走远了,冬若扶着姜芷回了内殿,在其身畔小声询问。
“只要她愿意。”
姜芷轻声,拿过案上的剪子去修花枝上多余枝桠。
“可别看她面上那样软和,她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
“咔嚓”一声,姜芷又剪去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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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上,宋清安在轿辇中兀自思量。
姜芷知道那批衣裳有问题或许不奇怪,她与柳绮筠斗了这么多年,只怕长乐宫里也有不少眼线。
这也算是她递来的橄榄枝了……若真能被捅出去,不说扳倒柳绮筠,至少能先洗掉一批柳绮筠的人,伤伤她的元气。
宋清安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
那批衣裳还不知在哪儿,纵是找到了,又该怎么泼到柳绮筠身上去。
除非……
事情闹得足够大。
宋清安心思一转,想到了柳思瑾。
她可算不得什么好人,若能达成目的,稍微牺牲下旁人也无妨。
何况柳思瑾是柳氏女……
宋清安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她叫停了轿辇,唤来竹烟低声耳语。
轿子复又行路时,一旁已无竹烟身影。
……
晚膳时分,宋清安收到了耶宁阿初的传信。要与兄长递消息,自然借耶宁阿初的手段更为方便妥帖。
宋清安将早已写好的信交给来人,随后百无聊赖望着窗外出神。
之前几日几乎天天都见裴卿,今夜突然不见,感觉有点怪怪的。
竹烟也在此时回了宫内,看她脸色应当还算顺利。
“怎么样,见到贺年了吗?”
竹烟点了点头,小声道:“婢子已让他和针工局交代过,有掌印大人的身份在,他们不敢造次。”
宋清安弯了弯唇,又低落下来,两手捧腮:“也不知裴掌印这几日在做什么,竟都不能见。”
她声音渐渐放轻,很快便让人听不清晰:“再不见,他们都该走了……”
裴卿不见宋清安是有原因的。
一面是因着那夜之事,他有些不想见她;一面,则是这几日的确有事忙。
上元节前后,秦州的雪下得格外大。
这几日关于秦州雪灾的折子雪片般飞来,在案上累了高高一摞。
的确有几封折子是要求朝廷尽快下发赈灾物资的……但更多的,是暗示裴卿将他们安排进赈灾人员中。
以此好昧下赈灾的银两。
那的确是笔客观的数目,然裴卿却兴致缺缺。
“贺年。”
今日在书房内服侍的是贺年,闻言,贺年向前靠近了些,恭敬应道:“掌印大人有什么吩咐?”
“今天见谁了?”
贺年僵了僵,还是乖乖将与竹烟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裴卿只稍一联想,便知宋清安要做什么。
她倒是狠得下心,和她母亲半点不像。
“掌印大人这几日……真的不能见公主吗?”
感受到裴卿森冷目光扫来,贺年打了个颤,却还是将话说完:“奴……奴就是听竹烟姐姐讲的,感觉公主似乎很想见掌印大人。”
很想吗……
就在贺年以为自己要挨罚时,却听裴卿古怪地笑了一声。
“那便明日吧。”
“啊?”贺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这些折子……?”
裴卿瞥了眼堆叠的奏章,凉凉掀唇:“让刘泉来处理,告诉他,只需全部拦下。”
第29章 本能
这几日朝野上下可不太平。
裴卿拦下所有雪灾折子的举动无疑惹了众怒,忠臣贪官,皆在背地里咒他,民间更是怨声载道。
这些纷乱止息于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吏被发现死在自己府内。
其皆为一剑封喉,伤口利落干净。官府派来的仵作一瞧,便知这是东厂的手笔,于是无人敢再查下去,对外宣称那几人是自戕。
更巧的是,在那几个官员府中还查到了贪墨的罪证。于是这几人被盖棺定论为“畏罪自戕”,其家眷或流放充军,或贬为奴籍。
这么一来,便再无人敢明面上议论裴卿,其后又因玉和公主将要随使团入西夜,此事便被压了下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裴卿将折子尽数扔给刘泉后,第二日便派了人去长宁宫。
宋清安听闻翠珠的话时,还有些吃惊。
“裴掌印这几日不是忙得厉害吗?”
翠珠闻言迟疑了一下,道:“这……婢子就不知了,是宁水苑那边的意思。”
宋清安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垂眸思量。
为何想到要与裴卿见面,竟有些别扭呢……
“竹烟。”
宋清安扬声,待竹烟进来后又与她道:“宸妃送来的那些茶叶,你包一下,今夜带去。”
虽然当时宋清安推辞了,但后来姜芷还是将茶叶送到了长宁宫。她正愁怎么处理,这么看借花献佛倒是得宜。
想来姜芷若知晓此事,也不会,亦不敢多说什么。
—
宋清安去宁水苑已是轻车熟路,都不消人引路,自个儿便能到书房。
此时她立在抱厦之下,看着雕花木门间透出的烛火微光,竟有几分踟蹰。
想这些作甚。
宋清安无端回想起裴卿的拥抱,忙将这念头甩出去,伸手推开了门。
裴卿照旧坐于案前,听得响动却连眼皮都不曾掀起,只淡淡道了一句:“公主来了。”
宋清安背手合上门,轻嗯了一声,眼神在屋内逡巡,总觉得多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宋清安目光一凝,停在窗下的黄花梨玫瑰椅上。
玫瑰椅向来是闺秀女子用的,裴卿这里素来没有,而今突兀出现……
难道是给她的?
许是宋清安太过安静,裴卿终于抬头去看她:“公主站在那儿做什么?”
他眸光平静,不见波澜,向窗下颔首:“公主坐吧。”
宋清安将将回神,依言去了窗边,却是将玫瑰椅搬至裴卿身侧,这才坐下了。
笑话,从前没有她坐处的时候她还与裴卿挨得那么近。如今既有了,怎还能比那时还离得远了呢?
裴卿自始至终都瞧着她动作,并未阻拦。
“穆之,我给你带了些好东西。”
宋清安觉出裴卿似有些冷淡,她只充不知,笑盈盈地将竹烟包好的茶叶放到书案上。
“昨日宸妃娘娘邀我去她宫中坐坐,未央宫的茶果真清香四溢。娘娘好心,看我喜欢,便送了些到我宫中。”
说到此处,宋清安眉目弯起:“我想着该让穆之也试试,便带过来了。”
裴卿悠悠转着玉扳指:“公主去见宸妃了?”
“娘娘相邀,我是晚辈,总不好不去吧?”
宋清安面上没有丝毫心虚,裴卿也知她这话在理,可……
以她的性子,若真不想去,有的是办法。
裴卿没有戳穿她,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与公主说什么了?”
“叙叙旧罢了,宸妃娘娘温柔和气,与她相处倒是舒服。”
宋清安温温一笑,眸中倒是真诚。
“咱家竟不知,公主与她何‘旧’之有?”
裴卿嘲她,宋清安假作没听见,低声道:“与我母亲相关罢了……”
“公主,别怪咱家没提醒你,那可是一池浑水……公主最好不要去趟。”
裴卿懒懒道,一手却按在那茶叶包上拖向自己。
他的话让宋清安眸光一闪,听这意思……难道裴卿也知道些什么?
“穆之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宋清安睁着眼睛说瞎话,“宸妃娘娘告诉了我一件事。”
“原先贵妃娘娘送给我的衣裳……有问题。”
宋清安眉间蹙起,愈发哀愁:“可我回去后命人仔细检查了,其衣上一无异香,二无异物,却是瞧不出什么问题。”
“我疑心或许衣间有什么,可又不能将它剪了来看……”
说到此处,宋清安眸中已泪光点点,声音微微发颤:“若宸妃娘娘所言非虚,那……我已穿了那些衣裳许久,如无娘娘提醒,只怕我到最后都是不明不白……”
宋清安适时低头,取出锦帕拭泪:“可纵是如此,我依旧不曾发现哪里有问题……贵妃这般想害我,实在让我心惊……”
她与裴卿坐得近,顺势便伏上裴卿肩头,哀哀啜泣起来。
裴卿面上淡淡,却没有推开她,手掌还在她背上安抚似的轻拍。
“公主宽心,您现今的衣裳,都是刘泉经手过的。”
裴卿声如玉石琅琅,让宋清安心下稍定。
果然,那时刘泉来送衣,定是已发现了不对。
做戏做全套,宋清安收敛了些泪水,后怕道:“可若没有穆之……我岂不是……”
说着,宋清安眨了眨眼,泪水又要落下来。
“穆之,我不想咽下这口气。”
她兜了一大圈,总算说出了此行目的。
观她泪水涟涟,眼眶微红,裴卿心知宋清安是装的,却还是伸手,指腹擦过泪痕,他问道:“那公主想怎么做?”
宋清安沉默片刻,随后起身坐进裴卿怀中。
她瞧着倒是无辜:“我怕隔墙有耳,还是近些与穆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