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衣裳穿得多,宋清安只觉腰上一痒,躲闪间又往裴卿怀中挤了挤。
“该到子时了。”
如同回应他所言一般,城楼上古钟敲响,低沉钟声回荡在城中。有细雪自上空缓缓飘落。
“砰”地一声,天上绽开焰火。火树银花,落下星痕累累。宋清安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定定地看向天空。天上明河倒映在她眼底,璀璨夺目,万般风华绽放。她发上也落了些许白雪,鼻尖被冻得发红,面色欣喜。
她看得出神,裴卿也不打扰,静静立在她身侧。良久,宋清安才轻声道:“穆之,你说这焰火如此亮堂,天上的人可能瞧见?”
她似乎也不是想从裴卿那儿问什么,不待回应便又絮絮说了下去:“大抵是可以的吧……或许隔着焰火,还能再见地上人一面。”
裴卿不置可否,宋清安今夜一直都有些奇怪,到此刻,他大抵猜出了是为何。
其实她今晚都挺开心的,但不知为何,城中燃起焰火的一刹,宋清安莫名感到一阵空虚寂寥。
周遭那般热闹,她却觉得一切皆是轰轰杂音渐渐远去,天地间徒留她一人。
宋清安默默低了头,不愿让裴卿看出异常。
恍惚间,她听得一声叹息,随后有人将她拥在怀中。
似有人与她道:“想哭便哭吧。”
宋清安靠在裴卿胸膛之上,如同愣住了般微微睁大眼。他拢了拢鹤氅,将宋清安裹在里头。
子时已过,城中依然热闹。夜色之下,从河畔望向城内,城内的灯火柔和明快,人声熙攘。
方寸之间,一切感觉都被放大。但宋清安终究还是没哭,她闭上了眼,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裴卿的心跳。
“咚、咚、咚”,有力而缓慢,和着那烟花绽放之声,他们并不是第一次相拥,可这一次,却是宋清安最为放松安心的。
身上的鹤氅隔绝了一切寒意,宋清安主动搂了裴卿,隐隐感受到其衣下体温。
也不知自何时起,宋清安不再排斥那股沉香气息。
嗅到沉香时,她的警惕在减弱……而依赖渐强。
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宋清安于心中喟叹。
或许以后……她可以考虑留裴卿一命。
“穆之。”
“怎么。”
裴卿望着漫天飞雪,神色疏离淡漠,语气却是少有的温和。
“这算不算……恰逢暮雪亦白头?”
裴卿低眸看去,宋清安发髻上落了不少雪子,白色在墨发上极为明显。
“我在想,若能一直如此便好了。”
宋清安闷声,裴卿却听出了她说话时的哑意。
若他们当真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可能也不错吧?
裴卿及时止了不切实际的念头,直觉告诉他,再想下去很危险。
“公主,该回去了。”
他没有接宋清安的话,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
“是,该回了。”
宋清安温顺地自他怀中退出,戴上兜帽缓缓往回走。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待回到寺中,她又成了昭定公主,而他依旧是权奸裴卿。
宫中不会有“穆之”,亦不会有“玥儿”。
某些事,大抵只能留在宫外。
想到尚且在边地的兄长,宋清安心中微沉。
明日迎接西夜使团的宫宴……或许是个机会。
第22章 花灯
漫天雪子飞舞,裴卿护着宋清安,驾马回了镇国寺。北风凌冽,天凝地闭,只有两人相贴之处散着暖意,像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刘泉瞧着掌印与公主直到子时之后才归来,不由得将头埋低,逃也似的将马牵走。
每次掌印与公主密会他都知道,若是之后两人决裂,他会不会被掌印杀了灭口啊?
一想到此,刘泉不由得心中戚戚。
宋清安由裴卿送回了佛堂内,里头的翠珠在等待中,已从焦急变为木然。见公主是由掌印送回的,她竟没感到多少惊讶。
“多谢裴掌印相送。”
宋清安柔柔一笑,借着身子遮挡悄悄牵起裴卿的手,小指在他掌心一勾。
裴卿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回握了她的手,随即转身离去。
宋清安倚在门边,瞧着他离去背影,没头没脑地问了翠珠一句。
“翠珠,裴掌印对人是不是挺好的?”
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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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镇国寺前车驾已备,等着将宋清安接回宫中。
住持领着寺中僧人将宋清安送了出来,宋清安走在前头,不时回身与住持低语几句。临告别了,住持瞧着倒是颇为不舍。
这新封的昭定公主脾气好,又有慧根,说话十分得体熨帖。住持与许多宫中贵人打过交道,上一个如此的,还是淑妃。
想到淑妃,住持看向宋清安的眼神中带了些悲悯。
阿弥陀佛。
那位娘娘是良善之人,却命中悲苦,但愿佛祖能庇佑她的儿女。
唯二知晓昨夜宋清安与裴卿在一起的翠珠与刘泉,此刻低眉顺眼混在人群中。听着寺中僧人对宋清安的称颂,两人心中都有些木然。
啊,若是你们知道公主实际与谁在一起,恐怕就不会说这些了。
宋清安柔声谢过住持,转身登上马车。她撩开小帘向外看去,正好见到裴卿。
她眼眸弯起,浮现点点笑意,如星辰闪烁。
裴卿状似无意地向宋清安方向看了一眼,旋即驾着马到了队伍前头,神色一如往常。
祈福队伍平安回宫,梁帝按惯例封赏下去,一并的还有册封后的赏赐。
各式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首饰头面流水般地送进来,竹烟倒是干劲十足,指挥着宫婢们一一将赏赐登记了收入库房。
末了,贺年也来了长宁宫。
宋清安自镇国寺回来后便回了内殿补觉,对外头的这些事毫不关心。
翠珠被裴卿指给了宋清安,虽然其中有监视意味,但她宫里有个裴卿的人在,日后去寻裴卿也更便利些。
宋清安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淑妃哀愁的面容,一会儿是宋清怀离去的背影,一会儿又是……一尺白绫与悬空的双脚。
昏暗帷帐内,宋清安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她盯着帐顶,一边大口喘着气,心跳得飞快。
她又梦见了……梦见陆家被抄斩的那一日。
那是此后一切的开始,作为陆氏女的淑妃虽然因梁帝宠爱活了下来,但她彻底心死,不愿再与梁帝来往。
失宠后的淑妃在宫中境况自是一落千丈,然因着一双儿女,淑妃咬牙又坚持了一年。
直到……梁帝下旨,将宋清怀送去了秦州。
那时的宋清怀才十三岁,让他去秦州边地,无异于是送死。
许是打击太大……淑妃终是支撑不住,用一道白绫断送了自己。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宋清安日日都会梦见抄斩那日的宫内情形,与其后母亲的死状。
这梦魇已许久不曾出现,现在却阴魂不散地又来缠上她。
宋清安揉了揉头,缓缓撑起身子。
她得快些……再快一些。
为了母亲,为了陆家枉死的冤魂……还有兄长。
宋清安默默攥紧了掌心,片刻后又松开。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只她一人在宫中,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上一次混入宫女之中已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可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了。
想到死去的小芍,宋清安心有愧怍。
守在帐外的翠珠听到动静,便向里问道:“公主要起身了吗?”
宋清安默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外头的是翠珠。
“竹烟呢?”
“回禀公主,竹烟姐姐在清点库房呢。”
宋清安良久才应了一声,自帷帐内递出一只手:“安排梳妆吧。”
翠珠应喏退下,不一会儿便带着四五侍女进来给宋清安梳洗。
铜镜之前,宋清安神情恹恹,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吩咐侍女多上些珍珠粉与胭脂。
正此时,竹烟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檀木盒;身后两个侍婢各提了一盏灯。
“你们先下去。”
竹烟将正给宋清安梳妆的侍婢尽数屏退,又看了眼一旁的翠珠。
罢了,她是裴掌印的人,留着也无妨。
“公主,这是掌印大人送来的。”
宋清安侧了身子,一眼便看见那两个侍婢手中提着的东西。
一盏兔子灯,一盏江南十三景。
便是前夜她看中的那两盏。
宋清安眼瞳微缩,似是不敢相信。
一旁的竹烟揭开檀木盒盖子递过来,一支玉垂扇步摇静静躺在里头。其玉色温润翠水,雕刻精细,宋清安拿起它,触手温润,确是上好的羊脂玉。
“放我妆台上吧。”宋清安轻轻放回玉步摇,合上盖子。
“那这两盏灯呢?”
“放床边吧,左右各一盏。”
宋清安边说着,终是露出了些笑意。
“对了公主,贺年今日来送东西时告诉婢子,可能几日后公主就要迁宫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竹烟说起此事时,眉眼间也带了些笑意:“公主可早些准备起来了。”
宋清安有意无意睇了眼翠珠:“陛下的意思吗?”
“这……婢子便不知了,大抵是吧。”
“新封的玉和公主,居在何处?”
“就在长乐宫呢。”
宋清安了然,若和亲之人依旧是她,想来眼下住在长乐宫的,便是她了。
梁帝可不会关心后宫之事,柳绮筠被她摆了一道,自然不可能好心地安排迁宫。那便只有……
裴卿。
宋清安不由得叹了一气,她原先可没想让裴卿做这么多呀。这下可好,她欠裴卿的越来越多,只怕要连本儿都折进去了。
“知道了,”宋清安点了点头,竹烟正要退出去,宋清安又叫住了她,“宫宴是几时开始?”
竹烟亦有些记不清,一旁的翠珠接话道:“回禀公主,是未时。”
“那便快些梳妆吧,”宋清安复又面向铜镜而坐,一手拿起妆台上的玉步摇把玩,“今晚宫宴……便戴这一支。”
第23章 宫宴
宫宴设在华仪殿,今夜参宴的不止有西夜使团,还有……宣王。
此外还有几位重臣亦受到了邀请,柳相也在其中。
梁帝看见下首的宣王,面色不善,但终究碍于颜面没说什么,宣了开宴。
西夜王派出的使者是西夜二王子,耶宁阿初。
西夜人生于草原之上,大多健壮直爽,行为豪放。但耶宁阿初却并非如此,比起西夜人,他更像是大梁人。
宋清安微眯了眼,打量着这位二王子。
其面皮白净,眉眼清隽,端的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感受到宋清安的视线,耶宁阿初不避不让,反而温和地向她笑了笑,举起酒樽示意。
宋清安还之一笑,他瞧着倒是无害。
可是被西夜王指定出使大梁的人,又怎可能如外表般好欺负。
来宫宴之前,翠珠与宋清安说了许多关于耶宁阿初的事情。
他的生母只是西夜王后宫的一个低位妃嫔,只在诞下二王子后被短暂关注了一下。耶宁阿初的处境称不少好,自他生母有孕起,西夜王妃就开始算计着要落了这一胎。
这样糟糕的环境,耶宁阿初不但有惊无险地长大了,还获得了西夜王的重视,此人不可小觑。
近几年西夜王已将立储提上日程,二王子与王妃所出的大王子之间明争暗斗不断,互相都没讨着好。
此次出使大梁,或是一个让耶宁阿初取得优势的契机。
思及此,宋清安看向耶宁阿初的目光愈发和善。
他们西夜的家事,她可管不着。但若能借此帮兄长一把,她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助这二王子一臂之力。
莫名地,耶宁阿初感到后颈发凉。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昭定公主,下意识觉得绝对不能和此人扯上干系。
宴会开始没多久,耶宁阿初便起身向梁帝祝酒,顺势让人将献礼呈上。
说是献礼,其实都是些常年进贡的珍宝。诸如夜明珠、翡翠之类。但最后一样却不一般。
一位西夜打扮的美人袅袅婷婷自殿外入内,向上首梁帝盈盈一拜,含羞带怯。她抬眸时,露出一双水洗般的碧蓝眼瞳。
纵梁帝于女色无求,见到这等美人,依旧睁了眼,向前倾身。
宋清安不由得一笑,大梁与西夜和亲,西夜又送美人来……
岂不是就说,大梁的和亲公主在他们西夜眼中,与这被当作礼物的女子相同吗?
柳思瑾就坐在宋清安一旁,见此情形,面色微僵。
宋清安瞥了眼梁帝身侧的柳绮筠,果见她也笑意稍淡。
一个进贡的美人根本威胁不到她,让她不悦的,是背后的折辱意味。
西夜不过区区蛮夷,大梁让他们几分薄面,他们竟还蹬鼻子上脸了?
梁帝却没做表示,还颇为高兴地让耶宁阿初代他向西夜王表达谢意。
耶宁阿初应下,温和笑意掩饰了他眸中嘲弄。
美人被先安置到了侧殿,宴会继续进行。座下之人先后向梁帝祝酒,一旁的柳绮筠也有意劝着。这样轮番之下,梁帝已见醉意。
若是再早些,梁帝是绝不可能在宫宴上喝醉的。但自裴卿任司礼监掌印后,诸事皆被处理妥帖,梁帝也一心投到求仙之中,自是放纵了许多。
宋清安原还以为在场只有她想灌醉梁帝,但见这一番祝酒不断,她感到几分好笑。
考虑到她的酒量,宋清安实际并没有喝多少。她看向上座,正与裴卿视线相接。
此时梁帝半阖醉眼,柳绮筠的注意力都在梁帝身上,并没有关注其下情形。宋清安也是大胆,一手支着面腮,向裴卿抛了媚眼。
裴卿狭长眼眸微眯,如毒蛇盯上自己的猎物般。他的眼神在宋清安发髻上的步摇转了一圈,随即停在她唇上,直勾勾的,硬是将宋清安瞧得脸红了几分。
她不再看裴卿,随意吃了几筷面前吃食,却是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宣王与柳相已在座下暗中眼神来往了几回,看梁帝已是醉了,便先后告了辞。
宋清安望着空出的两个座位,眸色渐沉。
她复又向耶宁阿初的位置瞧了一眼,心中默默思量该如何将他引出去。
按规矩说她不能向耶宁阿初主动递邀,被说与外男私会事小,若是被扣个私通外敌的帽子,就麻烦了。
所幸宋清安运气不错,有侍从在耶宁阿初耳畔低语了几句,他便向梁帝禀过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