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京中的人都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宋清怀带着宋清安回去时,一路寂静得可怕。到湖边时,原灯火辉煌的画舫都黯淡许多,似是怕太招摇引来什么。
宋清安还是淋湿了些,被带去房内沐浴。
她软倒在浴桶中,紧绷心弦放松,感到一股骤然的疲惫。
腾起的乳白水汽包裹住了她,宋清安撩起热水,轻轻洗过颈间。
自与裴卿相识起,似乎致命的威胁便一直伴随着她。
但时间久了……裴卿逐渐温和,几乎都让她淡忘了这种感觉。连上次故意挑起裴卿怒火引他动手,她都没觉得害怕。
宋清安忽地意识到,似乎一直以来,她对这种威胁的感觉不是害怕。
水面隐隐映着她的面容,宋清安垂眸,眸色渐渐诡谲。
第64章 骑装
宋清安回宫后数日,都不曾见裴卿身影。
想来那夜以后,他也有得忙活。
宫里宫外,人们闲谈间,便不时说起此事。
“那么些银子,果真全入了国库吗?”
“哪能啊,我听说,只有这个数。”路边小摊前,两个等候主人的长随凑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人用手比了个“三”。
“三万两?”
“非也,”那人摆摆手,压低声音,“三成。”
另一人忍不住啧啧,“这也太大胆了。”
“不过你说这好好的,去冒死贩盐铁做甚?”
“这你不懂了吧,”那比手势的长随故作姿态,“我听主人家说起过,那些都是穷苦人家,欠了官府太多,这才铤而走险。你别瞧他们的银子多,其实大部分都要用来还债。”
另一人感叹:“要不是如今这世道,谁愿做这样杀头的营生。”
“还不是因为……”那长随没说下去,但两人心照不宣。
远处穿来呼喝之声,两人闻声转头,见有缇骑正驱赶人群开道,便往路旁退了几步,好奇地伸长脖子向远处看。
车声辚辚,一辆漆黑马车缓缓行来。两人脸色微变,这是东厂的马车,且不仅仅是东厂的。
想到自己刚刚议论过东厂之事,这两个长随心中惴惴不安,惟恐被听了去。
他们连忙又往后退了几步,隐在人群中。
马车驶过之处,无需缇骑驱赶,人皆自动往后散去,带小孩的妇人小心将孩子护到身后,面上都带着惧意。
裴卿对此见怪不怪,合着眼在车中闭目养神。这几日实在太累,有些人嘴巴严实得很,非得亲眼看着妻女被活煮了,才愿意吐几个字。
他摩挲着玉扳指,心中几多愉悦。
那些人大多是平山党,贩盐铁就是平山党的生意,亦是他们活动的钱财来源。眼下被裴卿一锅端了,想来也是重创。
裴卿虽然并不觉得这声称要杀他清君侧的平山党能翻起什么风浪,但也不可能眼瞅着他们发展壮大。
“掌印大人,到皇宫了。”
裴卿心中微动,睁开眼睛。
数日不见,倒是有些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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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掌印大人已回宫了。”
竹烟打帘进来,一边说着,一边让开身子。宋清安瞧去,便见随在其后的延喜。
延喜手里捧着木盘,端端正正见过礼。盘中衣裳纹饰富丽,颜色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延喜,你手里是什么?”
“回禀公主,这是春狩骑装,乃云锦织成,只此一件,掌印大人特命奴送与公主。”
宋清安让竹烟将木盘取来,她细细抚过衣料,不免轻叹:“如此贵重,还请替我谢过掌印大人。”
“只是……”宋清安将木盘推开,面上无奈,“我素来不能参加春狩,这衣裳到我这怕是要浪费了,难免可惜。”
“回禀公主,掌印大人特命奴,一定要让公主收下。”
延喜依旧端端正正跪在那处,一板一眼说道。分明是谦卑的姿态,宋清安却品出些威吓之意。
她定定瞧了延喜许久,旋即轻笑一声,招来竹烟:“裴掌印如此盛情,我倒不好拂了。竹烟,收下吧。”
“谢公主,奴先行告退。”
延喜谢恩离开,竹烟捧着衣裳,眸中几多忌惮。
“公主,这骑装……也太招摇了些。”
竹烟是习武人,一眼便瞧出这所谓云锦织就的骑装美则美矣,却是华而不实。
“怎么也是裴掌印的好意吗。”
宋清安唇角一抬,指尖在衣上轻点,便吩咐她去收起来。
“翠珠。”
宋清安两手交叠支着下巴,与翠珠温和道:“春狩伴驾名册可出了?”
“回禀公主,婢子尚未听说。”
翠珠对宋清安有种别扭的感觉,虽然公主明面瞧着和善,也无甚架子,但翠珠就是有几分怕她。
宋清安一挑眉,有些意外:“那裴掌印送骑装来作甚,我还不一定能去得。”
“婢子不知。”
翠珠心中暗道,自然是掌印大人会将公主您安排进去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翠珠不信宋清安会不明白。她明摆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卓宁呢?”
“公主要见他?”
宋清安撩起眼皮,翠珠立时明了,退了下去唤人。
“见过公主。”
卓宁跪在下处见礼,宋清安并未立刻叫起。
“可有人是随你一道来的?”
“回禀公主……有。”
“是在前院做事的小桃。”
宋清安“唔”了一声,指节轻叩着桌面:“你信得过她?”
卓宁立刻板直了腰,郑重道:“回禀公主,小桃与奴是同乡,奴对她知根知底,是信得过的。”
宋清安沉思片刻,道:“那便让她去替我做件事。”
“竹烟与翠珠……宫中人都认得,有些事做着还是不方便。小桃,还算是生面孔。”
宋清安温温一笑:“你让她去探探,这几日长乐宫与未央宫,可有什么动静。”
卓宁闻言犹豫了片刻,随后咬了咬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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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已将事情办妥。”
崇明宫内殿烟雾缭绕,梁帝歪在榻上,两旁的宦人徐徐扇着风。
“好……好……”
他艰难抬起眼皮,浑浊双眼望向榻前的裴卿。
“朕的请仙台……”
“回禀陛下,春狩后便可动工。”
梁帝缓缓出一气,神情欣然满足:“善。”
“陛下,该拟春狩名册了,陛下可有何旨意?”
“你来定就是……对了,柳妃还是那样吗?”
“臣以为,做了法事后,柳妃娘娘便能痊愈。”
那便还是老样子了。
梁帝忆起柳绮筠疯疯癫癫模样,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
“你也是,吓她做什么?”
梁帝不痛不痒地斥责了裴卿几句,闭眸道:“但这几日柳自明不来烦朕,便算你将功折罪了,以后不得再如此。”
裴卿从善如流道:“是,陛下。”
“下去吧。”
明黄帷帐垂落,裴卿凝视一瞬,随后移步离开。
再过几日,便是行法事的日子。宋清澜这些天都在长乐宫里照看着柳绮筠,也算是被绊住了脚,无甚行动。
只要梁帝不知柳绮筠实际如何,长乐宫便能维持此状。
虽然没有具体旨意,但大家都默认此时的长乐宫是在禁令之下的。
这道不成文的禁令在,宋清澜便不可出宫。
似乎一切都算顺利。
裴卿望向夜空,其上乌云沉沉,不见一个星子。
但他却甚是愉悦地抬了抬唇。
第65章 法事
到了驱邪做法事的日子,宫中人皆依律到了天坛处。
前些时间宋清澜日日侍奉柳绮筠左右,她的癔症渐有好转的迹象,也让宋清澜稍稍放了心。至于她的小姑子谢和思,去宫外搜寻的人依旧一无所获。
若是到春狩前还无踪迹,她便该回临州了。
至于姜芷,一直还算安分,不曾有过别的小动作。
“公主,时辰快到了。”侍女上前轻轻提醒,宋清澜回过神,起身往寝殿去叫柳绮筠。
驱邪祈福,长乐宫是流言里邪祟最盛之地,作为主位的柳绮筠自然也得去,哪怕她仍在病中。
宋清澜不是没有争辩过,但梁帝说:“这场法事本就是为柳妃办的,万一仪式过后她的病就好了呢?总之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必须去。”
宋清澜扶着柳绮筠到天坛时,羽林卫已将四周守卫起来,宫嫔业已到齐。在最前方的赫然是宸妃。宦人高呼“柳妃娘娘到”,宸妃转过身来,面带笑意。
“妾问姐姐安/嫔妾拜见娘娘。”
姜芷领着宫嫔们蹲身行礼,柳绮筠此时还算清醒,道:“诸位妹妹不必多礼,起来吧。”
姜芷恭顺地谢了恩,起身退开,将最前的位置让给柳绮筠。
她心中纳罕,柳妃的声音如此虚浮无力,看来真是病得厉害。
宋清澜扶着柳绮筠站定,余光瞥见一侧的宋清安。
她今日着银白锻缂丝比甲,一件雪青色裙裳,站在角落里,一惯的素雅和不起眼。而在宋清安一旁,宋清怀长身玉立,眉目温润,感受到目光,他先一步望过来。
宋清澜浅浅一笑,旋即收了目光。母亲先前不是没与她提过关于宋清怀回京的种种,对这个二弟,她心中还是有几分忌惮。
宋清安若有所思地向柳绮筠方向看了一眼,便装作未察觉般低下眼眸。
一旁有不少宫婢侍奉,她能感觉到许多道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她……身侧的兄长。
宋清安百无聊赖地思索着今日又会有哪个小宫女假摔到兄长身上,便听宦人高声传呼:“陛下至——”
立时周围人纷纷下跪,宋清安顿了一会儿,最终也跟着跪下去。
明黄身影渐渐靠近,其身后跟着裴卿。裴卿穿了暗红蟒服,如鲜血染就,不像来拜神,倒像来弑神。
众人齐呼陛下万岁,三声过后,梁帝才叫起。
他亲手扶起柳绮筠,状似关心:“柳妃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承蒙陛下关怀,妾不胜感激。”柳绮筠福了福身,低头回话。
梁帝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身侧站定,宋清澜见此便退到了后侧。镇国寺住持上前请旨,梁帝沉声道:“开始吧。”
住持领旨退下,天坛之上仪式渐启。梁帝本人尊道,但国教仍沿袭先帝传统为佛教,所以这样大的法事,自然还是交给国寺来办。
天坛上放了一鼎香炉,住持领着几个大和尚诵经过后,起身向后方道:“请陛下与娘娘进香。”
这过程实在繁琐无聊,宋清安看着梁帝与柳妃上了天坛擎香跪拜,缕缕清烟向宫城上空散去。
伴着住持诵经之声,击钟声响起,古拙而悠远,传遍皇城内外。
天坛之下,众人双手合十,垂首闭眸。
宋清安却偷偷睁了眼,四下打量一番,发现无人注意,便轻轻撞了撞身侧的宋清怀。
宋清怀面色不变,好像根本没有搭理。但宋清安感受到身侧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借着天坛之上尚且纷杂的声音掩饰,宋清安小声道:“兄长,你觉得她好了吗?”
宋清怀眉目如常,用内力传语道:“似是大好。”
“是啊……那便奇了。为何宫中人都说柳妃不见好。”
宋清安合眼,停顿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总不该真是这法事的效用。”
“许是人为。”
宋清怀所言,与她所想相同。
至于那“人”……先前小桃来禀过,未央宫一切如常。
便多半是裴卿了。
柳绮筠与裴卿当是无仇怨的,宋清安不是什么自大之人,并不认为裴卿会因为她而与柳绮筠生事。
至于上次……多半也是裴卿顺手办的,只怕还有别的目的。
他想让柳绮筠就那么“病”着,是打算牵住谁?
她悄悄抬眸,望向帝王身侧的裴卿。
天坛之上,他如积石列松,如玉眉眼淡漠疏离,又萦绕着阴鸷之感。
裴卿亦掌心合十,但配上他那张脸,他的举动反倒不像在与佛祷告。
而是在请邪魔降世。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中暗笑。
罢了,大概在世人眼中,裴卿也与邪魔无异。
他自己就是邪魔。
似是察觉到视线,裴卿缓缓睁了眼,偏过头向宋清安望来。
后者不避不让,但只撩他一眼便低下了眼眸,轻轻咬了唇瓣。
裴卿似是笑了一下,那道灼灼视线在宋清安身上停留许久,才收了回去。
梵音渐息,仪式将将结束。
本该到此就散去,但不知梁帝如何想的,下了旨意要众人同去宣华殿用午膳。
梁帝与柳绮筠先行离开,其余众人则等帝妃二人走远了才跟上。
宋清安让宋清怀先走,自己则远远坠在后头。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眺去,落在那抹仍停留此处的扎眼的红色上。
裴卿似乎正与值守的羽林卫领队郎官吩咐些什么。感受到视线,裴卿侧目睨来,正撞进宋清安好奇探究的眼中。银白的衣裳更是衬得她肤白欺雪,茶褐眼眸如两汪泉水,清亮而冷。
裴卿眸中寒意融化些许,抬了抬唇角。那郎官奇怪为何裴卿说了一半不说了,抬头看时,见裴卿不知望向何处,笑得古怪。他想顺着裴卿目光去找时,后者已收回了视线,好似无事发生般继续吩咐。
郎官最后瞟了眼那群莺莺燕燕,见无一人看向这里,他更觉一头雾水。
宋清安已偏头低眸,眸中浮起浅淡笑意,厌烦的情绪散了些。也罢,至少宫宴还有他在,挨挨就过去了。
她垂首低眸,经过裴卿身侧时,似被凸起的卵石滑倒。宋清安低低惊呼一声,身子向一旁跌去。
郎官认为裴卿定不可能去扶,是以急忙上前。
然他却想岔了,裴卿手臂一抬,稳稳揽住了宋清安。不仅如此,裴卿还朝他冷冷瞥来一眼。
郎官赶紧退到后头装鹌鹑。
宋清安面上瞧着诚惶诚恐,赶紧稳住了身形从裴卿怀中站起,连声称谢。
但宽大袖袍遮掩下,宋清安的手轻轻勾住了他腰带,用力一瞬便放开。
裴卿眸色瞬时暗下,但宋清安已规规矩矩福了身,随众人离开。
第66章 幽香
此番宫宴毕竟不会如上次一般正式,各人都显得随意了些。宋清怀因营中还有事,没呆多久便与梁帝告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