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安听着向前望去,便见一道白色身影正倚靠在树干上。
“是公主。”
裴卿握着宋清安的手扯住了缰绳,将盗骊勒停。这一回盗骊没再扬起前蹄,而是平稳停了下来。
宋清安盯着眼前人,目光微凝。
“二王子?”
“公主勿怪,实在是如今情形,我难以见到公主。”
耶宁阿初的眼神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停顿一瞬,随后若无其事移开。他眉宇清和带笑,一身白衣在林中,倒有种出尘气质。
“二王子也是来为郡主说情的吗?”
“非也,阿兰造的孽,与我又何干?”
耶宁阿初笑意温和,说出的话却是凉薄无情。
“若是允许,公主想怎么处置她,我都不会插手。”
“西夜还真是兄妹情深。”
宋清安毫不留情讥讽道,耶宁阿初不见着恼,还拱手谦逊道:“彼此彼此。”
“二王子托咱家费了这样的力,该不是就与公主寒暄吧?”
裴卿于宋清安之后冷冷开口,他和宋清安的动作实在瞩目,大抵只有耶宁阿初变个心盲心瞎之人才不会发觉。
“……我不曾想到会是如此情形,裴掌印不会将我灭口吧?”
耶宁阿初半开玩笑道,眸中深处却满是忌惮。
“二王子言重了。”
裴卿嗤声,却没有否认。耶宁阿初笑容不变,脚下却往后退了半步。
他原先便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上了裴卿,不曾想裴卿竟当真应了下来。他预想过无数个裴卿带人来的场景,却不是如此这般。
任谁都能瞧出来,宋清安与裴卿间的关系很不简单,哪怕眼下这两人只是手碰在一起而已。
“裴掌印,有些话我要与公主单独说,可否……”
“自然。”
裴卿低目瞥了眼耶宁阿初,便揽过宋清安腰际将她抱下了马。
宋清安早已明白过来,眼神在这二人间来回逡巡:“二王子能说动裴掌印,本事不小。”
“公主谬赞。”
耶宁阿初只作没听出她的暗讽,毕竟裴卿还在。
宋清安本想再讥嘲几句,但方才她被裴卿抱下马时意识到自己的腿仍软着,眼下难免要借着裴卿的力道。这么一看,气势便矮了一截,也就歇了这心思。
“那公主与二王子叙旧吧”
裴卿复又上马,向另一方向而去。
宋清安侧眸瞧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公主真是让我惊喜。”
耶宁阿初这才放下些戒备,稍稍往前几步。
“我倒是好奇,二王子给了裴掌印怎样的许诺?”
宋清安亦迎上去,她只比耶宁阿初矮上一些,相对而立时并不见气势减弱。
“这不是公主该关心的。”
耶宁阿初的笑意淡了一些,宋清安略略点头,眼睑垂下盖住了眸中一点光亮:“那我便问些该问的……二王子何事寻我?”
“其实就是为了郡主,是吧?”
宋清安抬目,慢吞吞向前挨去,两人间的距离缩短至几寸。
耶宁阿初下意识想退,但又不愿表现出退让,便硬生生忍住了。
“……是,不过不是为了阿兰,而是为了西夜。”
“有什么不同吗?”宋清安笑了笑,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二王子不如先说说条件吧?”
“还是由公主来提更为稳妥。”
“当真?”
宋清安不由多瞧了他一眼,颇为意外道:“二王子如今都有这般底气了吗?”
耶宁阿初快被她气笑了:“公主真是愈发不饶人了。”
宋清安坦然应下,她思量了片刻,徐徐道:“既如此……不如将账一并算清吧?”
耶宁阿初心中腾起不妙预感,下一瞬宋清安便凑到他耳旁,低声耳语着。
她骤然靠近,耶宁阿初半边身子都僵住,起了一层细密疙瘩,以至宋清安说了什么他都未能第一时间听清。
宋清安说完后便退开半步,见耶宁阿初不作回应便催促道:“二王子以为如何?”
耶宁阿初长舒一气,鼻间似还有宋清安身上浅淡香气。他揉了揉眉心,白净面庞上浮了些难以察觉的红:“……公主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可不一定。”
宋清安低头用指腹描过袖口的纹样,慢条斯理道:“我相信这些对二王子来说算不得什么。”
耶宁阿初默然,良久轻笑了一声:“那我可否知晓公主要这些做什么?”
宋清安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这与二王子无关吧?”
“那我来猜猜……是为了你们的二殿下吗?”
耶宁阿初还是那副温润模样,只是他眸中闪烁的探究与恶意实在难以忽视。
宋清安脸色微冷:“大梁的事又与二王子何干?”
“公主息怒,我也不过是好奇。”耶宁阿初一耸肩,“毕竟……这样的条件,总得让我知道些什么吧?”
“无可奉告。”
宋清安一笑,却是断然将其拒绝。
第97章 白兔
“我与公主,怎么说也算有些交情了吧?”
耶宁阿初多少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宋清安也明白,要凭这点筹码换兵马和耶宁阿初的一个承诺,却是异想天开了些。
但她就是这般贪心之人,想以最小的代价博得最大的利益。
“二王子,我可是差点因为你那小妹死了。”
宋清安柳眉一挑,勾起的眼尾锐利如刃。
“的确是阿兰鲁莽,在下替她给公主赔个不是。”
耶宁阿初拱手,饱含歉意道,至少听起来是这般。
宋清安却伸手,指尖在其抱起的手上一点,随后缓缓压下去:“二王子想知道什么,便不该再瞒着我。”
“那不是郡主的意思,对吧?”
树林阴翳投在宋清安面上,落了一片摇晃交错的光斑。她的神色也在如此光影中变得难以捉摸,耶宁阿初定定看了一会儿,终是放下手臂收起了笑容:“是又如何?”
总算不用见到他虚伪的笑脸,宋清安觉得露出真面目的耶宁阿初顺眼多了:“若是西夜王的意思,二王子不觉得,多补偿我一些,是应该的吗?”
“公主说笑了,就算是如此,谁又能为公主作证呢?”
耶宁阿初嗤声,笑她不自量力:“公主的确帮过我,但……那时不也是公主为了自己而做的事吗?若是仔细论起,你我之间,早已两清了。”
宋清安自然明白他说得在理,更是明白他的有恃无恐。不过也是如此……便证明,她的猜测都是对的。
是西夜王令耶宁阿兰将她带入林中,之后……按理应当是引那猛虎来。
她仍记得初入林中时的那一声虎啸。
“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只是有一事不解。”宋清安眯眸,视线越过耶宁阿初看向远处,“我应当与西夜无冤仇,为何西夜想杀我?”
耶宁阿初闻言闷笑,他起先低声,之后便不再压抑。宋清安蹙起眉,极为不悦且不耐:“二王子。”
“公主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西夜还不至于为公主冒这样的险。”
耶宁阿初总算是收住了笑意,他的话嘲意分明,不好听却是对的。
“哦?那依二王子的意思,便是大梁有人值得西夜冒险杀之了?”
宋清安没理会他的讥讽,试图另外探出些什么。
“不敢,公主可莫套我的话了。”
耶宁阿初皮笑肉不笑,及时噤口。宋清安实在恨极了这种说话露出半截信息的人,就像是用鱼饵引诱鱼儿上钩,此刻她就成了那条鱼。
虽然宋清安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或许这便是同类相斥。
宋清安木着脸,眸中凉薄之意连日光都无法温暖:“我的那些条件……”
耶宁阿初抬手打断她,神情无奈:“公主,兵马之事,可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那便等二王子能决定之日再兑现,也不迟。”宋清安牵唇一笑,婉婉如清泉,“我等得起。”
“公主,你我交易,讲究一个公平。”耶宁阿初停了一停,“公主要用什么来交换。”
“二王子想要什么,便是什么。”
耶宁阿初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挑了挑眉:“公主几次三番插手西夜,究竟想做什么?”
“二王子放心吧,总之不会害了你的西夜。”
“但公主远在大梁京中,二殿下又已回京,公主如何相助?”
“这便不是二王子操心的事了。”宋清安抚了抚发鬓,眼眸微弯,“只要二王子答应,我便不会食言。”
耶宁阿初沉吟不语,他并不是非要宋清安这个帮手不可,但凭他一人,还是有些势单力薄。
大王子一时势微不假,但王后母家于朝中经营多年,早已根基稳固。不定来日就将大王子又扶起来,到那时可就不好办了。
可宋清安这人变数太大了……
耶宁阿初瞥一眼身前笑意盈盈的宋清安,没来由地后颈发凉。
她从最开始找上他时,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他呢……至今仍未知悉她的目的。
是想扶她兄长上位吗?那向他借兵马做甚。
与外敌私联,可是大罪。
甚至于她还与裴卿那宦官不清不楚……
思及此,耶宁阿初的心情又有些复杂。
或许这昭定公主能自己登皇位。
耶宁阿初兀自胡思乱想之际,宋清安再度开口道:“我也明白此事不便轻率应下,二王子可以仔细思虑过后再给我答复。”
“但……希望二王子能答应我第二个条件。”
“帮公主一次,是吗?”耶宁阿初向后倚靠上树干,神色懒散,“公主想要我帮什么?”
“我还不曾想到,日后再提。”
宋清安眉眼弯弯,耶宁阿初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算计了。
怎么就平白无故许了这样的承诺呢?
他暗自懊恼,此时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奔过之声。
宋清安立时挪了视线,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处有一道黑色影子逐渐逼近,带了无形的压迫感。
她却面色轻松,甚至还有些期待。
“裴掌印!”
盗骊逐渐减速,等到宋清安近前时正好停了下来。后者连忙迎上前,颇为欢欣地唤了裴卿一声。
裴卿淡淡应过,冷而厉的眼神扫过耶宁阿初:“公主与二王子聊完了吗?”
“早已好了。”
不等耶宁阿初回应,宋清安便替他做了回答。她不想裴卿多问什么,便截过话头道:“裴掌印去哪了,是陛下传召吗?”
“有魏平,无需随侍他。”
裴卿说着,自后方拿过一个白色柔软的东西抛进宋清安怀中。
“来时遇见的,公主瞧瞧喜欢吗?”
宋清安手忙脚乱接过,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只雪白的兔子。
其通体白色,不见一根杂毛,皮毛纯白顺滑,没沾染一点脏污。
这便奇了……哪有打猎不见血的?
可这兔子身上偏是如此,若非它尚有几分温热,便当真看着和死了一般。
“好生干净。”
耶宁阿初在一旁出声感慨,引得裴卿又看他一眼。
“不知公主喜欢活的还是死的,咱家用小东西把它打昏带来的。”
宋清安觉着稀奇,不住地抚着它毛发:“这样玉雪可爱的……何苦弄死了呢。”
“那公主自个儿养着解闷也好。”
裴卿说完,不忘睇着耶宁阿初道:“二王子和公主可还有旁的事?”
“没有。公主宽宏大量,父亲定会高兴,我便先告退了。”
耶宁阿初温温一笑,十分恭敬地与裴卿拱手。他说完后便打了个呼哨,须臾便有匹山子马奔来。
“那咱家便不送了。”
裴卿嘴上如此说,其实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耶宁阿初。后者似乎并不在意:“裴掌印客气了。”
耶宁阿初走后,裴卿才与宋清安道出了方才一直没能提出的问题:“公主与他很相熟吗?”
第98章 酥酪
“几面之交。”
宋清安含混其词,一边低头拨弄着兔子垂下的耳朵,作出专注于此的模样妄图糊弄过去。
“嗯?”
但裴卿显然不会被这点伎俩蒙骗过,他抱臂倚马而立,直盯得她心底发麻。
“……啊,不过就是做过几次交易罢了。”
细白指尖隐没在柔软皮毛中,淡粉甲盖在其间若隐若现。裴卿视线顿了顿,随后移到她面庞上:“公主,这可是私通外敌。”
“裴掌印……”
宋清安抬目看去,声音舒婉,不见半分惧怕:“该不会是想治我的罪吧?”
怀中抱着的兔儿似乎动弹了一下,引得宋清安的注意又回到了它身上。只是她看去时,那白兔还是那副不知生死的模样。
“咱家要真想如此,公主也不会好端端站在此处了。”
裴卿眉目恹恹,似乎万物都难以入他眼中。
宋清安手一顿,听出了些什么。
果真如是……从最初她与耶宁阿初接触时,他就都知道了。
第一次见面也好……之后的传信也罢……
他都知道,只是懒得管而已。
“那我还要谢过裴掌印高抬贵手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后宋清安并未感到多少恐惧。她上前几步,头上珠翠在光下闪烁,她本就生得明艳,不再如往日那般故作婉约神色时,面上便带了恣意的意味。
“咱家不敢。”裴卿观她挑衅模样,唇边却漾开隐约笑意,多少带些纵容。
他朝宋清安勾了勾手,后者却立在原处没动。
“公主不想回去了吗?”
裴卿平淡语气中隐含着威胁,宋清安思量片刻,还是乖乖走近了。
毕竟她还抱着人家送的一只兔子,怎么说都拿人手短,况且也真得让裴卿将她送回去。
“裴掌印去做什么了?”
方才裴卿离开,总不能是特地给她猎兔子去吧?
然裴卿只是撩她一眼,便将其带上马。盗骊一如前几次那般跑起来,宋清安虽适应了一些,但心中还是下意识惊惶,只顾着抱紧怀里的白兔,也没心思再追问裴卿了。
回去时,裴卿没再驾盗骊经过围场。也不知他何时发现的那条偏僻小道,但最终从林中钻出时,眼前便是宋清安的行宫。
所以裴卿大可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她走的……
宋清安心情微妙,不自觉手中揪紧,不小心揪下白兔一小团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