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安依言拿过玉佩,那玉沾染了些许沉香气味,还残存着裴卿的体温。
裴卿向刘泉招了招手,接过宫灯,为宋清安照亮方寸之地,好让她看清玉佩上的纹样。
“陸”字在摇晃的烛火映照下,好像在燃烧。宋清安怔愣盯着玉佩,喉头发紧,手微微颤抖。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发涩:“裴掌印,这是……”
“咱家可不知。”
裴卿不置可否,宋清安从其模糊态度中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心潮翻涌,突然向前一步抱住了裴卿,耳下明月珰摇摇晃晃,如她心绪一般恍惚不定。
裴卿被宋清安骤然一扑,向后退了几步,手中提着的宫灯落在地上。那烛火摇晃下,便熄了,四周一下子暗下来。
裴卿眼中闪过错愕,随即回头看了眼刘泉,刘泉早就低下了头,从一侧匆匆离开。
宋清安抱着裴卿,埋在他胸口,闷声:“裴卿……我还不起了。”
裴卿垂眸,目光微柔:“咱家不要公主还什么。”
宋清安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她仰起脸,星月为其蒙上一层薄薄的光辉,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染了雪霜的玉。
“可是裴卿……”
裴卿垂下的眼睫半掩眸色:“陛下未醒,这东西就算呈上去也无用,不如给了公主,公主不必想太多。”
宋清安心知这不过是托辞,哪怕梁帝现在好好的,裴卿是否会老老实实送上去,都不好说。
“……裴卿,你就不怕我等陛下醒后,将此事告诉他吗?”
裴卿沉默良久,半晌,他的手抚上宋清安面颊,拇指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宋清安虽被冰凉的玉扳指硌得很不舒服。
“公主骗人的本事,还要再练练。”
他低低道,像是喃喃自语般。
宋清安一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竟落了泪。
她掩耳盗铃般将脸埋进他怀中,躲开了他的手:“我真的会的。”
头顶传来一声哼笑:“那咱家倒要看看公主是否当真舍得。”
“裴掌印……真的就将它给我了吗?”
听得裴卿低“嗯”一声,她慢慢放下环着裴卿腰身的手臂,一手拿着玉佩,手指将它攥得死紧,却还犹疑不定地问:“当真?”
裴卿轻轻一嗤:“公主再问,咱家可就要改主意了。”
宋清安连忙将东西收进袖中:“我不问了。”
两人间突然沉默下来,宋清安看了看裴卿,后者披着银辉,有种莫名的落寞感。
宋清安视线下移,落在那滚落在地上的宫灯上,斟酌着字句开口:“今日……多谢裴掌印了却我一桩念想。若他日事发,裴掌印推到我头上便是,不要牵连到自身。”
裴卿深深望她一眼,没有回应她的话。
“咱家带公主出去。”
他走到她身侧,递了手臂沉声。
第116章 代政
黑沉树影于月下婆娑,一侧湖水寂寂,泛着银色粼光。
宋清安望一眼裴卿递来的小臂,却抬起掌心,自下扣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握。
“走吧,裴掌印。”
宋清安仰脸看他,面上笑意和婉。
裴卿低目不语,手上力道却紧了紧,与她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两人出了林子,刘泉一直在外等候。
“送公主回去。”
“是。”
刘泉应过,正要上前,却发觉宋清安仍旧站在裴卿身侧。
宋清安挣了挣,却没能挣动分毫。
裴卿嘴上说着让宋清安走,手却依旧牵得紧。
“裴掌印……”
宋清安无奈低声,执起裴卿的手。广袖随其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她于二人交握之处轻轻落下一吻,回身拥住了他。
沉香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宋清安在其怀中感到无比安心。
裴卿微微俯身,埋首在她颈间。
过了一时,宋清安退了半步,想脱身出去。
然裴卿却在其背上一按,复将她揽了回来。
宋清安撞入其怀,心跳都停顿了一息。
刘泉低着头一个劲儿看自己的脚尖,这鞋头绣花真好看,很是……很是简洁!
“刘泉。”
刘泉“欸”了一声,垂首上前几步。
“送公主回去,小心些。”
他这才敢抬头,见两人已分开立着,心里松了口气。
“是。”
他应过,默默走到宋清安身侧。
“裴掌印,改日得空,派人到我宫中说一声就是。”
宋清安柔和了眉眼,与裴卿低声。她又握了握裴卿的手,才移步离开。
刘泉加紧几步走到前头提灯引路,宋清安慢悠悠跟着,忽回头望了一眼。
月辉如水,风吹过,带起她微乱鬓发。
碎发拂面,迷蒙了双眼。宋清安拨弄了头发,低目一笑,回身合羞走。
裴卿定定立在原地,直等到望不见她背影,才缓缓离开。
—
回了明光宫后,宋清安连梳洗都顾不及,便将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连竹烟都没能留下。
她又点起线香,将妆台上烛灯灯芯拨去些。
摇晃烛火下,她取出玉佩,细细打量。
这应当就是外祖家的东西……只是裴卿,又是怎么拿到的?
这玉佩可不像是会被随意放在库房中的东西,按梁帝的性子,应该在数年前就被毁了才是。
彼时裴卿还不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更不可能插手其中,那便……是梁帝自己要留下它了。
指腹摩过玉佩上凸起的纹样,宋清安凝眉思索。
它定然不是玉佩那么简单。
原先宋清安猜测它或许是陆家的信物,但能被梁帝保存下的东西,又怎会是信物那么简单。
要不要与兄长知会一声?
宋清安攥着玉佩,心中难得迟疑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兄长……万一知道呢?
不管兄长是否知晓,他都不会告诉她的。
宋清安轻舒一气,摊开掌心。
烛火下玉色温润,然尽管被宋清安握了许久,玉佩依旧寒凉如水。
她想了一会儿,最终将玉佩收了起来。
还是先不提了……过些日子再告诉兄长吧。
—
到了第二日,梁帝依旧未醒,停朝一日。
宸妃强行压下了所有消息,只说陛下春狩初归,颇感惫懒,需修养一二。
陆川和一众御医进了未央宫就不曾出来过,也不知是否有了法子。
宋清安并不在意这些,梁帝多昏一天少昏一天,都与她无甚关系。
又过了几日,梁帝似乎醒了,只是还很虚弱,依旧不能上朝。
于是他下了一道分外惊世骇俗的旨意。
“裴卿代政?!”
宋清安听得这消息时惊愕万分,不由扬声。
“公主小点声。”
竹烟慌忙嘘声,宋清安定了定神,依旧没能缓过来。
“怎么……怎么会呢?”
宦官亲政,实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都能想象前朝此时该是如何混乱模样。
先前尽管裴卿插手政事,至少也还有梁帝在前作样子。但现在……就是把他明晃晃地推了出去。
梁帝怎会放权到如此程度?
该不会是裴卿……
宋清安在殿中踱来踱去,心下焦躁。
这几日的确未曾见裴卿身影,他似乎很忙,连在宫里的日子都少。可梁帝病了后就一直停朝,按说需要他处理的折子也寥寥无几,至于梁帝……那有御医和鬼医,并不需要他。
如此看来,裴卿的忙,就很古怪了。
“公主,如今前朝民间,对此道旨意都很不满。婢子听闻宫中传言,说……”
“说什么?”
宋清安步子一顿,望向竹烟,眸中森寒。
竹烟又上前几步,在她耳畔低声:“说……此是矫诏。”
宋清安心口突突的,一阵窒息感传来。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公主?”
竹烟觑着她神色,不免担忧道。
“你先下去,我自己待会儿。”
宋清安揉了揉额角,刚要往里走,又叫住竹烟。
“兄长可有传信?”
“还不曾有。”
停朝这几日,兄长都不奇怪吗,为何也不来信?
宋清安木着脸走到窗前,将窗打开了一道缝。
风裹挟着凉意吹进殿中,总算让她清明了些。
宋清安任由风吹着。
那道圣旨……应当不是矫诏。
纵使是,也不是裴卿做的。
裴卿不会是做事如此错漏百出的人。
实在太巧合了……梁帝病倒,旨意便出,简直就是明晃晃得告诉世人,这一切都是裴卿做的。
哪怕他真要夺权,也不会……不会是这般拙劣手段。
宋清安冷静了些,闭目舒了口气。
所以是谁……算计上了裴卿?
她忽地想起上次那些刺客。
也是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裴卿中的毒就是针对会武之人的。所以后来遇上的人,本就是冲着裴卿来的。
加之听闻,魏平带人来寻时,又被一波人阻拦。
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吗……开始要除掉裴卿。
查刺客的事一直没有下文,梁帝的态度也模棱两可。宋清安咬着下唇,眼瞳愈发深沉。
是另有其人……还是…就是梁帝的意思。
狡兔死,走狗烹。
他是觉得自己将死,便要在死前,将这污点亲手抹去,赢得万世称颂的好名声吗?
多么……多么相似的故事。
宋清安想到陆相,手攥得愈发紧,在掌心留下十个红色的月牙。
第117章 般配
果真不出宋清安所料,之后数日宫里宫外皆是流言蜚语。东厂处理了几个人,也没能震慑下流言,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裴卿上朝第一日,便有好几个御史老臣来乞骸骨。朝上众臣皆惴惴,生怕裴卿上演一出血溅朝堂的戏码。
意外的是,裴卿什么也没做。那几个老臣平安回了各自乡里,还被安置地十分妥帖。
但这对平息流言无益,人只说,这是裴卿心虚。
总之这时节,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尽管大权在握,比先前更甚,却是立在风口浪尖,危崖之上,随时会跌落深渊。
宋清安呆在后宫,一面都没能见着裴卿。她心里记挂着,又担心打扰他,便没去寻。宋清怀那儿依旧无信,好像回京之后,他就什么也没传来过。
她已明白过来,宋清怀是故意如此的。回宫前那一次见面,非但没能让宋清怀放点手,还让他管得更紧了,如今是连他的一点动向都不愿告诉她。
宋清安最讨厌人瞒她,裴卿如此,宋清怀亦如此。
让竹烟等人去打探消息,不过有些只言片语。
心里一烦躁,夜里就睡不好。
内殿烛火已熄,只在榻边留了盏小灯。快到破晓时分,这盏灯也快燃尽了,麒麟灯座处淌下一片凝固的烛泪。
宋清安迷迷瞪瞪醒来,如在雾海中沉浮。
她也不知究竟睡着没有,只头脑昏沉,周身绵软。
她敲了敲额头,费力睁眼。
透过纱帐的光尚且微弱,她又闭上眼叹一气。
还这样早……
她觉得疲累极了,想再睡去,然神志却愈发清明。
辗转反侧良久,锦被团了又团,最后被踢到脚边。
宋清安穿着轻薄中衣,裤脚因其翻来覆去而撩上一截。
帘帐微动,有风灌入。宋清安心知这不大对劲,然迟钝昏沉头脑却没能让她做出反应。
温热掌心贴上她露在外头的小腿,宋清安心提了提,又放下来。
她闻到了沉香气。
“裴掌印……”
宋清安低声嘟哝了一句,将醒未醒时,声音还带了明显沙哑。
裴卿似乎哼笑一声,带了薄茧的手掌向上挪去,激起一片细密疙瘩。
“公主醒得这样早,倒省了咱家力气了。”
……嗯?
宋清安翻身去靠近他,半睁开了一只眼。
裴卿一手将她撩起的裤脚放下,一面俯身下来,几乎贴上她的面颊。
“这么早……裴掌印来做什么?”
裴卿唇角微抬,在其耳畔低声。
宋清安眼睛倏地睁大,猛地坐起来。若非裴卿及时退开,两人的头定会磕在一处。
她起得急了些,头一阵发晕,差点又倒回去,幸好裴卿托住她后背,又垫好了软枕。
“公主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裴卿扬眉轻谑,宋清安却没心思与他玩笑。
“裴掌印,这不妥吧?”
她一手揉着额角,犹豫片刻,小声道。
裴卿站直了身子,他立在榻前,无端有种压迫感。
“公主只是坐在帘后,有什么不妥。”
他懒声,一手缓缓摩挲着玉扳指:“再者说……无人会知晓。”
晕眩的劲儿逐渐过去,宋清安沉默下来。
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些心动。
为前朝如今情形,也为裴卿。
想看看……他面对的,是如何地狱。
她仰起脸去看他。
微光勾出高瘦的影子,裴卿的脸还有些看不清。宋清安眯了眯眼,檀口无意识张开,却不知自己这番神情落在裴卿眼里是何等靡艳。
“公主想好了吗?”
裴卿不动声色挪开视线,语气如常问道。
啊……是,现在,正好是该上朝的时辰。
宋清安没再考虑,点点头应了下来。
多日没能见到,她也想……多看他一会儿。
“时候还早,公主先垫垫肚子。”
裴卿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宋清安却没第一时间去接。
她向床沿挪了挪,随后跪坐起来。
此时她眼前的高度正好是裴卿衣襟前,宋清安一张手臂,环住他腰。
她颇为贪婪地依在他怀中,嗅着熟悉的沉香。
“裴卿……”
宋清安柔声低语,带着些许哑意,自有缱绻情意。
裴卿一顿,随后揉了揉她发顶。
“嗯。”
他沉声应过,听着冷静,视线却没再挪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