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少在这里猫哭耗子了,不觉得可笑吗?”
“够了。”
梁帝面色沉沉,觑着下方混乱景象:“涉事宫人,一律杖毙。柳妃……降为才人,即日起闭于长乐宫,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
求饶之声在殿中此起彼伏,柳绮筠冷着脸在一旁,似是早就预料到这一结局。
无事……无事……只要父亲还在,她总有再起之日。
梁帝拂袖起身,正要走下去时,神色骤变。
他捂着心口,忽喷出一口血来,随后倒了下去。
“陛下!”
“快传御医!”
众人皆惊,手忙脚乱向梁帝涌去。
宋清安倏忽起身,愣愣望着梁帝倒下的地方,缓缓抬头向裴卿看去。
后者正朝她看来,像是他一直,一直都这么看着她。
宋清安唇角动了动,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又低下头,取出帕子遮掩了面庞。
裴卿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收回视线走进人群中。他所过之处,人自会让出一条路。
“劳宸妃娘娘将陛下挪到榻上,咱家这便去叫陆川来。”
“有劳裴掌印。”
姜芷低声谢过,忙叫来侍卫将梁帝抬去内殿。
“那我去找御医。”
宋清安抬目向此处望来,此时她眼中只见担忧之色。
“有劳公主。”姜芷向她颔首,急匆匆进了内殿。
宋清安点了点头,回身提裙向外去,小跑着的步子当真让人觉得她是真心为梁帝着急。
然事实上,她出了未央宫后,特地选了一条去御药房的远路。
“公主还真是一片孝心。”
裴卿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出现在她身后,宋清安已习惯其神出鬼没的本事,面上波澜不惊:“裴掌印不是要去寻鬼医吗?”
“陆川还要咱家亲自去请,他是活腻歪了吗?”
裴卿嗤道,又接近宋清安幽声:“倒是公主独自一人跑出来了,咱家思来想去放心不下,便来护一护公主。”
宋清安侧眸,脚下又放慢了些。
道旁不时有宫人走过,见到这二人纷纷垂头行礼,随后背过身去,宋清安莫名生出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毕竟在以前,她走在宫道上时,甚至没有人识得她。
“裴掌印。”
“公主有何吩咐?”
“依你之见……陛下的病症,该是由何引起的?”
宋清安忽顿住脚步,回身看向裴卿。
春日晴光正好,她明媚而轻盈,两侧红色宫墙似困不住她。
裴卿无端生出些恐慌。
担心她会在某一天……忽然飞出这樊笼,再也不回来。
宋清安眼瞧着裴卿的眼睛好像越发漆黑危险,不由又唤一声:“裴掌印?”
“……咱家又不是御医,公主问错人了。”
裴卿淡声,眼眸又恢复寻常模样,仿佛方才只是宋清安的错觉。
她又仔细瞧了瞧,却再没发现先前的那种神情。
“若是御医也瞧不出来呢?”
宋清安所幸背身倒退着走,她步子极缓,裴卿便也随其放缓。好似……他步步紧逼下,她不得不向后退,退到万丈深渊。
“还有陆川。”
裴卿能回答她如此无聊的问题,已是他莫大耐心。
“那鬼医……裴掌印让谁去请了?”
裴卿撩一眼道旁宫人,吓得他们将头埋得更低。
“东厂之事,公主不必过问。”
第114章 白瓷
“是,裴掌印。”
宋清安故意拖长了音,唇角笑意漾开。
“只是这消息……掌印要瞒着吗?”
“咱家可没心思管这等事。”
裴卿抬目瞧了眼宋清安身后,忽上前几步扣住她腕将她拉开。
宋清安冷不防被裴卿拉过,脚下趔趄失了平衡,就要跌进他怀中。
手臂被人稳稳托住,宋清安定了定神,向前处看去。
是两个宫人捧了等人高的花瓶,花瓶挡在其前,他们走得晃晃悠悠,差点就要撞到她。
那两人艰难从后探出视线来,慌忙放下花瓶跪下:“公主恕罪,掌印大人恕罪。”
“怎么回事,这是哪来的?”
那花瓶实在高得过分,宫中虽常有,一般也由专司的车马负责运送,不会让宫人生捧着在道上走。
“回禀公主,是赵才人要把宫里的花瓶挪走。才人令下得急,奴只得将它捧走。”
宋清安闻言又瞥一眼那花瓶,忽上前向里望去。
“才人命你们送去哪?”
“回禀公主,才人没有明说,只让奴去处理掉。”
宋清安抬手抚了抚,这花瓶是白瓷,其上刻花精致釉质温润细腻,亲指似的温柔。
“是定窑进贡的吧?”
宋清安说着,回眸去瞧裴卿,见他略一颔首。
“丢了可惜,不如送到我宫里去吧?”
那两宫人明显愣了愣,互相看一眼,似在思考可行性。
“赵才人不过让你们处理掉它,送到我这儿,也是一样的。”
“……是。”
“记得小心些。”
宋清安叮嘱过,又以指节轻轻叩了叩花瓶。
“公主。”
“走吧,裴掌印。”
宋清安手一顿,回过头与他笑道。
裴卿低嗯一声,迈步走过她身侧。宋清安眸底划过笑意,立时跟了上去。
待走出足够远,再见不到那两宫人身影,裴卿才放缓了步子等她跟上。
“公主要那花瓶做什么?”
宋清安在他身侧停留片刻,眼尾斜飞,流转出谑意。
“秘密。”
她说完便加紧几步到了前头,裴卿停住,两人间距离拉大。
他不善地眯了眯眼。
真是胆子大了……
--
御医和陆川一同挤在未央宫内诊治,其余妃嫔陆陆续续告了退,宋清安也随众人离开。
竹烟偷听到了一些,与她低声禀过:“御医们都说,陛下是服用丹药过量,加上惊怒攻心,气血上涌才会如此。”
听着倒没什么问题,就是梁帝吐血的时机太凑巧了些。
偏生就是在罚过柳绮筠之后,像是被她气的一样。
宋清安抿了抿唇,压下快要抑制不住的笑意。
到明光宫时,那等人高的定窑白瓷瓶已放置在了内殿中。
“公主,这是……”
竹烟不知宋清安去御药房的路上发生了什么,还道这是宸妃或是裴掌印送来的东西。
“这原先……是赵才人宫里的。”
宋清安说完,就见竹烟愕然。
“公主,你要赵才人的东西做什么?以公主的身份,如何也不必……”不必要别人不要的东西啊。
竹烟咽下了后半截,但宋清安早从她眼神中猜出了她要说什么。
“裴掌印说,这是定窑进贡的白瓷。”
宋清安走到瓷瓶旁,手掌轻柔贴合上去,眸中缱绻。
“这样的瓷器,定窑每年上贡的数量都有限。竹烟,你说……赵才人,有她的份儿吗?”
竹烟蹙眉:“赵才人资历不深,位份又低,自然……”
她息了声,面上惊疑不定。
看她应当懂了,宋清安便没再说下去。
只怕这白瓷是宸妃送去的,但赵才人想撇清关系,冒冒失失地让人丢了。
柳绮筠被禁足降位份,梁帝又病倒不省人事……似乎方便她做什么了。
“竹烟。”
宋清安用指尖描着瓶身刻花,忽然问道:“你和临渊,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大约……公主五六岁时吧。”
竹烟回想一番,好奇道:“公主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也就是外祖家被屠前,不过一两年的事……
宋清安低眸默默想道。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你与临渊是兄妹,入宫后又正好跟在了我与兄长身边,倒是凑巧。”
竹烟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是……是婢子与阿兄运气好罢了。”
“既然那时候是你与临渊刚入宫,都是不曾在宫里调教过的,怎么就会被拨到我与兄长这儿来了呢?”
宋清安屈起指节,一下又一下,叩击着花瓶。
“回禀公主,是淑妃娘娘亲自下的旨意。”
竹烟垂首盯着地砖回话,交叠身前的掌心渗出细密冷汗。
母亲?
宋清安手一顿,缓缓走到竹烟身前。
“我若是没有记错,竹烟,你应当长我两岁吧?”
“是。”
“我从前好奇你为什么会武,还去问母亲,母亲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宋清安眸中泛起淡淡怅然:“竹烟,如今,你可告诉我吗?”
“公主……”
竹烟踟蹰着,倏忽跪了下去。
“公主恕罪,婢子……婢子当真不能说。”
宋清安没做声,垂眸定定望着她。
竹烟和临渊,果真……果真有问题。
倒不是说他们不忠,若论忠心,宋清安是半分不怀疑的。
只是他们的来历……实在太过神秘。
一对年幼却会武的兄妹,如此巧合地跟在了她与兄长身边。
“这不能说便罢了,但是竹烟,你们是谁送进宫的,可以告诉我吗?”
宋清安没再紧逼,适时退让一步。
竹烟狠狠咬了咬唇,目露纠结之色。
半晌,她低声回道:“是……是陆相。”
外祖?
正好就是事发以前,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那时的外祖……便已知道将来的结局了吗?
宋清安觉得有些头晕,气息也不匀。
“公主?”
竹烟久久不曾听见宋清安的声音,不由担忧抬头看去。
但见宋清安一手撑在桌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竹烟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连忙起身扶过她到榻上坐下。
“都是婢子不好,婢子不该说的。”
竹烟絮絮念着,一面倒了热茶递给宋清安。
“你还想一直瞒着我不成?”
宋清安瞥她一眼,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喝着。
“兄长呢,他知不知道?”
宋清安只是随口一问,却见竹烟又沉默下来。
她手上动作停了停,缓缓:“该不会……是他叫你们瞒着我吧?”
第115章 玉佩
竹烟是当真不明白,为何宋清安前脚还在说赵才人,后脚就问起了她与临渊的事。可眼下,她没心思想这些。
眼瞧着宋清安已猜到了宋清怀下过的令,竹烟慌忙道:“没有没有,是婢子和阿兄自作主张,不关二殿下的事。”
然她还是没能瞒过宋清安。
“啊,就是兄长的意思。”
宋清安露出了然神色,一面笑了笑。
竹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被宋清安猜到更多。
这些还是小事,若是上回阿兄偷偷潜进宫与她说的那事也被公主猜到……可就糟糕了。
“你说兄长也是,这点小事,有必要瞒得这样紧吗?”
宋清安神色如常,说的话像撒娇抱怨。但竹烟知道,公主当真有些生气的。
“竹烟,我再问你一事。”
“……公主。”
竹烟不免有些苦哈哈回道,心中又是担忧又是害怕。
“我不多问,你放心。我就是想知道,兄长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闻言竹烟心头稍定:“这……婢子也不是很清楚,大抵是二殿下出宫后两三年的事吧?”
宋清安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着啜了口茶水。
若这样说……兄长知道的事情,可比她多上许多。
连竹烟和临渊原先是外祖家的人,这样的事他都要瞒她……
那还有什么,会是她不知道,却又极其重要的?
“公主……你别生殿下的气,殿下也是关心您……”
竹烟小心翼翼劝道,生怕宋清安因此与宋清怀生了嫌隙。
“瞧你说的,我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兄长想护我,我知道。”
宋清安嗔了竹烟一眼,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绞着手中帕子。
难道不小心眼吗……
竹烟暗自腹诽,她可记得那些曾不知好歹来折辱公主的人,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既然前半句是谎话,那后半句……
竹烟在心底默默与宋清怀道歉。
殿下可千万别怪罪……
宋清安此时心情的确不太好。
都这些年了,兄长却还当她是孩子,有事净藏着掖着。
她若不主动问,只怕兄长恨不能瞒她一辈子吧?
宋清安抬目看向殿中扎眼白瓷。
竹烟和临渊,又如何不是“白瓷”呢?
只不过宸妃是出于利益,外祖……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白瓷醒目扎眼,竹烟与临渊,却隐在暗处,无人知晓。
良久,她幽幽叹一气。
“小桃是去寻了延喜?”
“是。”
竹烟当宋清安不再想那事,立刻回话道。
“从库房里取匹缎子赏她做身衣裳吧。”
竹烟应喏退下,宋清安凝眉思量了一会儿,又唤来卓宁。
--
入夜,许久不曾见过的刘泉来明光宫请她。
宋清安撩起眼皮看他,有些意外。
毕竟白日里让卓宁去宁水苑时,卓宁分明说了裴掌印大概是不得闲的。
梁帝那么快就醒了吗?
她一面想着,一面随刘泉离了殿。
然刘泉在林中绕了片刻,宋清安眼见着景色愈发陌生,刚想喊住刘泉,他便停了下来。
“掌印大人。”
他躬身让开,宋清安这才瞧见前方身影。
“……裴掌印?”宋清安试探着唤了一声。
他背对着她没有应,却从怀中掏出了什么,随后转身递来。
借着幽幽的月光,宋清安隐约看出躺在裴卿掌心的物什,似乎是块玉佩。
“前几日银作局清点宫中金银器物,发现了这块玉佩。他们觉得这是罪臣遗物,便将此物交给了咱家。”
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轻轻抚过玉佩上的“陸”字:“按说,咱家该立刻交由陛下处置。但是为公主破一次例,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