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安原是想吻上去的,只是想到自己还未梳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能抱一下……便也好吧。
“公主。”
四下呼吸寂寂,两人又抱了一会儿,还是裴卿出声提醒。
“裴掌印等等,我先去梳洗下。”
宋清安说完,便下榻奔向洗室。她走得急,鞋袜也不曾穿,赤着脚便去了。
裴卿索性在榻边坐着等她出来,往常这些自然有婢女来伺候,但眼下既然要掩人耳目,便都得她自己来了。
大约一柱香后,她从洗室中出来,小跑着回到裴卿身侧。
后者将油纸包递给她,忽蹲下去,给她细细穿好了袜子。
口中糕点清甜,宋清安瞧着身前的裴卿,目光又柔和了些。
早膳惯例都是早朝后才传的,所以裴卿带来的糕点,便是他命尚膳监特地做的。
简单用过后,宋清安换上了先前那一身宦人服饰。
裴卿没忍住掐了把她脸,回过身示意她跟上。
殿外比殿里亮许多,尽管东方未明,但已蒙上了一层晖光。
宋清安垂首跟在其后,尽职扮演一个不起眼的小宦人,却又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
玄色绣金的衣袍在裴卿身上格外合宜,金线织出的纹样,不再是极类龙纹的蟒纹。
而是真正的龙纹。
衣摆飘扬,他像是真正的帝王。
宋清安收回视线,心绪却飘散开。
若裴卿是个王侯之子,定能……定能立一番功绩吧。
他的过去……他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裴卿上了去崇明宫的轿辇,宋清安垂首跟在外头。
她从未听闻过有关裴卿过去的信息,连传言都没有。
纵是刘泉这样近身跟随裴卿的,她都曾听闻一二。
宋清安悄悄抬目,看向身前的刘泉。
后者感到背后一紧,以为是裴卿看来。他转头看去,没见裴卿如何,倒是看见了貌似乖巧跟随的宋清安。
看见宋清安,刘泉转过脸去,又是一阵头疼。
掌印大人胡来也就算了,怎么公主也这般,若是叫人发现……
刘泉不敢再想,心中涌起微妙情绪。
掌印是疯的,公主……如今瞧着,也是个疯的。
这两人倒般配。
第118章 廷议
崇德殿,一向是大梁皇帝进行廷议之处。
只是龙椅上的人,此时却不再是皇帝。
金玉打造的龙椅后放下一道帘子,隔绝了众人视线。
宋清安便在帘后坐着,隔着帘子,座下一切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跟随裴卿的都是东厂心腹,他们眼观鼻鼻观心,颇有默契地装作没看见宋清安。
众臣已跪拜完毕,开始上奏事宜。
说的都是些寻常事,比如哪里又干旱了,哪里进贡了什么。宋清安一边听着,一边分神打量崇德殿。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
她仰起头,正好望见殿顶上正对龙椅的轩辕镜。
正中是蟠龙衔珠,传闻若龙椅上的非真龙天子,那珠便会掉下来。
宋清安定定望了那银色铜球一会儿,浑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若真如此,裴卿早就该被砸了吧?
或许在修这一处时,工匠还特别用心加固过,生怕它会掉下来。可见什么真龙天子,都是人自封的罢了。
这会儿空当下,朝臣已大多上奏完了。
一直沉默的裴卿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与方才上奏之事毫无干系。
“陛下有旨,即日起,修筑请仙台。”
大殿登时一片寂静。
请仙台?
宋清安似是想起什么,面色微变。
“裴掌印,这……这不妥啊。”
工部尚书犹豫一阵,持笏出列道。
“有何不妥?”
裴卿一手搭在龙椅上,轻轻抬了眉。
“请仙台繁琐,只怕……只怕银两不够。”
裴卿垂下眼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
“但这是陛下的旨意,咱家也是奉旨行事。”
工部尚书低下头:“若执意要修请仙台,便要挪用朝廷赈灾的银子了,只怕……只怕……”
“那便是够的了。”
裴卿打断他的话,工部尚书噤了口,一张脸憋得通红。
徭役与赋税加重,还要扣除赈灾之银。民间会有如何反应,已是可以预料的了。
宋清安眼眸沉沉,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裴掌印。”
柳相忽出列扬声,他微躬了身,眼睛却直直看向裴卿,锐利不加掩饰。
“柳大人有何事?”
柳相貌似恭谨地弯下腰去,苍老之声缓缓:“敢问裴掌印,修筑请仙台,当真……是陛下圣旨吗?”
宋清安倏忽攥紧了袖口。
殿中阒寂无声,众臣无不屏息敛目,纷纷低下头去。
良久,传来裴卿低柔笑声。
一声声令人心头发紧,他分明在笑,却让人觉得宛如阎罗。
“柳大人是说……咱家假传圣旨吗?”
他止了笑,撩起眼皮幽声。
“臣不敢。但裴掌印心中,自是分明。”
裴卿盯了他一会儿,忽向一旁招了招手。
侍立其侧的厂卫上前,“铮”一声,裴卿抽出了他腰间佩剑。
剑刃寒光凌冽,哪怕隔着帘子,宋清安都看得分明。
裴卿拖着剑,慢悠悠向下走去。剑尖划过地砖,发出刺耳声响。
殿下朝臣下意识往后退让,唯柳相分毫不动。
“咱家倒是觉得,柳大人敢得很。”
裴卿踱到其侧,漫不经心拍了拍柳相肩头。
柳相身子一僵,却依旧立在原地。
裴卿勾了勾唇角,抬手打量着剑刃,一面映照着自己,一面则映着柳相。
“裴卿,你敢!”
柳相眼瞳瞪大,厉声叱问道。
裴卿浑不在意地瞥他一眼,透着寒气的剑风直扫面门,柳相想躲闪,僵住的身子却来不及作出反应。
清脆的断裂声传来。他手中持着的笏板被削去了一半。
断口整齐光滑,而那把剑,此时正指着他脖间。柳相面色铁青,拿着笏板的手微微发抖。
裴卿看着他,抬眉威胁:“柳大人如今还有异议吗?”
柳相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没有回答,裴卿“唔”一声:“看来柳大人是没有了。”
裴卿侧目看去,森寒眼神扫过余下朝臣:“你们呢,可还有异?”
姜太师抬目,先行跪下:“臣遵旨。”
有他打头,余下臣子互相看几眼,纷纷下跪:“……臣遵旨。”
殿中只余柳相还站着,裴卿复又望他一眼,轻笑放下了剑。
他又拖着剑慢腾腾走向工部尚书,衣摆曳地扫过金色地砖,满地臣子跪拜,他如同索命的修罗。
工部尚书将头埋得极低,裴卿用剑尖点了点工部尚书面前的地,道:“修筑一事,便交由工部与内官监,一同办理。”
“臣遵旨。”
工部尚书强压着颤抖的声线,生怕自己稍有错漏,那柄剑便会斩向自己的头颅。
裴卿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向上首龙椅去。
“咱家也是奉旨行事,还望诸位大人莫为难咱家。待陛下恢复又可临朝时,还望诸位大人能替咱家美言一二。”
他一面走,一面温声说着。只是这请求似的话语从裴卿口中出来,却与命令无异,甚至更像威胁。
宋清安在他拔出剑的那一刻便站了起来,她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裴卿在此发疯,当朝斩杀大臣。
幸好……幸好他没有。
宋清安缓缓坐了回去,一手按在狂跳不止的心口处。
若裴卿当真就地诛杀柳自明,只怕不日后就是他的死期。
只是那请仙台……
宋清安无端想起那场梦,梦中的裴卿站立之处,就是一座登天高台。
当真那么凑巧吗……
裴卿将剑抛给了侍从,便向殿后走去,没再停留半步。
刘泉忙高声:“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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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日起晚了,可是睡得还好吗?”
竹烟来时,已是宋清安自崇德殿回去一个时辰后了。说来也奇,她已没了困意,但刚一沾榻便又睡了过去。
宋清安坐起身,低着头像是在发呆。
竹烟也没有在意,唤来婢女服侍她梳洗。
“公主可知,今日掌印大人在朝上说要修筑请仙台。婢子遣人去探了,那请仙台,就修在宫里。”
“宫里?”
“是啊。”竹烟还没有察觉到宋清安的反常,拧干棉巾给她擦手,“说是陛下旨意,修在宫中好常常登台祭拜。”
宋清安有些失神。
方才那一觉,她又梦见了……熊熊大火中坍圮的宫室,与黑甲列阵的大军。
“公主?”
竹烟终于发现宋清安不太对劲,担忧道:“公主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宋清安低叹一气,招手令竹烟靠近些。
“赵才人那儿……去查清楚。”
她与竹烟如是耳语。
第119章 侍卫
梁帝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状态难定,阖宫上下的注意力都在其身上。如此一来,便让竹烟查探消息方便了许多。
她没有费多大功夫,便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公主,数月来,赵才人宫里变动的是这几人。”
宋清安接过竹烟递来的名册,细细看去。
其中有宦人,有宫婢,亦有护卫。
后宫下人变动是寻常事,但对赵才人一个小小的低位妃嫔来说,换的人却有些多了。
伺候的宫婢太监还好说,但侍卫……
一般的主子,是不会轻易换侍卫的。
宋清安的眼神停留在那个侍卫的名字上。
良久,她唇边漾开一抹笑意。
“我道赵才人胆小怯懦,才被宸妃那样拿捏。却没想……她原来这般胆大。”
宋清安自言自语着,又深深望一眼名册上侍卫的名字,便将名册烧了。
“竹烟,去库房找些养身子的药,我们去看看赵才人。”
宋清安一手支腮,略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对了,将那白瓷也带上。”
她面上笑意渐深,却不达眼底:“总该物归原主才是。”
竹烟低头,应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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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安到时,赵才人正在内殿里静静修剪着花枝。
听得侍婢通传,她似乎并不意外。
“给公主请安。”
她低声见礼,被宋清安上前扶起。
“才人身子未愈,该好好养着。”
宋清安柔声,一面吩咐竹烟将东西呈上。
“这是我先前病时,陛下赏赐的将补之药,才人尽管放心用着。”
“妾怎好受公主如此恩惠。”
赵才人眉间微蹙,便要推脱。
“才人就收下吧,这也不是什么恩惠。”
宋清安眼瞳深色,将赵才人瞧得一愣。
须臾后,赵才人勾了勾唇角:“是。那妾便收下了。”
“才人见到我,好像并不意外?”
宋清安有些好奇,十分自然地在赵才人身侧坐下。
“公主那日带走妾的东西,妾便知道,总有一日,公主是要来的。”
赵才人温温和和一笑,又剪下一处枝桠。
“还望才人不要怪罪。”宋清安说着,给竹烟递了眼色。片刻后,便有两个宫人捧着白瓷瓶进了内殿。
“才人想放哪儿?”
赵才人眼神幽幽,叹了一气:“哪处有空便搁着吧。果真啊,这东西,是摆脱不得。”
宋清安静静看了会儿她修剪花枝,道:“我还以为,才人再也不想看花了呢。”
赵才人低目轻笑:“分明是人的错,又与花何干呢?若因此责怪它,岂不太无情了些。”
“也是。”
宋清安伸手,轻轻搓捻了花瓣:“这样美好的东西,本不该沾染了污秽与血。”
赵才人拿着剪子的手似乎僵了僵。
她默了一时,放下剪子,认真望向宋清安:“上次在未央宫时……多谢公主。”
“举手之劳罢了,才人不必挂心。”
宋清安专心端详着花瓣,随口应付着。
“公主解了妾当日之困,妾自然会记在心中。”
赵才人浅浅一笑,接过彩衣递来的茶盏:“公主润润嗓吧,妾这里的茶叶比不得公主宫中,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宋清安并未去接,眼神越过赵才人落到彩衣身上:“彩衣?”
“公主有何吩咐?”
彩衣福了福身,恭谨问道。
“看来我没记错,那日……你可是立了大功。”
宋清安笑盈盈,这才接过了茶盏。
“公主过誉……都是婢子分内之事。”
赵才人的茶的确要次等一些,茶香都稀薄。宋清安吹了吹气,呷了一小口:“寻常宫婢可没有彩衣这般魄力。赵才人……有这样的侍女,可真是好福气。”
“公主说笑了。”赵才人低头谢过,却暗中使了眼色让彩衣退下。
宋清安瞧得分明,但没有戳穿。
她四下望了望,感叹道:“赵才人经了那样的事,陛下与宸妃,都不曾赏些什么吗?”
赵才人面色一僵:“妾不敢奢求陛下与娘娘赏赐。娘娘肯送妾那定窑白瓷,已是莫大抬爱。”
“才人也太好气了些。”宋清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才人是不想,还是怕呀?”
“妾不懂公主何意。”
赵才人只失神一瞬,便立刻沉静应道。
“才人当真不懂吗?”
宋清安拿过放在案上的剪子,向那花枝比划着要剪。果见赵才人稍稍向前倾身,眸中流露出些紧张。
“才人是否好奇,我来……究竟要做什么?”
赵才人别过眼,低声:“妾不曾。”
“才人还真是沉得住气,难怪宸妃娘娘会瞧上才人。”
宋清安撩起眼皮,眸中诡谲:“才人可还记得……霍宣?”
她眼见着赵才人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震了震,不可置信地抬目望来。
赵才人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牵出笑掩饰:“妾不知公主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