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簪星曳月,如瑶池仙娥。他细细打量着,似乎甚是满意。
“你去与兄长说,我今儿身子不适,改日再见吧。”
竹烟应了“是”,脚步轻轻离开了。
“公主不想见见二殿下吗?咱家记得,回京之后你们就没见过了。”
宋清安给自己戴上耳坠,口中嘟哝:“他总将我当孩子看,既如此,我干脆使个小孩性子又怎样。”
裴卿笑了笑,一手拨弄着她耳坠。
“咱家让刘泉去准备一下,过一时便可出发了。”
“好。”
宋清安笑着拉住裴卿的手,眸光清浅含情。
……
“清安真是这么说的?”
宋清怀低目,温和眼神中包裹着利刃。
“回禀殿下,公主昨夜回来便有些不适,御医也不好宣,所以……”
“她没有事,便是不想见孤,对不对?”
宋清怀温温一笑,竹烟抿了抿唇,硬着头皮答:“婢子不知。”
“她的性子,孤还不清楚吗?”宋清怀拂袖起身,却不见多少恼意,“无妨,那孤过几日再来吧,照看好她。”
“是。”
竹烟将头埋得极低,等宋清怀的脚步声远了,她才松懈肩头,长舒一气。
她正想与宋清安去说此事,没走出几步便撞上出来的宋清安。
“公主要去哪?”
竹烟见她打扮齐整,不由好奇。一边问着,一边向宋清安身后张望,奇怪为何不见裴卿身影。
“看什么?”
宋清安用指尖点了点她额头:“我要出宫一趟,你替我守好了,任何人来都不见。”
“出宫?”
竹烟惊得重复了一遍,忙说道:“公主要去哪?”
“这你就不用管了。”
宋清安说着,一边继续往外走。
“公主,让婢子跟着吧,万一和上一回……一样,让二殿下知道了,婢子定要被问罪的。”
竹烟跟在其后,一面絮絮说着。
“留在这儿。”
宋清安停了步子回身,眉目冷淡望向竹烟。
竹烟噤了声,她面色凝住,良久郑重福身行礼:“是。”
宋清安没再多言,转身出了宫门,外头已有刘泉备下的轿子等候。
“裴掌印呢?”
“公主自会与掌印大人会面。”
刘泉还与她卖关子,一面挑开轿帘。
宋清安抬了抬眉,矮身进了轿中。
“什么人?”
当是行到了宫城大门处,轿外隐约传来侍卫询问的声音。
宋清安蹙了蹙眉,这几日宫门戒严,若要盘查也是极有可能。
只是那一声后,轿外似乎就没了声响。须臾后,刘泉的声音响起:“走吧。”
车驾复又缓缓而行,宋清安大着胆子悄悄掀开帘子一角,透过缝隙向外窥去。
宫门处的侍卫持戟而立,目不斜视,隐隐流露出几分忌惮。
宫门渐渐退到身后,她放下帘子,闭眸默想着裴卿会在哪儿。
外处人声渐响,似乎行过街市。在四下喧嚣人声间,好像还夹杂了幽微的丝竹管弦之声。
宋清安听着丝竹之声愈发清晰,刚想张口询问,车驾停了下来。
“掌印大人在最上层的厢房等您。”
刘泉一面指引着宋清安上楼,一面低声说着。
他们是从后院进入此处,要避人耳目,一路倒也清静。
但……宋清安侧目往下方戏台看去,脚下一顿。
为何要来这勾栏之所?
她凝眉一瞬,转而恢复寻常神色,加紧几步跟了上去。
“公主可算来了。”
裴卿倚在窗前,听得厢门声响便顺势望来。
他倒是稀奇地没再穿一身玄色,反换了身月白衣袍,显得格外俊逸脱尘,如仙人一般。
“你去外面守着。”
“是。”
刘泉低下头,带上了厢房门。
“裴掌印竟还喜欢听戏码?”
宋清安勾了勾唇角,袅袅婷婷走到裴卿身侧,看向窗下。
厢房正对楼底戏台,正是一览无余。
“公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宋清安侧眸看他,好整以暇等他回答。
“这是京中最大,亦是最负盛名的梨园勾栏。”
裴卿一手搭在窗槛上,向下微微探身:“素日里,此处可不会这么早开场。”
“那今日……难不成还是因裴掌印?”
宋清安幽声,一面也向下看去。戏台上的那处戏似乎已接近尾声,锣鼓管弦声渐渐息去。
“也可以是因公主。”
“裴掌印这样大张旗鼓的,不怕被人发现吗?”
裴卿闻言低笑:“公主知道谁开设了此处吗?”
宋清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看着下方旦角徐徐退场,道:“谁?”
“这是东厂的地方。”
裴卿轻描淡写带过,偏头在其耳畔低声:“知道为何吗?”
“此处鱼龙混杂,又因名气,便会有朝中官员来此,才方便你们打探消息,是不是?”
宋清安思量片刻,轻笑着侧过脸与裴卿低声。两人间的距离极其亲昵,外人瞧去像极了一对年轻贵族夫妻。
“公主聪慧。”
裴卿无视了勾着他身后腰带的手,若无其事地赞道。
宋清安眼中笑意更深,连原本较浅的瞳色看着都浓重了些。
“裴掌印这样放心将此事告诉我吗?”
宋清安微微挑眉,夹在腰带与后腰布料间的手指缓缓向腰侧滑去。
“那便将公主毒哑了,废了手,关起来。”
裴卿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狭眸眯起威胁道。
宋清安已十分习惯裴卿时不时的发神经,知他就喜欢说些骇人的话。她动了动手腕,柔声委屈着:“穆之捏疼我了。”
裴卿面色不改,却十分“听话”地松开了她。
宋清安唇边笑意带了些得意,一面揉着根本不疼的手腕,一面看着下方问道:“所以裴掌印,想与我看哪出戏?”
裴卿淡淡撩起眼皮,缓声:“《牡丹亭》。”
第127章 肠断
“《牡丹亭》?”
宋清安惊讶过后,便调笑道:“穆之,你原来喜欢这样的戏吗?”
这戏,哪怕她居在宫中也略有耳闻。虽然它登台的时间不过短短几日,但男女老少,已无人不知。
裴卿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此以昆腔唱来,公主可听得懂吗?”
宋清安心中微动,想起早些时候无意中提及,母亲在江南长大之事。
“应当能通晓一二,毕竟……那也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底下管弦之声渐渐响起,“杜丽娘”莲步轻移,上了台咿咿呀呀唱着。
两人的厢房在最适宜的位置,宋清安听了一会儿,逐渐入迷,口中跟着轻哼起来。
这时辰戏园内还没什人,可以说这一出,便是特地唱给他们听的。
低回婉转的唱腔哀怨又绮靡,宋清安听着看着,分了神问裴卿:“对了,穆之今日为何要带我出宫?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啊。”
“公主不高兴吗?”
“……并未。”
“那便好了。”裴卿对这出戏并不感兴趣,索性在位上坐下,懒懒向后靠去。
见他卖关子,宋清安暗自撇了撇嘴,没再多问。
她半倚着窗槛,恍惚觉得那戏子的声音竟与母亲有几分相似。
她定神一瞧,戏台上那张涂着油彩的脸又令其清醒过来。
“穆之。”她忽唤他,似只是玩笑,“你觉得,我们现在在此处,像不像‘惊梦’?”
裴卿想了片刻:“公主大可以让它成真。”
“成真?那是要我死,还是穆之死呢?”
宋清安说着,向裴卿靠近。后者长臂一伸,将她揽坐在怀。
“公主说话怎的总这般不中听。”
“自是与裴掌印学的。”
宋清安笑着环住他,心里却没来由地慌起来。
杜丽娘以生死代价换来一梦成真,那他们呢?
裴卿扬了扬眉,在她腰间一挠。宋清安最怕痒,立时笑着讨饶。
这一闹将她心中慌乱淡去些,她没再回窗前,只靠着裴卿静静听着。
当真和梦一样……
宋清安默默想着,觉得分外不真实。这样闲散的日子,似乎并不该属于他们。
思及此,她忽又想到什么。
“穆之,昨日朝上说起的请仙台……是什么?”
“陛下的意思罢了。原先陛下还要造出海的船,咱家略拦了拦,便改成筑高台了。”
裴卿没想瞒着她,左右朝上她都听见了,再知道一些也没什么。
“那……依你之见,要几时完工?”
“那就要看内官监那帮东西几时才捞够了。”
裴卿讥嘲道,对此事没半点上心之感。
宋清安蹙眉:“若传扬出去,骂名不又要安到穆之身上了。”
“也不差这一件。”
裴卿说着,从另一边腰侧掏出把折扇,轻敲了敲她:“专心看,别问些扫兴的。”
宋清安噤了口,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一梦。
裴卿立于高台,倏忽跳了下去。
正此时,底下的戏也演到了杜丽娘伤心欲绝,留下画像死去的一幕。
那伶人的唱声愈发哀伤凄婉,悠悠绕梁。微颤的尾音后,底下传来扑通一声。
宋清安心中一突,忙站起到窗前往下看去。
那伶人倒在戏台上,若是做戏,方才不该有那么大的声响。
又有几人赶上台,聚在一处似是商议了什么后,将那伶人抬了下去。
“他可是……”死了?宋清安迟疑询问。
裴卿已在其身侧,望下淡扫一眼,微点了点头。
宋清安心中的不安之感又升腾起来。
她凝眉思索片刻。
这未免太巧合了些……是缘,是命吗?
“掌印大人。”
屋外的刘泉轻敲了敲门,得允后入了厢房禀道:“戏班来问,可要换人继续?”
裴卿看向宋清安,后者轻摇了摇头。
“不必。”
刘泉应喏,退了出去。
宋清安垂眸看着下方空荡戏台,带了几分落寞。
“咱家考虑不周,不该点这出戏。”
宋清安微微愕然,转头看向裴卿,显然没想到他会与自己道歉。
“……不,和裴掌印无关。”
宋清安低敛下情绪,轻笑一笑:“只是我正好想起些事,那伶人又……便有些触景生情。”
“伶人唱到伤心之处,肝肠寸断,气绝而亡。”宋清安低目若有所思,缓缓说着,“若这消息传扬出去,裴掌印觉得,会如何?”
“自然有更多人来。”裴卿唇角轻抬,“公主猜到了?”
宋清安侧眸看他,不赞同道:“裴卿,若被人发现,你头上就又多了个滥杀无辜的罪。”
裴卿浑不在意地眯了眯眼:“多一个少一个,也不重要。”
宋清安收回视线,心中一哂。
她早该想到这点,裴卿怎么会特地为她做一件事。
不过能让裴卿顺带考虑上……也不容易了。
宋清安如是想着,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
“公主想出去逛逛吗?”
宋清安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拒绝:“会不会太显眼了些……毕竟……”
毕竟她是偷溜出来的,且裴卿这张脸,只怕有不少人认得。
“公主大可放心,之后去的地方,都是东厂置办的。”
裴卿慢悠悠说着,一脚已踏出了厢房。
宋清安后知后觉裴卿在做什么。
他这是……给自己交底儿吗?
世人皆知东厂势力庞大,却不知究竟在何处。然眼下,裴卿就这么随意地告诉她了吗?
宋清安抿了抿唇,心情有些微妙。
一抬头,裴卿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她连忙提起裙摆,疾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挤进了并不大的轿中,原本刘泉是备了另一顶的,但不知裴卿为何心血来潮,硬要与她乘一辆。
此时轿辇中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宋清安动了动手臂,便会挨到裴卿。
外头不比宫中,道总是不平整些,加上行人来往。车驾颠簸不停,等宋清安回过神,她已和裴卿贴在一起了。
虽然没少亲密接触,但宋清安依旧有些不自在。
倒不为别的,实在是……太近了。
外头就是来往行人的声音,身侧人的呼吸声却好像盖过了那些喧嚣声。
车帘不时被风吹动掀起一角,经过的人若有意窥伺,便能将其中情形一览无余。
偏生此时裴卿还伸出手,揽在她腰间。
“公主害怕吗?”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悠悠。宋清安偏头看去,望见他眸中跳动的恶劣与幽微兴奋。
第128章 忍耐
“殿下,有人在查我们了。”
一见宋清怀从宫里出来,临渊便迎上,面色肃然禀过。
“他们动作倒是快。”
宋清怀勾了勾唇,似乎并不在意:“让他们查吧,左右也查不出个结果。”
“殿下……何先生那‘身世’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临渊颇不解,虽然这份伪造的身世是有些异常,但东厂不该动作如此迅速。
“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临渊虽好奇,但更惜命。闻言他立刻换了话头:“殿下出来得……比从前快了些。”
……是。”宋清怀顿了顿,“清安说身子不适,便没去看她。”
有侍从将宋清怀的马牵了过来,临渊忙接过缰绳,递到宋清怀手中。
“公主病了?”
“那就该问问竹烟了。”
宋清怀翻身上马,抚了抚其鬃毛,随后低眸看来:“说起此事,竹烟这几日可有来信吗?”
临渊面色僵了僵,随后低声:“不曾。”
宋清怀自嘲般笑笑,感慨道:“还真是长大了。”
“殿下,要不要属下……”临渊靠近宋清怀,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急……不过你与竹烟,也许久未见了吧。”
“是。”
宋清怀轻踢马腹,任其慢吞吞走起来。
“你哪日得空,便可进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