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去,临渊绷紧的身子便松了下来。
第150章 破局
梁帝悄无声息了数日,总算恢复了许多,可以从未央宫挪回崇明宫了。
然他方能下地活动,便火急火燎地先去看了他的求仙台。
尽管此时,这台子连个架子模样都瞧不出来,梁帝还是满面笑容,病色都褪去了许多。
御驾周围,数个道士在旁念念有词,吴真人恭敬奉上丹药:“陛下,贫道闭关数日,这才炼出一枚,特此献给陛下。”
有御医想上前说什么,却被秦院使拉住。那御医再望去时,正见裴卿目光幽幽看来,骇得他立时闭口不言。
“陛下还需静养,不如先回宫吧。”
梁帝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事:“朕不在时,朝中可还安稳?”
裴卿面色不改:“回禀陛下,一切安好。”
梁帝点一点头:“那暂且你继续做着,朕…有些乏了,回宫吧。”
裴卿让开身子,微微颔首,目送梁帝御驾离开。
“掌印大人,何修已入翰林院供职,目前并无异常。”
梁帝离开片刻后,刘泉便来与裴卿低声禀过。
裴卿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问道:“魏平呢?”
“他……他说有对掌印大人十分重要的事要做。”刘泉声音愈发轻,显然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然裴卿的反应称得上冷淡,似乎并不关心魏平究竟有什么小动作。
“那就让他去做吧。”
刘泉闻言一愣,随后急急道:“掌印大人,魏平已数日不理东厂事务了……”
“那便你去打理。”裴卿撂下一句,眼风扫过,“还有什么事吗?”
“回禀掌印大人,明光宫有人……”
“这我知晓,你也不必让人再盯着,免得被发现了。”
裴卿截住刘泉的话,成功将他噎住。
刘泉低着头,心中纠结万分。
掌印大人这是打算……放权了吗?为何大人何事都不关心啊!
裴卿不知刘泉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回过身,看向仍在修筑中的请仙台。
内官监掌印十分有眼色地遣人送来了图纸,好让裴卿对照着瞧。
图纸上的请仙台高耸入云,自是气势磅礴。
“户部的人,先前是如何说的?”
刘泉连忙整理心绪,回道:“户部说,若想如期完工,只能增税。”
裴卿“嗯”一声,轻飘飘丢下一句:“那便拟旨意,增收半年赋税。”
然刘泉踟蹰着未动,他也知道如今外头对裴卿的声音是如何糟糕,若这条旨意下达,只怕平山党人就会借此造势,甚至……造反。
“掌印大人,上一年的收成并不好……”
“刘泉,你话也有些多了。”
裴卿依旧眸色淡淡看着图纸,微风撩动一角,他腕骨一震,将图纸抖平。窸窣纸声并不响亮,却让刘泉心头一颤。
“……是。”
他不再多言,恭敬一揖退下去拟旨了。
裴卿又定定瞧了会儿,须臾将图纸递给一旁的小太监,独自离开此处。
左右已足够乱了……不如,再乱一些。
他默着脸,甚是平静地想道,丝毫不考虑自己在混乱中面临着极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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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日裴卿被梁帝传召了过去,宋清安总算能躲个懒休息了。
裴卿当真不是与她玩笑,过去的几日,她天不亮便被裴卿捞起来,整日周身酸痛,差点被磨去了半条命。
难得的自然醒,宋清安躺在榻上养神,不愿起身。
这一天又阴沉沉的,似乎下一瞬便会落雨,宋清安本就不喜这样的天气,是以更不愿动弹。
过了午时,她一手支颐,一手夹着棋子,慢悠悠和自己下棋。
随着生辰日越发近,宫中也日渐忙碌起来。宋清安隐隐觉得裴卿将这事弄得如此兴师动众似乎不对劲,但细想下去,又不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这也挺符合裴卿性子的。
她指间夹着棋子,在棋盘上缓缓敲击着。眼睛虽还看着棋局,心思却已飘远了。
梁帝今日挪回崇明宫,身子也该好得差不多了。裴卿这段时间的胡为,会被知晓吗?
宋清安蹙眉想着裴卿被治罪的情形,忽回过神来,不由一哂,笑自己胡思乱想。
若裴卿被治了罪,眼下哪能这样平静?
他敢那样做,想来也有瞒过梁帝的法子吧。
宋清安如此劝说自己,一面终将棋子落下。
“公主,”竹烟掀帘入内,轻轻一福身,随后附耳过来,“早时掌印大人下旨,增收半年赋税。”
宋清安去拿棋子的手一顿,眼眸狐疑地望过来:“当真?”
竹烟退开半步,小声:“千真万确,刘泉去拟的旨意。”
宋清安低叹一声:“真是胡来。”
哪怕她身处宫中,也对民间之事有所耳闻。这个春季本就比往年旱些,加之上一年的收成也只是一般,此时增收赋税,民间定是怨气冲天。
偏生如此……还要大张旗鼓地弄生辰宴吗?
宋清安越发觉得裴卿是故意如此,故意……要让世人恨他至极。
可到底图什么?
宋清安心绪微乱,下的棋子也失了考量。等她回神,才发现她将自己陷进了死局中。
死局吗……
宋清安在棋盘上一拂,将棋局彻底打乱。
她可不是任人摆弄的棋子,不管是不是死局……她都会将它彻底搅乱。
思及此,宋清安瞥一眼窗外,问竹烟:“临渊这几日可还在吗?”
说到临渊,竹烟面上红了红,大抵是为自己坑了一把兄长感到惭愧。
“回禀公主,阿兄已出宫了。现在宫里的是……观山。”
“观山?”
宋清安咀嚼着这一陌生名字,感觉甚是新鲜:“他也是你们的人吗?”
“是……观山大哥先前,一直在联络其余众人,近些时候才上京来。”
宋清安若有所思地抚了抚鬓发,低目道:“也就是说……兄长就差那一枚信令了?”
“是。”
竹烟郑重应道,神色肃然:“不过公主,只有我们,要帮殿下……还是万万不够的。”
影卫虽个个武艺高强,但毕竟人数太少。只有兵权,兵权才是最大的底气与保障。
“这我知道。”
宋清安勾了勾唇,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眸中笑意诡谲:“幸好,还有长乐宫的那位娘娘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信便是先前,宋清安威逼利诱着临渊,去长乐宫截下的。
假的一封被送了出去,而这封真的则落到了她手中。
若非如此,宋清安都快要忘记,他们那最大的敌人。
宣王。
第151章 雷雨
未央宫。
冬若捧着礼单,小步走进殿中:“娘娘,这是昭定公主生辰宴的贺礼礼单,还请娘娘过目。”
姜芷微微讶然,伸手接过看着,一面说道:“这么早就定下了?”
“回禀娘娘,是掌印大人将期限定得紧,他们……便也得赶紧确定下来。”
姜芷一哂,嘲道:“他这么上心做什么?”
这不是她该回答的话,是以冬若只低着头,默然以对。
姜芷很快就将礼单从头至尾扫了一遍,都是些寻常的贺礼,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只不过……
“二殿下的呢?”
姜芷挑眉怪道,又细细看了一遍,确信没有宋清怀的影子。
“婢子遣人去问过,二殿下说要仔细准备,到时单独送去,便不列在上头了。”
姜芷轻嗤一声,好像猜到了这一回答,便没多问。
“他们倒是兄妹情深。”
姜芷淡淡讥嘲一句,放下了礼单。
“娘娘,礼部问……娘娘要送什么?”
“我吗?”姜芷慢悠悠说着,像是思量了一会儿,忽一笑,“本宫也再考虑考虑,你先将单子送回去吧。”
“是。”
冬若恭顺一福身,捧过礼单又退了下去。
“生辰宴……”
姜芷兀自喃喃,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翦水秋瞳里闪过异样光芒。
“宫里真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她似感叹般念了一句,随后拂袖起身往殿中内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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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直阴沉着,到了夜里,黑沉的天空被刺眼白光撕开裂缝,随后传来几声闷雷。
宋清安窝在榻上,面色甚是难看。
她并不怕那些电光,也不怕不时炸起的雷声,只是……这天气总让她想起不甚美好的事,所以很是讨厌。
竹烟会意地放轻了动作,免得更惹起她烦躁。
“竹烟。”
她忽唤道,一面将低垂的帘幔掀开:“你去请裴掌印来吧。”
“掌印大人?”竹烟愣了愣,“公主有何事吗?”
宋清安沉吟片刻,皱着眉道:“就说……我害怕雷声,请他过来陪陪我。”
此时正好响起一道炸雷,竹烟看着淡然把玩枕边香熏球的宋清安,一时失语。
良久,她应了一声:“好。”
看着竹烟出去了,宋清安轻晃了晃香熏球,又将它放下,随后赤脚下了榻。
原先地上铺着的地毯已因天气和暖撤下了,赤足踩上地砖,丝丝凉意便从足心沁上来。
宋清安浑若未觉般,走到窗前,俯身轻吹,将灯烛吹熄了。
她慢腾腾走过殿中四角,一面将灯烛一一熄灭。随着烛光暗下,外头的天闪也越发明显,殿中霎明霎暗,宋清安穿着素衣,简直像鬼魂一般。
不知怎的,她总是想起那个梦。
宋清安轻“啧”一声,忽想道,若那高台无法建成,是否这梦也就没有成真的可能了?
这念头刚过去,宋清安便感到些可笑。但……心底又有个声音让她去试一试。
她最终只留了一盏,堪堪让自己能顺利回榻。足底已凉得彻底,宋清安手中捧着那一小盏灯,小心上了榻,最后也将那一点幽微光亮熄去了。
耳边不时响着闷雷声,却总不见雨落下。
裴卿还没来,宋清安索性抱膝坐在榻上,将自己蜷起,面颊埋在两膝间,静静想着阻挠之事的可能性。
既要增收赋税,便是银两不够……她可否,让这道旨意收回?
若如此……对裴卿的那些怨怼情绪,也会轻下些吧?
宋清安埋头埋脑坐着,又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不曾注意到殿中响动。
她错估了裴卿来此的速度,是以当裴卿倏忽掀开床幔时,宋清安愕然抬头,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正巧殿外雷光闪烁,殿中也忽明忽暗,将她脸也映得惨白了些。竟是弄假成真,让宋清安瞧着当真有几分惊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缓缓眨了眨眼,瞧着倒像吓呆了般。
裴卿眉心微凝,有些意外。
她那侍女来时,他还当这不过是她的小把戏罢了。
眼下看来……她当真害怕吗?
“裴掌印?”
宋清安轻唤一声,她已转过弯来,是以将眼神更放怯了些:“裴掌印怎么来了?”
裴卿嗤声:“不是公主请咱家来的吗,怎的转头就忘了?”
“我以为……裴掌印事务繁忙,该不会因我这点小事来的。”
宋清安维持着抱膝的姿势,甚至将身子又蜷起来些。
雷鸣在天际翻涌滚动,宋清安适时缩了缩肩膀,向榻里蹭了蹭。
裴卿近来总是穿着一身白衣,若说先前他总像隐匿在黑暗中,那最近这段日子,他便是太过惹眼了。
眼尾余光里,属于裴卿的一抹白色衣角也上了榻。
天上银索划过,又将黑暗的内殿照得惨白。只一息后,一声炸雷骤然惊起,犹如庭院中落下雷。饶是宋清安原本不怕,也被这一下惊得不轻,下意识拉住了身旁裴卿的袖子。
外头簌簌作响,那雨水终是降了下来。沙沙连绵的雨声亦抚慰了她不安的心跳,殿中渐渐传来独属于雨水的气味,宋清安嗅着,心中早已平静。
但她没有撒手,还彻底将裴卿的一条手臂抱在了怀中。
“公主这样害怕,为何不点灯?”
裴卿侧目看向身旁人,宋清安蜷着身子,又紧抱着他,看起来就只有一点大。
跟个兔子似的。
裴卿没来由想到酥酪,那只一见他就装死的兔子。
宋清安低声嗫嚅着:“我知道自己害怕这些,便想早些睡了……好躲过去的。”
裴卿由她抱着,外头雨声渐大,加之不时响着的雷声,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意思。仿佛这世间,只有这一小片地方,以及他们二人。
“裴卿……”宋清安低垂着眼,小声道,“你能抱住我吗?”
他没有作声,却用行动做了沉默的回答。
雨水的潮湿腥气被干燥冷清的沉香替代,她安然靠在他怀里,尽情扮演一个怕雷的脆弱女郎。
宋清安适时又向他怀里凑一凑,手不着痕迹地探过其腰腹。
然裴卿却捏住了她的手腕。
宋清安立时反手握住他,与他十指交叠,害怕似的紧了紧。
裴卿只勾了勾唇,什么也没说。
宋清安心下叹息。
果然……还是不行吗?
第152章 无关
两人各自心照不宣,没提起那小小插曲。
雷声不知何时停了,耳边只余下唰唰雨声。雨点子不时被风吹着,连带着枝桠一起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宋清安挪了挪身子,缓缓躺下,裴卿便也顺势侧卧着揽住她。
停歇的雷声似乎也带走了二人的言语,宋清安与裴卿就静静躺在一处,却无一人再开口。遮天的雨声似人絮语,仿若将心事道尽,因而无言再从口中出。
宋清安在黑暗中兀自睁着眼,凭着感觉望向裴卿的面庞。
良久,她攀住他臂膀,将脸埋进他怀中。
裴卿这一身雪衣在昏暗中,实在像极了一团虚幻的影子。
掌心的温度触感真切,宋清安心中却没底。
她总觉得……眼前人随时会消失。
究竟为何……也说不清楚。
裴卿察觉她情绪有些低落,只当她还没从方才的恐惧中缓过神来,便回抱住她,在后背上轻轻拍着。
两人少有这样恬谧的时候,是以都不愿先打破了这片刻宁静。
宋清安偏头,搭在他臂膀上的手向上移去,指间绕上了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