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烟慢吞吞说着,心底有些惴惴。
她瞒了这么些时日,公主会不会生气啊。
然宋清安只静静看了会儿,便放回了她掌中。
“知道了。既是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
“啊?”
竹烟愣住:“可是公主,掌印大人并不是给婢子的啊。”
“裴卿当时可有提起,要你将这东西给我?”
“……倒是不曾,掌印大人只说,若日后有事,便带着这个玉扳指去宁水苑寻人。”
“那便是了。”宋清安用指尖轻点一点竹烟额头,“他是让你收着,与我没有干系。”
竹烟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可又感觉宋清安的语气有些古怪。
像是在与谁置气似的。
“……对了,我之前要你做的事,你可安排下去没有?”
竹烟闻言面色一肃:“回禀公主,都妥了。”
说到此处,她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公主,说来真是巧得很。秦州的奏报加了急,今日正好抵京……公主,您说是不是老天也在帮我们?”
宋清安勾了勾唇,昭昭如月:“大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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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仙台那样的大动静,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
外头的臣民在得知真相后,忽传起了流言。
流言说,这是当今圣上昏聩无能,致使上天降下责罚,首先便毁了那个请仙台。
这是在说,梁帝再无资格登仙。
这样的流言,显然是有心之人故意煽动传播,谁能从中获利不言而喻。
裴卿每日都会收到无数弹劾的折子。
于梁帝而言,裴卿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罪行。
还是有不少忠君之士,他们认为梁帝无错,只是一时糊涂,被奸佞之辈所利用,才酿成如此大错。只要梁帝及时止损,除掉裴卿,一切都会重复原貌,大梁江山千秋万代。
民间讨伐裴卿的呼声愈来愈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东厂抓了不少人,却适得其反,眼瞧着情势愈演愈烈。
这样的情况下啊,裴卿却破天荒地上朝了。
朝堂的气氛古怪至极,下首臣子互相交换着眼神,无一人敢先开口。
反观而今风口浪尖上的裴卿,却是老神在在坐在上头,悠闲得不像话。
这样一来,还真看不出来这几日他已经历了无数次刺杀。
“怎么,咱家看你们的折子……说得很热闹啊。咱家到了你们跟前,你们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裴卿抬眉讥讽,一下一下敲着折扇:“若没有要说的,这早朝,可就结束了。”
话音刚落,下方便传来一声。
“臣要见陛下!”
裴卿顺着声音望去,发现是个年轻面孔:“陛下啊……陛下龙体欠安,只怕见不了你们。”
“裴掌印,臣有一事启奏。”
柳相持笏出列,沉声道。
“说。”
尽管裴卿已大致猜到柳相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还是颇有兴致地侧耳听着。
“如今陛下龙体未能康健,迟迟不能临朝。虽交与裴掌印代为处理,但终究违背祖制不妥。臣以为,既然宣王殿下回京,宣王殿下是陛下的胞弟,若宣王代政,则更为服众合理。”
柳相说得平稳缓慢,态度不卑不亢,但在场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都是人精,怎么会不明白柳自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人如此为陛下考虑,咱家很高兴。但是……旨意是陛下拟的,大人的点子不错,可惜此事不由大人说了算。”
裴卿抬唇,笑容阴郁:“大人若真想如此,咱家可以破例去与陛下求一求,让大人见陛下一面,以表大人对大梁的一片……赤诚之心啊。”
柳相不是个傻的,若真将此事告诉梁帝,能答应才见了鬼。
他皮笑肉不笑道:“裴掌印,这样的道理,臣相信陛下会明白的。”
柳相回身,锐利目光扫过众人,随后缓缓:“裴掌印若不信,大可问问陛下的臣子们,答不答应。”
原先还沉默着的人们瞬间如临大敌。
站队还是不站队,似乎都不是正确的选择。
裴卿似笑非笑:“是吗?”
“那倒是让咱家开开眼,有多少人答应?”
下方登时传出一阵低而细密的声音,短暂地躁动了一番。
柳自明立在前方,笑容意味不明,有种势在必得的感觉。他看向姜太师,发现后者也正望来,只是眼神颇不善。
柳自明浑不在意,冲他挑衅一笑。
然不等那些臣子考虑好做选择,变故便发生了。
“报——秦州十里内,西夜大军压境!”
第179章 流言
“娘娘,今日朝上传来奏报,西夜大军压境,距秦州城不足十里。”
姜芷握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水自笔尖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深黑墨痕。
“不是与西夜议和了吗,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撕毁合约?”
“……娘娘,据说那些人什么都没做,驻守秦州的刘将军带人和他们对峙了一夜。”
“若是奏报而来……此事,该是两三天前的了。”纸上画已然毁了,姜芷索性搁笔,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湿绢擦手。
“这么古怪的举动,可是提了什么条件?”
冬若默了一瞬,缓缓道:“西夜提出了退兵的条件,他们要……陛下将自己亲生的公主送入西夜。”
姜芷擦手的动作微妙一顿。
这不是指名道姓地要宋清安吗?
加上前两日的那份诏书,实在蹊跷得很。
“哦?为何?”
“他们说,一纸合约终究无凭无据,要陛下割爱,才能换一方安定。”
冬若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随后忍不住道:“娘娘,婢子还是觉得太过巧合了。”
“说说。”
“若仔细算来,公主和亲的旨意竟与西夜的行动是同一日发生的。难道这样突然的事,还能未卜先知吗?”
冬若越说越激动:“娘娘,婢子怀疑,公主……”
姜芷凌厉眼风扫来,冬若后知后觉,堪堪闭了口。
“越发胆大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婢子失言,还请娘娘恕罪。”
冬若垂头,后背微寒。
姜芷叹了一气:“不过也的确……太巧了。只是没有凭据,说什么都无益。既然暂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且看看吧。”
她挥了挥手,将殿内其余人都屏退下去。
“魏平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婢子联络过几次,都没有回信。”
冬若犹犹豫豫着:“娘娘,他该不会……”
“再等等吧。”姜芷面上沉静,但不住叩击着桌面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心底的烦躁,“若宋清安离京那日都没有消息,便与父亲联系。”
她目光一寒:“……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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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安要和亲西夜的消息,直到这日才从宫闱中放了出去。
前脚西夜的要求堪堪传入京中,后脚宫里就下了旨意,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虽然宫中人都知道,这道旨意并非今日才有,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口。
是以在外头臣民看来,这简直是失了大脸面的行为。
“好像我们怕这些蛮子似的,肖想昭定公主?嗤,凭他们也配!”
“但陛下偏偏就……”
“依我看,请仙台走水,西夜夷狄压境,都是老天的意思。定是老天也看不下去这混乱世道,降下天罚要人醒悟了!”
这话引来一片赞成。
因着那道旨意,羽林卫指挥使特地体恤宋清怀,准许他在宋清安离京前都不必去当值。
是以今日,宋清怀便带人去了茶楼,正巧听见大堂内议论纷纷。
几乎所有人的话都脱不开这事。
他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静静听着他们谈论。
“欸,你们不觉得,陛下同意得太快了吗?”
“……就是啊,要我说,他们西夜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群手下败将。他们痴心妄想,大不了就是一战,何必这样上赶着答应?”
“不是,我的意思是,会不会这是提前串通好的?”
说这话的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宋清怀偏一偏头,状似无意瞥他一眼。
那人显然没察觉道,兀自说着:“我表叔的三舅公前两日给熟人帮忙,往宫里送菜去,正好听到宫中传旨。那时……好像就有公主要和亲的消息了呢。”
“你表叔的三舅公?”听闲话的人中并没有几个相信的,纷纷嗤道,“你哪来这样的亲戚,编也编得像话一点吧。”
“真的!我哪敢编排这样的消息!”
见众人不信,他有些着急。
“你这小子平日里就满嘴胡唚,有什么你不敢说?”
宋清怀默然听着,一旁的临渊靠近了些,小声道:“殿下?”
宋清怀抬手制止了他,声音轻轻:“再等等。”
这消息注定是会传出去的,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但是不该这么快的。
这才第一日而已。
宋清怀低眸望着茶盏思量,这消息……指不定就是有心人故意透露的。
“走吧。”
“殿下,不要盯着他吗?”
临渊悄声,宋清怀想了片刻,低声:“不必。”
万一是清安的主意,还是不阻挠的好。
再者说,这样的流言也于清安无害。
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深宫中的女子,能与异族相勾结。
至于其他的……
“你们听说了吗?或许马上宣王就要掌权了!”
“什么什么,快说!”
宋清怀离去的脚步一顿,微微侧目看去。
这个新话题显然吸引了大半的注意,放话的人颇为得意地扫视过那些望来的急切的目光,故意拖长声音:“也是小道消息……说不得准。”
他故意卖关子,有意停了停,直至将人胃口都吊足了,才开口道:“你们看啊,陛下闭门不出,先前是因为京中无人,所以才让裴卿掌权。可现在不同了,宣王回京,这不就是最合适的代政人选吗?”
宋清怀微微抬了抬唇,笑意意味不明。
“而且啊,今日朝上,柳大人便提过此事了。”
“小兄弟,朝堂之事也敢如此光明正大议论吗?就不怕……”
宋清怀上前一步,轻拍了拍那人肩头。
说话人看他一眼,不屑道:“怕什么,如今的东厂哪比得上曾经呢?”
“哦?”宋清怀抬眉,笑意和善,“此话从何谈起?裴掌印不还好端端的吗?”
“哼,他这祸害,定活不了多久了!”那人言之凿凿道,“害人的请仙台都没能建起就被烧毁了,他裴卿还能活多久?他定会遭报应的。”
宋清怀对这样神神叨叨的言论不置可否。
请仙台之事绝对不是什么天罚。
而今看来,倒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可能性大些。
虽然如此……与清安的计划倒是意外洽和上了,这样的话……便再放任他那位叔叔一段时间吧。
第180章 嫁衣
这一放任,很快就到了宋清安出嫁的前一日。
京中流言愈传愈盛,甚至传进了宫里。但奇怪的是,无一人出来阻止。
对裴卿的讨伐声愈发高涨,京城内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街上多了许多生面孔。连带着京城的百姓都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出行都少了许多。
“掌印大人,今日城内多了许多平山党人。”
“随他们。”
裴卿眸色淡淡:“要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找到了。”
刘泉沉默了半晌,才道:“掌印大人想……”
“交给我。”
刘泉少有地想抗拒一番:“可是掌印大人,若是如此,您会……”
裴卿没有说话,只抬眸静静看来。刘泉愣住,泄下气来:“是。”
“她怎么样了?”
刘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裴卿说的是宋清安。
“公主一切安好,前些日子还试了嫁衣。”
刘泉心中唏嘘:“掌印大人,明日要去送送公主吗?”
裴卿放在桌案上的手掌握了握,面上波澜不惊:“不去。”
刘泉心中叹息,但也不敢多劝。将裴卿要的东西奉上后,他就退了下去。
裴卿凝望了片刻,向那卷被尘封已久的绢布伸出手去。
多疑之人,终究会被多疑害死。
这也是他最后能替她做的事了吧。
裴卿展开绢布,指腹轻轻摩挲过上头已经淡褪了墨痕的字,眼前却浮现出宋清安的身影。
或许让她离开,并不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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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烟这几日走得更利索些了,平日与常人几乎没什么分别。只是那内伤毕竟好得不快,尚且不能动武。
“竹烟,替我做一件事。”
宋清安说着,将那块陆家影卫的信令交给竹烟。
后者惊讶万分,一时没敢接:“公主要婢子做什么?”
“你先接着。”
宋清安几乎是强迫般地将玉佩塞到了竹烟手中,缓缓道:“我能不能脱身,便都拜托你了。”
“什……什么?”
竹烟不由瞪大了眼,略显结巴道:“公主,婢子……婢子万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啊。”
宋清安向她掌心点了点,漫不经心道:“你没有,它总有吧?”
“你不是说它能调动……吗,便带着它,去寻人。到时若情况不对,便让影卫带我走。”
这计划并不难懂,然竹烟还是呆楞住了。
“公主是要我……遣影卫来?”
竹烟舔了舔唇,艰难道:“可是公主,为什么不告诉二殿下呢?阿兄在二殿下身边,用起来更名正言顺些,我怕我……并不服众。”
“若兄长知晓,他一定会在最开始就用这个法子,而不是万不得已之时。”
宋清安低眸看向甲盖,十指已为了明日的和亲都染上了鲜红蔻丹,似血般红艳。
“但我不想如此,这太关键了,不能那么早就暴露。”
“所以……你可以吗?”
宋清安望向竹烟,眼神认真无比。
竹烟犹豫片刻,郑重点了点头。
“那就好……明日我就该走了,今儿……该去拜别陛下。你记得,去向崇明宫知会一声。”
“是。”竹烟仔细收好了玉佩,福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