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母亲的嫁衣改的,但那些人也确实用心,几乎完全翻新了一遍。若说这是一件重新做的嫁衣,她也是相信的。
竹烟因为身子还没好全,被宋清安勒令去休息了。那几个侍女退下去后,内殿中就剩下翠珠一人。
宋清安又默默瞧了会儿,忽说道:“替我穿上。”
这回换翠珠愣住:“什么?”
“我说……替我穿上。”
宋清安颇为好气地又重复一遍,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怎的总是听不清我说什么呢?”
翠珠结结巴巴道:“公……公主,这不合规矩吧?”
她费力想着,公主既然要出嫁,总该按大梁的规矩来。哪有新嫁娘在前一天晚上穿嫁衣的?
“规矩?”宋清安轻笑,“翠珠,我何时守过规矩?别说了,替我换上。”
翠珠大概知道宋清安要去干嘛了,心中不由惴惴:“可是公主,这会不会……太招摇了?”
“怕什么,左右我明日就走了。那些话……又与我何干?”
宋清安俯下身,素手轻轻抚过嫁衣上的绣样。鲜红蔻丹在嫁衣映衬下愈发艳似血,翠珠分神瞧了眼宋清安,只觉得她的神情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她太平静了,以至于平静得令人害怕。总让人觉得,这张平静的表面脆弱不堪,只需轻轻一戳,便会泄露出其下病态疯狂的真面目。
翠珠深以为,宋清安这时候不该去见裴卿。
“让他们都回去歇吧,明日有的忙呢,今夜不必当值了。”
宋清安忽然出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翠珠心知这是没得劝了。
不过公主还要屏退众人,至少……尚存些理智吧?
翠珠无奈去办,心中默默想念着竹烟。
若是竹烟姐姐在,她一定有法子应对如此的公主吧!
……
嫁衣繁琐累赘,要穿它的确很费时辰。
幸好宋清安也只是穿件衣裳,其余头饰妆容,都不需要。
红色裙摆长长曳地,衣裳穿在宋清安身上后,那些金线织就的凤鸟便栩栩如生,像下一瞬便会振翅飞出。
翠珠站在一旁,不由看呆了。
第183章 胁迫
“公……公主……”
翠珠一时失语。
宋清安斜眸瞥来一眼,忽展颜一笑:“好看吗?”
虽然此时她妆容未全,发髻上也只戴了些素净的钗环,却不显寡淡,反而别有风致,美得惊心动魄。
翠珠窒了窒,结结巴巴道:“好……好看……好看。”
宋清安俯身在铜镜前照了照,又回肩低眸看向自己曳地的裙摆。
“翠珠,不如你去叫裴掌印来吧?”
宋清安忽改了主意,想着若是林子里的枝杈勾到裙子了可怎么办。
“那公主……婢子该怎么说?”
宋清安眉间微凝,想了片刻道:“就说……我快死了,想见他最后一面。”
翠珠舌尖一麻:“公主……这不好吧?”
“你看着办就是,我说玩笑话呢。总之……把裴掌印请来就行。”
宋清安敛起裙摆,端端正正往榻上一坐,向翠珠挥了挥手打发她出去。
翠珠暗中叹了口气。
要是竹烟在就好了……
最终翠珠也没有与裴卿说宋清安那番话。
“掌印大人,公主身子不适,想要见您。”
她恭恭敬敬跪在下头,将宋清安的话婉转了数倍说出。
裴卿眸光微动,望向她,神色略带疑惑:“身子不适?她明日就要走,怎么突然就身子不适了?”
翠珠有些心虚,低眸道:“……掌印大人去看看就是了。”
“咱家又不会看病,她哪里不痛快,为何不找御医去?”
翠珠将头埋得更低:“……掌印大人,公主说她……病得很重,想见掌印大人最后一面……”
当她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渐渐低下去,细若蚊蝇,听着十分没有底气。
她终究没敢向裴卿说出宋清安的原话。
这谎话拙劣到裴卿都不愿揭穿。
他轻笑一声,翠珠不由抬头,心中纳罕。
原来掌印大人笑起来这般好看。
“罢了,咱家去瞧瞧她吧。”
裴卿起身,以眼神示意翠珠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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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安小心理了理袖子,一面吹灭几盏灯烛。
她拿过多日不曾点起的沉香,在烛火上燃了,小心插进香炉里。
她的手在微微抖着。
宋清安深吸一气,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许是担心他会不来,所以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加深个印象。
做完这些事,宋清安回到了坐榻上,两手交叠于膝上,静静等着。
珠帘轻响,她若有所觉,眼睫颤了颤。
殿中烛火略略昏暗,却将这一身衬得更加夺目惹眼。
裴卿隔着珠帘望去,她像一团火,燃烧似的身影落在眼中,印入心底。
素净的面庞与华丽的衣饰形成强烈对比,使她瞧着有种莫名的脆弱感。
“听闻公主病得快死了,咱家特来瞧瞧。”
他掀起珠帘向宋清安走去,一面还冷声嘲着。
宋清安这才敢抬眸看他,昏黄的烛火映在他面上,她无端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是啊……我当然病得快死了。”
宋清安全无说谎的羞愧,还颇矫揉造作地捂住心口,蹙眉故作柔弱。
裴卿勾了勾唇角,又想到什么似的,将唇角压了下去。
“裴掌印,这身衣裳……好看吗?”
她像是不确定似的,语气与神情都小心翼翼,又带了点希冀,像是等待夸奖的孩子。
裴卿认真看了看,胸口的跳动无端加快。
良久,他沉声:“……好看。”
她自然是极美的,这点毋庸置疑。哪怕裴卿想说违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闻言,宋清安眉目弯起,起身对着他慢悠悠转了一圈。
“他们说赶时间,就用母亲的嫁衣改了。但我觉得,这与新的也没什么两样。”
裴卿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
宋清安笑意渐深:“如何?裴掌印还是第一个见我穿它的……人呢。”
她将最后几字刻意咬重,延宕出无尽暧昧。裴卿自然明了,她口中的“人”,并不是一般人。
心中的人穿着嫁衣站在跟前,他不可能没有反应。
倒像是要来嫁自己似的。
裴卿心中嗤过,觉得这个想法可笑极了。
事到如今,他竟还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实在是……
宋清安分明瞧着裴卿的眼神微变,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仿佛从未荡起涟漪。
“既然公主无事,咱家就回去了。”
宋清安原先也没有在笑,但裴卿莫名觉得,在他说完话后,她的面色倏忽黯淡下去。
矫饰的哀愁这下真情实感了许多。
“裴卿……我就是想再见你一次。”
宋清安眸中哀哀,抬手扯住他衣袖。不得不说,她身穿嫁衣又作出这样的神情,实在很难不让人动摇。
裴卿别开视线,盯着一旁摇晃的烛火,却觉得自己的心也摇晃不定。
“听说近日刺客多了许多,你可有受伤吗?”
宋清安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过,似乎要透过衣料看见其下的伤痕。裴卿抿了抿唇,低眸道:“不曾。”
“还有魏平呢?”
“交给刘泉了。”
这些事他完全没必要告诉她,但在理智作出反应前,心却先一步进行了回答。
宋清安蹙眉:“没死?”
“如今还不能杀他。”
至少也得等姜家行动后。
“公主明日就该走了,何必再关心这些。”裴卿眸中空寂,凉似秋水,“过了明日,公主就是西夜的皇子妃。”
他顿了顿,压着心底酸涩,又补充道:“……说不定,很快就是王后了。”
宋清安眼眸暗了暗,忽扑将上去,将裴卿搂住。
状似亲密无间的举动,宋清安笑着,在他耳边柔声:“你知道吗……陛下已经死了。”
裴卿皱眉,顺势锢住她腰身,俯面低声:“你说什么?”
宋清安想挣却挣不开,她“呵呵”轻笑着,又重复一遍:“我说……陛下已经死了。”
“你疯了?!”
裴卿的神色总算有了些波动,他将怀中人推开些,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被人发现,你会死的?”
“我说笑呢。”宋清安很是无所谓地拍了拍他的手,谑笑着看他,“我还道裴掌印再也不会关心我了,如此看来,是我多心了。”
裴卿却并不是很相信她:“真的?”
“自然是玩笑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宋清安语罢,又威胁似的道:“但如果裴掌印今夜不肯留下,可就不好说了。”
第184章 懦夫
“公主是在威胁咱家吗?”
裴卿抬眉:“咱家以为,公主的手段不会如此拙劣。”
“那还真是让裴掌印失望了。”宋清安冷下脸:“我就是这般无耻之人。”
裴卿轻嗤,一边在心中想她说的话有几分真。
他不是不知道宋清安接近过那些年轻女孩。
他相信宋清安有的是法子,从那些女孩入手,将她的玩笑变为现实。
也有可能……早已是现实了。
罢了,随她胡闹吧。
他看向宋清安的眼眸中闪过些许纵容,只是转瞬即逝,她并未发觉。
“那咱家……就答应公主吧。”
裴卿松开手,神色疏离。
宋清安的心底有些微妙,她一面希望他能留下,一面又不希望他是因为自己的威胁而留下。
她低目嗤了一声,背过身去脱嫁衣。
只是这衣裳繁琐,宋清安脱着脱着,就有些迷茫。
里衣外衣的带子纷乱地缠起,她此时心中烦躁,便失了耐心,更不愿细致地去分辨。
裴卿看她顿住,自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他无奈叹了一气,道:“转过来。”
宋清安装作没有听见,赌气似的揪着衣上缠乱起来的带子。
裴卿按了按眉心,扳过她身子将她强行转了过来。
“公主再揪下去,明日这衣裳就不必穿了。”
“我来吧。”
裴卿说完,便十分不容拒绝地伸手,开始将那些带子一一解开。
宋清安象征性地抗拒了一番,便垂手乖顺地等他动作。
为了不弄乱嫁衣,裴卿动作十分细致,是以他俯身下来好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面庞贴近,轻浅的鼻息喷洒在宋清安眼上。
他们已有段时间没靠得那样近,她略有惊惶地眨了眨眼,垂下睫羽仔细盯着裴卿的手看。
上天在外貌上似乎十分眷顾他,连手都生得极其标致,每一寸都恰到好处。
宋清安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想到这双手沾上水渍后在面前招摇的模样。她狠狠拧了下眉,想压下这些绮思,但面颊还是微微红了。
这下她连手也不敢看,只盯着地砖瞧个仔细。
裴卿解完带子,便将外袍脱下。人挨近时,混着体温的气味也靠过来。
他表面平静,心中却不这么想。
这样的动作……实在像极了新婚夜。
他亦别过眼,不再仔细看嫁衣。
裴卿速度不快,但有条不紊的,还能将脱下的衣裳按原样叠起。宋清安在一旁静静看着,觉出些赏心悦目。
“裴掌印。”
她忽出声,一旁收拾嫁衣的裴卿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我的生辰礼……可以现在要吗?”
“公主想要什么?”
他这才抬头,微微侧目看来。宋清安笑了笑:“想要裴掌印留下。”
“咱家不是答应过了吗,怎么,公主不信咱家?”
“那当然不一样,我想要裴掌印心甘情愿留下。”
宋清安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分明从前她是一定藏得住的。
裴卿愣了愣,心口微软。
“公主放心,明日公主起身前,咱家都不会走。”
裴卿收拾完了嫁衣,顺手拿过一旁的灯盏,走到她面前:“咱家若没记错,公主寅时就该起身,还是早点歇息吧。”
宋清安仰着脸看他,良久点了点头。
简单梳洗过后,她躺在了榻上,裴卿则拿着灯盏去将殿中其余灯烛一一吹熄。
宋清安睁眼瞧着里头越发昏暗,须臾后便只剩下一灯如豆,缓缓向她靠过来。
“裴卿……”
“公主睡吧。”
裴卿走到榻边,低目看她。片刻后,“呼”一声,最后的这点光也熄灭了。
她的眼睛还未能完全适应黑暗,是以看不清裴卿的身影,不由有些慌乱。
但手随即被人握住,熟悉的温热感自指尖淌过胸口。
宋清安这才闭上了眼。
“公主点了沉香。”
“嗯。”
她这回大大方方应了,随后便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裴卿都以为她已睡着时,宋清安又忽然开口。
“裴卿,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介意你的身份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或许我不能完全明白你的顾虑,但你要记得,我从前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宋清安的声音很轻很轻,若不仔细听,就会被彻底吞没在重重帷幔之间。
她从前随口许下的诺言,如今却是真正的誓约。
她说完这些便没了下文,似乎这只是她一时的呓语。
裴卿微微俯身,静静看向她的睡颜。
她看着像是睡着了,只是握着他的手迟迟不曾松开。
裴卿坐在榻边,手上不由自主地施了力道,又缓缓松开。
当初听到她和亲消息时,他确实生气。但其实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这和亲不过是个幌子。
但想得明白,却不一定能想得通。
宋清安忽动了动,鬓边的发丝随她动作落到面颊上。她似是不适地皱了皱眉,裴卿默了一时,探手轻柔地将那绺头发从面上拂开。
他并未立刻收回手,而是停在她面上几寸的位置,似是犹豫着什么。
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她面颊时,裴卿眼睫垂下,手掌握起,缓缓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