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叹了一气,一面悄悄抽出了被宋清安握着的手。
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熟。裴卿又看了一会儿,眸中情绪复杂,说不上是不舍,还是暗悔。
他终是下定决心般从榻上起身,退出了内殿。
外头的夜风将人也吹得清醒了些。
裴卿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立在廊下看着黑沉的夜空。
他头一次,感到这般迷茫。
难道……他做的这些选择,都是错的吗?
……
殿内,宋清安翻过身,倏忽睁开了眼。
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仿若方才裴卿的手穿过那几寸距离,真切落在了面上。
她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宋清安将锦被紧了紧,低声喃喃着:“……骗子。”
“还是个懦夫……”
她说完,又自嘲般笑笑,眸中是掩不住的失落。
明明早就想到了……她如今,为何还期待什么呢。
就是不知……那些话,他是否会听进去。
“裴卿……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也不知是对着谁说,这一句后,她便将双眸闭起,逼着自己入睡。
第185章 婚期
宋清安觉着自己似乎眼睛刚闭起没多久,就被人叫起了。
有侍女奇怪为何放在偏殿的嫁衣出现在此处,但很快这点疑问便被忙碌吞没了下去。
宋清安迷迷瞪瞪地坐在镜前,如一尊瓷娃娃任人摆弄。
婚嫁的一应事宜总是极尽繁琐,宋清安眯缝着眼,看着镜中人的面庞渐渐鲜妍起来。
一顶极沉重的头冠压了上来,宋清安被压得差点头折下去,吓得翠珠赶紧扶住。
这么一来,她也清醒了许多。
“公主……”
“无妨。”
宋清安看向镜中,眸底逐渐清明起来。
这顶凤冠的繁琐精细,简直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冠上立十二花树,以玛瑙、玉石、珍珠妆点;自花树间,又分别坠下凤鸟衔珠,两侧博鬓张扬,冠前下端置宝钿蔽鬓。
她的面庞由侍女仔细上过妆,朱唇似血,面染粉荔,一双狐眼被细细勾勒过,尽显张扬媚意;但两弯远山眉又将那股锋利的美柔和许多,显出盈盈春色。
宋清安蹙眉扶着两边额角,看身后侍女又仔细给她戴上十二宝钿金钗。
“翠珠……这……逾制了吧?”
她分明记得,这是皇后才会有的规格。
翠珠拿过耳坠凑到她近旁戴上,一面低声回道:“这事原本由礼部全权负责的,但好像这几日掌印大人去看了几回……”
说到这里,宋清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他不在意……还这样操心她与别人的婚事。
她勾了勾唇角,忽觉得头上的重量也没有那样难以忍受了。
“公主小心。”
翠珠与小桃一同扶住宋清安手臂,将她小心从座上扶起来,身后立刻有人上前将嫁衣披上。
为了稳住头上这一堆金银珠翠,宋清安僵直着腰背与脖颈,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竹烟在一旁帮些小忙,趁人没有注意到,飞快地往宋清安手中塞了块糕点。
“公主先垫垫,免得之后饿了。”
宋清安低眸,小口小口吃着。
费了两三个时辰,才算穿戴完毕。
翠珠瞧一眼,又瞧一眼,心底止不住地赞叹。
若说昨夜,那是谪入凡尘的仙娥;那今日,就是最耀眼的神妃仙子。
竹烟静静望着,眸光微动。她低下头试图平静,却是不能。
她比任何人想象宋清安出嫁的样子都多。
虽然二人年纪相仿,但在淑妃去后,竹烟便自觉负担起了淑妃的角色。
她可能比任何人都希望宋清安能嫁与一个好夫君,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竹烟望着盛装后的宋清安,心情复杂。
与她想象一样……却也不一样。
公主想嫁的……不是那个二王子。
但她还是牵起笑来,上前一福身道:“婢子在此,祝公主与二王子百年好合。”
众多侍女也纷纷说起吉祥话,来讨主子开心。
宋清安抿了抿唇,低低应过一声。
翠珠从其他侍女手中接过遮面的团扇,团扇的扇柄甚至都是用羊脂玉做的,触手温凉。
她递给宋清安时,外头的太监正好扬声:“吉时到——”
“公主,该走了。”
宋清安接过团扇,轻摇了摇扇子,遮掩在面前由人领着缓缓走了出去。
经过竹烟身侧时,宋清安微微斜眸,递了一个眼色。后者垂首,宋清安最后一次余光瞥去时,竹烟的身影已悄悄消失。
她心下一松。
但愿她们能遮掩足够久……也好让她们能顺利出宫。
—
“掌印大人?”
刘泉没想到这个日子,裴卿会到刑狱司来。
裴卿微微颔首,目光落向刑架上生死不明的魏平。
“怎么样?”
“掌印大人……他说要您来才肯说。”
刘泉拧巴着眉:“属下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先别管他了,你带人,跟我走。”
“啊?”刘泉先一愣,“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平山党人闹事不成?”
魏平不知何时醒了,闻言冷笑:“蠢货。”
刘泉目光一厉,拿过一旁的鞭子往他身上抽去。
魏平只闷哼一声,偏过头去好让脸躲过鞭子。
裴卿淡淡瞥过,又看向刘泉:“别多问。”
“主上……值得吗?”
魏平忽哑声问道,刘泉正要再抽,却被裴卿抬手制止。
“你还想说什么。”
魏平忽然激动起来,顾不得身上伤痕累累,激烈挣扎着。未愈合的伤口与束缚他的铁链摩擦,又淌下更多的血来。
“主上……主上!您不该止步于此的,若没有……若没有她,这大梁,不,这天下,都会是您的!”
魏平有些神经质地说着,似是疯狂的呓语。
裴卿眸色平静,不为所动。
魏平的确聪明,就是脑子不太好。
“可惜了,咱家对天下没兴趣。”
魏平的话被骤然打断。
“你问值得吗,咱家本来不想回答的。但未免你再生出些不该有的期望,咱家还是告诉你吧。”
裴卿以一种对下属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说着,听得刘泉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值得。因为是她,怎样都值得。”
刘泉听着二人在此打哑谜,仍在云里雾里中时,裴卿就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跟了上去。
后头是魏平似疯似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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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去送送公主吗?”
宋清安出宫的时辰还未到,但街上已开始围起了人。尽管宋清怀的私宅距喧闹的街市有段距离,此时也听到了些动静。
是以,临渊才对宋清怀这古怪的平静态度颇为不解。
宋清怀正临着一幅字帖,面上沉静似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急什么,还有段时候。”
他写完一笔,才抬眼看临渊:“怎么,比我还着急,莫非是竹烟出嫁不成?”
临渊被堵了一通,心里却放松下来。
殿下没事,那就好,那就好。
“殿下为何不直接进宫去?公主应当……也想见您吧。”
宋清怀轻笑了一声:“那可说不准。”
“出宫以前的时候,我出现总是不稳妥。”
他也没心思再写下去,索性搁下笔去换衣裳。
“临渊,你过来。”
临渊本以为是宋清怀要他取衣裳,但走上前后,他听完宋清怀的吩咐,双目不由睁大。
“殿…殿下,这……不好吧?”
“照做就是。小心行迹,别被发现。”
“可是殿下,那块信令还……”
“放心。”宋清怀截过话头,勾唇笑了笑,“她已经找到了。”
第186章 驾崩
钟鼓敲过十二响,宋清安的轿辇也逐渐靠近宫门。宫门外的耶宁阿初看向遥遥走来的人,不由挑了挑眉。
说实在的,若真要娶宋清安,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并没有什么感情……但至少,他很欣赏她。她是个聪明人,若有她在身边,日后说不定也会更顺风顺水。
至于真情吗……那都不重要,若她有喜欢的,由她养着就是了。
耶宁阿初在心中盘算过,看向宋清安的眼神中又带上了些惋惜。
真可惜……这些想法注定不能成真。
轿辇在宫门处停下,宋清安由人搀扶着下辇,白玉团扇始终掩在面前。一眼望去,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光华夺目,红色嫁衣逶迤曳地,雍容端丽,一下便吸引去了所有视线。
见她向自己走来,尽管心知这只是逢场作戏,但耶宁阿初还是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太过隆重,亦太过真实。
他原是根本无需来的,但他还是提了这一要求,要来亲自接亲。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礼乐声充斥耳畔,耶宁阿初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围,却不见宋清怀的身影。
他心下了然,收回视线时,宋清安已快到跟前了。耶宁阿初立刻挂上温润笑意,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公主真是骗过了好多人啊。”
他递出一只手臂由她扶着,小心领着她向西夜队伍的鸾轿走去。他面色不改,眉目柔和,也只有宋清安知道他此时与自己都说了什么。
“彼此彼此。”
宋清安唇边的弧度恰到好处,她唇瓣微动,轻声嘲讽过,便不再开口。
耶宁阿初将她送上了鸾轿,又道:“真奇怪,这样的日子,居然不见你们的陛下和裴掌印。”
“那就与殿下无关了。”
宋清安端坐在轿中,跟随她的翠珠也入了轿子,此时正与另一位侍女一同将她头上的钗环凤冠卸去。
这东西毕竟太过沉重,从京中去西夜还有几日的路程,若要宋清安顶一路,只怕是要了命。
耶宁阿初轻笑了声,放下车帘前,他小声道:“那就祝愿公主心想事成吧。”
宋清安回敬了一声冷哼。
翠珠她们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将原先的东西都卸下,重新挽好发髻后又插上些必不可少的金钗,随后将一匹金丝镶边的红盖头盖了上去。
“怎么还有这个?”
“公主,是轿中有的。许是殿下的要求,公主就先盖着吧。”
翠珠小声禀过后,便带着那侍女下了鸾轿,里头就只剩下宋清安一人了。
厢外热闹非常,头顶沉重的物什去掉后,脖子便轻松许多。宋清安一面揉着脖颈,一面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
也不知梁帝的死讯这时候有没有传出来……
梁帝不能来是肯定的,但裴卿……为何也没来。
眼前被盖头掩着,满目都是猩红色。轿中无人,宋清安索性将盖头半掀,打量着里头的情形。
耶宁阿初待她还算不错,这顶轿子足够大,陈设也齐全。看样子,都是新装点过的。
正中的案上放了小香炉,正点着安神的香。宋清安凑近香炉闻了闻,觉得有些古怪。
她忽将视线挪到壁上,随后靠近轻嗅,眉头皱起。
他居然还让人给这里涂了椒……?
再看向那件小香炉时,宋清安不觉哑然失笑。
涂便涂了,还要遮掩,真是……
她复又坐好,还拿过一旁的软枕垫到了腰背处,舒适地喟叹一声。
她这厢是惬意轻松了,全然不知此时宫中是何等兵荒马乱。
在宋清安出宫的时候,梁帝的死也被女孩的尖叫声捅破出来。
崇明宫乱做一团,却无人敢宣扬出去。
正是公主出发的日子,谁都知道此时将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会出怎样的乱子。
宫中管事的人今日几乎都在宫门处,崇明宫里还算冷静的,赶紧去外头寻宸妃。
按说那几个女孩是该被看住的,但殿中慌乱,连对她们的看管都松垮至极。
年岁稍长的女孩打量了一番,悄悄给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随后换上怯怯的神情,向看管的侍卫道:“侍卫大哥……我们……我们还能走吗?”
侍卫自然知晓她们的经历,本也就抱了三分同情。是以他还算和善道:“等医官与宸妃娘娘来过,你们或许就能走了。”
那女孩自然知道,等一切结束,她们也只有死的分。
但她充作不知,蹙眉忧忧愁愁:“啊……说起来今日是公主出嫁的日子,宸妃娘娘应当还在外头,要花去好久吧……”
侍卫还想说什么,忽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那女孩面上怯懦的神情也随他倒地消失不见。
……
在锣鼓喧天,热闹异常之时,宫城偏门处,有数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匆匆离开。
“姐姐,我们真的能走了吗?”
穿着青色衣裳的女孩用气声询问着,似乎还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被唤作“姐姐”的女孩搂住她,拍着背轻轻安抚着,低声道:“是……我们彻底能走了。”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与钟鼓声,那女孩挑开轿帘,悄悄望去,随后轻声:“就祝公主……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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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芷带人立在宫门处,笑着目送宋清安登上西夜的鸾轿。
原本她该与梁帝一同的,然晨时去请梁帝,崇明宫的人却说陛下还未起。
姜芷面上在笑,心中却冷嗤。
这把年纪还日日召幸,迟早耗死在榻上。
“起轿——”
这一声将她拉回了神,姜芷再度看向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想到宋清安终是要走了,她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得亏她要走了,这般热闹,也好浑水摸鱼。
想到下落不明的魏平,姜芷轻啧一声,将之抛诸脑后。
迎亲队伍已然出发,宋清安的那顶轿子渐渐只能望见一个轿顶。
此时后头突然奔来一个宫人,神色惊惶不明。冬若认出那是崇明宫的人,给侍卫示意放行。
“怎么了?”
“冬若姑姑,奴有要事要与娘娘禀报。”
见他这般慌张,冬若心中腾起不祥预感。
“什么事,我去与娘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