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雨雾重重,阴雨阵阵,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拍在小德子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完全靠本能和记忆,走在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宫道。
为了不让姜公公身上沾染一滴雨珠,小德子努力伸长胳膊,将竹伞严严实实的罩在他头顶,纵然右臂酸楚不堪,颤颤发抖,小德子也不敢松懈一分。
“你出息了,知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呵呵。”
身前,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
小德子微微挺直腰板,意有所指的回话,“都是师傅教得好,小德子从中受益匪浅。”
姜公公的脚步慢了半拍,随后又恢复正常,他揣着浮尘,自嘲的笑了笑,“咱家个那些徒子徒孙中,就属你憨厚老实,可现在看来,是咱家看走眼了。”
小德子轻声开口,“鸟为食亡。”
他的话音再细,其中也藏着几分迫人的气势。
姜公公脸色阴沉得不像话,他被人摆了一道,何况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徒弟,心里滋味不好受。
之前他可以随意发落了小德子,可现下既已傍上了皇后,他得多少顾忌皇后的脸面,既然小德子不能动,磋磨一二解解气也罢。
姜公公绕了个大圈才回了议政殿。
小德子身上被雨水浇透了,嘴唇发白冻得直哆嗦,鞋袜里浸满了水,他蜷着身子,顶着冷风飞快往回跑。
凤仪宫中。
苏浅进了里殿,床榻上织云安静的躺着,胸口微微起伏,虽然还没有醒,但脸色已恢复红润,有转好的迹象。
伺候在旁的小宫女回禀道:“奴婢先前服侍织云姑娘喝了一碗药,吃完药后发了许多汗,奴婢用温水擦拭干净了,期间织云姑娘还呓语了几声。”
苏浅微微松口气,紧绷的神情难得放松,她吩咐,“好生照顾着。”
小宫女颔首称是,看向塌上沉沉昏睡的织云,眼里满是羡慕,能上主子的塌养伤,能被主子放在心上记挂,不是每个做奴才的,都能像她这般好命。
苏浅远远看到书案上堆放着杂乱无章的册子,是大暴君留下的,凤仪宫里的人机灵,多乱也没人去动。
她静静的坐着出了会神,休息片刻后,唤小德子进殿,屏退众人。
“你是姜公公的徒弟,以后得了他的抬举,以后将是御前红人,你怎么不跟皇上,反而想着跟起本宫了?”
苏浅将所有事情处理完,有时间可以好好跟小德子聊聊了。
小德子刚回来不久,才换掉一身湿透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就被皇后叫了进来。
他弓着腰,压着发哑的嗓音回话,“就如皇后娘娘所言‘以后’二字。”
“姜公公身体康泰,压在奴才头上的日子太长,而皇后娘娘身边正缺个忠心好用的,奴才大胆自荐。”
说完,小德子郑重的跪下,借此机会表明忠心。
原来如此。
苏浅淡淡的抿了口茶,清楚小德子主动投诚的原因,心里有了定论,他有野心,既认了主也会忠心。
“以后,你便是凤仪宫的总管太监了,好好干,别辜负了本宫对你的信任。”
苏浅将总管太监之位许给了小德子。
她身边以前只有织云能完全信任,但脑子发笨人不太机灵,她缺可靠能干的奴才,小德子是个不错的好苗子,但愿忠心好用。
小德子眼中划过欣喜,他行大礼叩首,“奴才定当全力辅佐娘娘管理后宫,母仪天下,奴才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浅嘴角带着笑意,抬手,“快起来吧。”
“今淋了雨就不用来当值了,本宫已让人在你庑房里放了红罗炭烧着,你喝上碗姜汤捂着被子发发汗,别再染了风寒。”
“是。”小德子心里很感激,很少有哪个主子能像皇后这般,体恤关心下人,这也是他投奔皇后的原因之一。
黄昏时分,雨将将停了。
林月婉亲自带着人,搬着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后宫所有的账本子,身后一行浩浩荡荡的送来凤仪宫。
苏浅晌午时因着心里搁着事,胃口不太好,没有吃多少东西,还没到晚膳的时辰就已经饿了,于是提前叫小厨房的热了几个菜。
饭菜前脚端上来,林月婉带着人后脚就来了。
苏浅咽了咽口水,眼睛依依不舍的从桌上移开,放下碗筷客气的问道:“贵妃吃了没有,要不要坐下一起?”
林月婉欣然答应,“既然皇后姐姐盛情相邀,那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嗯……林月婉哪只眼睛看出来她盛情相邀了?
她就想客套两句,怎么还当真了呢。
毕竟两个时辰前,她才发落了林月婉的妹妹,现在两人各怀心思的坐在一个桌上进膳,她顿时觉得碗中的饭菜变得不香了。
苏浅没吃几口,心里觉得不舒服,就把筷子撂下了,用帕子净手后,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不知贵妃前来,有什么事?”
林月婉垂着眸,语气舒缓柔和,“皇后姐姐,恕臣妾有个习惯,食不言寝不语。”
苏浅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有些无语的看着林月婉吃饭,像是数着珍珠米粒似的,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美则美矣了,干耗着半个时辰,才等她吃完。
**作者寄语:**
第30章 成堆的账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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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宫女奉上雨前龙井。
林月婉抿了一小口,闭目慢慢回味茶香,轻声赞叹,“茶味微苦清甜,久久不散,饮了此茶后,心境仿佛置于西湖谷雨中,淅淅沥沥,江南春景美如画。”
见林月婉陶醉的模样,苏浅皱着眉,也有样学样的跟着抿了一口,好吧,原谅她是个糙人,实在难以品出茶中别的花样来。
林月婉捏着帕子,掩唇一笑,眼中散发出淡淡的流光。
“皇上疼姐姐,自是什么好的都拿来凤仪宫了,满后宫里也就姐姐这,能喝到这么正宗的雨前龙井。”
苏浅把玩着茶杯,语气自然的说道:“本宫归为皇后,宫里有的东西是多些,若凤仪宫里没有的,别的嫔妃宫里有了,那才叫稀奇呢,可见是本末倒置,不知轻重了。”
林月婉脸色微微一僵,扯起嘴角附和,“皇后姐姐所言极是。”
饭陪着吃了,品茶也陪着品了,林月婉弯弯绕绕了半天,总算说到正事上了。
“臣妾来时放在外殿的箱子里,装的是从皇上登基以来,四年中后宫所有的账目,包含开支用度,妹妹都核对过。”
“既然皇后姐姐头次执掌凤印,臣妾建议您仔细看看过往账本记录明细,有什么不妥之处,都可以叫妹妹过来,妹妹随时听候差遣。”
林月婉笑得得体,表现大度,语气平静温和,丝毫没有因为妹妹被发落,还有被夺权之后的不满之态。
她心里清楚,和皇后之争不能计较一时得失,太后姑母也嘱咐过她,既然和皇后拼恩宠拼不过,便先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一阵子。
这后宫最不缺心狠手辣又善妒的女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她不如作壁上观,等着看戏便是。
苏浅视线飘向外殿,看到那四个樟木大箱子,左眼不受控制突突的跳起来,没想到那里面装得居然是账本,她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欲哭无泪。
苏浅迟疑的问,“后宫里的这些开支,皇上从不拨银子,那哪来的那么多账目本子?”
“皇后姐姐不知么?”
林月婉故作惊讶,随即一一解释。
“后宫姐妹的娘家每月会贴补银子,都要进公账核对,按着数量份例,再额外取两成向国库交笔银税,久而久之这账目自然多了起来。”
苏浅娘家没往宫里送过银钱,难怪会不清楚有这样的流程,可苦了她一个历史中文系的文科毕业生了。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苏浅只能劝自己,不过是以后要看账本子而已,相比之前食不果腹,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是神仙日子好吧。
“对了,皇后姐姐还有一件事,三日后沉璧国的使臣来访,因着是七日前就定下来了,所以臣妾早先时候已经将国宴事宜准备好了,都写在这里。”
林月婉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册子,打开推到苏浅面前,“还有三天光景,若是皇后姐姐觉得哪里需要添置,吩咐下去操办还是来得及的。”
沉璧国!
苏浅心里一紧,脸色变得凝重,沉璧国使臣来访,没想到书中进展如此之快,那个致使大昭王朝疆土分崩离析,兄弟阋墙,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妖女,就要出现了么。
沉璧国虽然是版图上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小国,但有一条山脉纵横贯穿全境,被沉璧国奉为龙脉的存在,隐藏在乱石之下,是价值连城的翡玉,近乎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因其极高的产玉量,引来周边不少大国的觊觎,对于大国而言,沉璧国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沉璧国更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自己国小兵弱,所以选择依附大国中的强者昭国,年年上贡玉石,以此换来庇护。
而这次使臣前来,除了每年必有的上贡之外,还带来了沉璧国的公主。
沉璧国国主认为,现任昭国皇帝喜怒无常,杀戮无度,大肆屯兵而战,为了巩固两国关系牢不可破,他极力想促成联姻,结秦晋之好。
这位公主才是书中的真正女主,堪称绝色尤物,却也是个妖孽,她红衣舞袖,丝竹款曲,兰花素指翻转,一颦一笑间,脚下累累白骨丛生。
书到大结局的时候,男主从大暴君的手里夺走了皇位,成为昭国新一任皇帝。
而女主则一步步从不受宠的小国公主,成长成大昭的皇后。
想到书完结时,大暴君惨死的那一幕,苏浅心里突然觉得堵得慌,一钝一钝的疼。
“皇后姐姐怎么不说话?可是身子哪里觉得不爽利?”
见皇后怔神许久,林月婉关切的问道。
苏浅回神,蔫蔫地点点头,勉强的开口说了句,“无碍,本宫乏了而已。”
好明显的逐客令,林月婉笑了笑,识趣的起身,“天色不早了,臣妾就不打扰皇后姐姐,先行告退。”
苏浅心里装着事,没有起身,挥挥手就当是送过了。
宫道上。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是愈发的冷了。
青禾将搭在臂弯里的披风取下,盖在林月婉身上,顿觉驱散了不少寒意。
几个宫人在前头提着四角宫灯照亮前路。
“主子,皇后娘娘真的是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青禾作为从丞相府就跟在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还是头次见除了皇上之外,有人敢怠慢主子的,不免愤愤不平。
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没背景,就凭一张脸蛋,博得皇上一时新鲜,就敢端起皇后架子,凌驾于主子之上了?
“皇后娘娘才算计着把四小姐撵出宫,耀武扬威……”
“青禾。”
林月婉语气稍重打断青禾的话,无奈的看了眼她,这丫头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说话还是这样鲁莽,没有分寸。
“她总归是皇后,本宫到底是个贵妃,她就算压了一头,本宫也得受着。”
林月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垂眸敛下眼帘。
想起她的那位妹妹,心里火气依旧难消,空有副好皮囊,却实在愚蠢,入宫以来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说,还给家族蒙了羞。
原本也碍不着她什么事,只是皇上借此由头,收走了她手里头的凤印给了皇后,失去后宫掌权,以后想与太后姑母为凌哥哥谋划什么,就会变得难一些了。
妹妹,你可真该死啊。
“青禾,你帮本宫传个口信给父亲,不能因一个人就坏了所有林氏女眷的名声,让他心里头做个取舍。”
林月婉垂着眼帘,掩住眼底泛出的狠色,倒是要看看,父亲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纵着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作者寄语:**
第31章 大暴君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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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
夜晚君雾沉来凤仪宫安歇,宫人们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后,心照不宣的悄然退下。
雾霭沉沉,月光暗淡。
苏浅心里搁着事,没有早早地就跑去内殿的贵妃榻上,翘着二郎腿看画本子,而是坐在君雾沉身旁,双目微垂,安静的帮他磨墨,乖巧得不像话。
“浅浅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君雾沉批完最后一份折子,放下手中的狼毫笔,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唔。”苏浅一双美眸泛着薄薄的雾气,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说
君雾沉难得耐心的等着她开口。
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又转到小巧的耳垂边,耳鬓厮磨了一番。
苏浅感觉心痒痒的,耳垂染上了粉意,她带着微微的颤音开口,“皇上,臣妾有些体己话想和您说。”
边说着,边把君雾沉推远一些,两人拉开些距离,摆出要说正经事的样子。
“皇上等等,先让臣妾把话说完。”
“虽然皇上可能听了会不高兴,但是臣妾豁出这条小命也不得不说。”苏浅揪着君雾沉龙袍的衣角,紧张到心跳加速。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大暴君对她不错,思来想去后,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剧情按着既定发展下去。
直到大暴君死……
君雾沉手肘支在书案上,撑着下巴,眸光落在攥紧自己衣袍的小手上,眼神暗了暗,正色道:“朕愿闻其详,你把心里话说出来,朕不怪你便是了。”
苏浅心中一喜,“皇上所言当真?”
君雾沉抬起大掌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唇角勾起弧度,“朕是一国之君,言而有信。”
苏浅做足了思想准备后,才似壮士断腕般鼓起勇气,几乎不敢有停顿,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就是,嗯,皇上,您以后处置事情的手段能不能稍微、稍微那么温和一点,别动不动就人头落地,当然,臣妾知道,皇上您是个很勤勉圣明的君王,就是太过狠厉些。”
“虽然您处死的都是有罪之人,可您又不屑于多写道圣旨,说明这个人所有的罪名,大臣百姓们若能清楚还好,要是遇到极个别不理解的人,误会了的话,就会觉得皇上是个残忍的暴君,这对您的名声不利。”
这两句话是苏浅想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她用极温柔的语气讲述,心里还是怕大暴君的。
没有听到应声,寝宫中陷入了沉寂,静的针落地都能听见。
苏浅不敢抬头去看大暴君得脸色,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快要做好慷慨赴死的心理建设时。
耳边终于响起了君雾沉磁性暗哑的声音,“浅浅,朕就是暴君。”
所以,又何谈误会一说。
苏浅倏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他如墨般的眼眸,充斥着她看不懂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