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澜悦姑娘,护卫赶紧松了抓在宁氏胳膊上手,低头一看,手背上都一排深深牙印,还渗出几滴血来。
“你属狗的啊!还咬人!”护卫捂着手,朝宁氏大喝。
宁氏朝他手上瞥了一眼,一声冷笑,“我呸!叫你们这帮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人!今儿老娘若是见不到江陵的面,谁也别想消停!”
这里是前院会客亭,离正门很近,外头便是上京顶顶繁华的朱雀大街,坊内坐落着许多深宅大院官员府邸,还有许多参差错落的飞檐重楼。
宁氏这么一闹,不知情的人真的会以为裴府仗势欺人,出了什么大事。
江陵上前,走到宁氏身边,“二叔母,堂姐,你们怎么来了?”
宁氏吸了吸早已冻得通红的鼻头,抬眼朝江陵望去,见她今日梳了一个坠马髻鬓边斜插一支雕花木簪,眉心一点朱红,淡扫峨眉,这妆面正是时下上京城里年轻女子最流行的桃花妆,外罩一件雅而不俗的鹅黄色大氅。
经过府里几日调养,这丫头面色红润不少,碧眼桃腮气若幽兰,看起来与这座华美府邸竟如此协调相得益彰。
宁氏心里酸溜溜的。
“怎么,我们不能来?你是我江家的人,一个姑娘在外多日不回家像什么话!你说我们来做什么?”宁氏一声冷笑,斜眼叉腰看着江陵。
“堂姐,你劝劝叔母不要闹了,这里毕竟裴大人府上,这么闹对大人影响不好,”江陵略带求助语气看向江蓉琪。
“江陵,如今见你一面可是真不容易,算上这次,我来连来裴府三次了,前两次连你的面都没见到,”江蓉琪道。
“行啊,不闹也行,你这就跟我们回江家去,叔母我保证再不多说一句!”
江陵心里纵然万般再不想回江家,却也不愿平白裴大人牵涉进她们江家这个大染缸里,“好,我跟你们回,”
眼见江陵要走,澜悦顾不得许多,急得冲上前拦住她们,大声道:“不行,江姑娘不能跟你们走!”
宁氏鼻中冷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大人身边一条只会汪汪乱叫的狗而已,再怎样我也是名官妇!我一没做违法的事,只是把我江家的人带回去而已,有理有据,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我们,纵使闹到御前我也有理!”
说着,宁氏用力推开澜悦,“起开!”
宁氏用了蛮力,若不是一旁有婢女扶着,澜悦差点跌进旁边水塘里。
“简直泼妇!”澜悦一面忿忿怒骂,一面焦急盼着大人赶紧回府。
方才宁氏母女刚一上门,她便知今日事情不妙,便已经着了府里下人快马加鞭去告知裴洛城一声。
算算时间,大人接到消息也应该回了……
正想着,只见宁氏一众经过过庭时,突然停了下来,“裴,裴大人!”
宁氏暗中猛地一把攥住江陵的手,生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再飞了。
澜悦见是裴大人回来了,赶紧上前跑到大人身边,指着宁氏道:“就是这个人方才在府里大闹了一通,现在又要强行把江姑娘带走!”
裴洛城冷冷地朝宁氏手上淡扫一眼,顺手把马绳递给府里的下人,又解下身上墨色大氅的系带交给柏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气息平稳到察觉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把人带去哪儿?”
那声音自丹田轻震而出,语调不快也不慢,给人一种无形压迫感。
“回大人,江陵是我们江家女儿,不好一直住在府里叨扰大人,”
说着,她又偷觑了澜悦一眼,略带嘲讽道:“这位姑娘可是裴府的管家?臣妇带着女儿前来府上拜访,原意也只是想把江陵带回去,谁知竟遭这姑娘冷眼相待,把我们母女二人晾在一旁不管不问,敢问这可是裴府的待客之道?”
澜悦上前一步,与她针锋相对,“夫人口口声声污蔑裴府待客之道,我只想问你,所谓待客之道,首先你得是客人。既是裴府的客人,敢问夫人的拜帖何在!分明是你们在裴府外撒泼打诨无理取闹,没把你抓起来算好的了!”
“你!”
宁氏气得血压喷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此事若细追究还是她们理亏,自然也再说不出什么。
“她不能走,”裴洛城静静走到江陵身侧,顿了一下,拉住江陵另一只手腕,不由分说往回走去。
宁氏自然不敢再继续拽着江陵不放。可让她眼睁睁看着江陵被再次带回去又十分不甘心。
“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澜悦,请二位进府一叙!”
江陵被他拉着手腕,鬼使神差地随着身旁这个足足高出她一个半头的男子往回走,许是他气场太过强大,又或许是裴洛城的气息,总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放心地随着他脚步一起向前。
绕过一块雕刻有栩栩如生动物纹路的浮雕影壁,又经过一段连廊,阳光透过走廊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忽明忽暗,仍能看清楚他脸部凌厉线条,带着一股冷漠的疏离感。
“记住,待会儿不要轻易松口跟她回江家,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声音不大,像是一种胸腔共鸣,醇厚且带着磁性,还有他周身所散发的那种从容不迫和处事的游刃有余,让江陵无法不去信他。
“可……裴大人,你我素昧平生,大人凭什么如此尽心尽力帮我?”江陵还是忍不住发问。
裴洛城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抬起另一只手,在身前默默做了一个乌鸦飞过的动作。
这个举动只有江陵一个人看到。
那一霎,她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这,当年在翰宸读书时,是她常用来逗明轩的。
而且,这个手势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可是……当年那个整天粘着她的小哭包,那个见到生人就躲在她后面的小男孩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
这座宅院属三进式,是裴洛城从一位去年致仕的老臣那里低价买过来的。
宅子装修得古色古香,里面的园子,假山一应仿照江南园林样式修葺而成,前院亭台楼阁,不失居家胜景,后院内宅外,种植了各色花木,墙边的柳枝已经长出嫩芽,到了春夏时节,更是满园飘香。
那位老臣见裴洛城有宰辅之才,且他也愿意暗中效力陛下匡扶朝政,其中一些宗族忠臣们早就苦孙相之流久矣,只是无奈自己到了耄耋之年,疾病缠身,心有余力不足。于是他将宅子以低于市价三分二的价格卖给了小裴大人。
裴洛城想要以正价购买,无奈实在抵不过老臣热情相让。
后宅内清幽肃静,只有廊下屋檐下悬垂的冰凌在阳光照射下慢慢融化,发出「滴答」水声,和庭院里落下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随展翅飞往别处。
江陵忐忑地坐着,从她座位角度刚好可以仔细端详这个人,又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今天的裴洛城身着一袭绯红色绣着云雀图案的团领窄袖开叉朝服,革带束腰,乌黑的头发梳着一个整齐的发髻,外面套着一个精细黑纱幞头。
看得出,他腿很长,即便是双腿微蜷,朝服下的一双奎文乌色六合靴还是完全暴露于人前。
怎么可能是他。
明轩早已不在这个世上。当年骆家一门惨遭灭门,百十号人的尸身被扔进了乱坟岗里,她还曾一个人偷偷溜去乱坟岗试图找回小豆子的尸体,找是没找到,半道便被乱葬岗里传出的异响吓跑了。后来索性在南香山给他立了一个小小的坟冢。
三年都没去南香山了,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一人来高了吧。
江陵一面回忆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若是明轩还活着的话,单凭他那时小肉团子一般的五短身材,也决计长不到这么高。
那时她总笑话他发育得太晚,照此下去,只怕以后媳妇儿都难找。
可他若不是明轩,又怎会知道那个手势的含义……
裴洛城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当他视线转向江陵时,她却早已看向别处。
他微勾了唇角,转身提起茶几上一只秋香瓷色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手指修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茶叶沫,一抬眼发现宁氏母女还站在房屋正中,“坐啊,”他轻道。
宁氏尴尬地笑着谢过大人,生硬移动自己身子到一侧座位上,才一落座,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便不安分地环顾起四周环境,“大人这宅子真不错啊!难怪我们家老爷成日在妾身面前夸赞,说是刑部新来的这位小裴大人,是天纵的英才,”
“江陵以后就留在我府里了,”
裴洛城开门见山。
第9章 “这姑娘,我看上了!”
裴洛城开门见山,一脸云淡风轻地打断了宁氏的话,他垂目看了看茶碗里的茶叶沫,对一旁的澜悦道:“这上好的曼松不是已经送给窦大人送去了吗,怎么府里还有?”
澜悦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见大人喜欢,就私心留下一些。”
“裴大人哪,”宁氏笑了笑,“大人您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这江陵是我家江家女儿,又在我江家长大,大人怎么好说带走就带走呢,”
“所以才把二位请到内宅商议此事啊!”
“商议……”宁氏冷笑,却又不敢表现太过明显,“大人这话说的,此事恐怕没什么好商议的吧!江陵是我江家女儿,怎好跟个物件一样,说带走就带走呢!”
裴洛城放下茶盏,“起初把江陵带出江家不过是因为府里的丫头和江陵产生了一些龃龉,谁知这丫头才刚一到府上便连着病了七日,想来夫人这几日一定非常担心江陵的安危了。”
“那是,是的,”宁氏赶忙接过话来。
“没有把江陵的近况如实告知夫人,让夫人挂念,的确是我裴某考虑欠佳,夫人既是为江陵着想,何不让她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总归我府里的条件好得多!”
宁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人好意,我们原应该十分感激在心的,可这孩子吧,父母去世得早,我们也是疏于管教,我一个做叔母也不好做。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管教得严了,外头的人会拿我说嘴。
宁氏抬眼看了看江陵,“不怕大人笑话,这孩子这几年在外头养成一些恶习,之前家里常会丢一些东西,以前我还以为是家里的下人偷的,可后来才发现这孩子她吧,手脚不干净,”
“二叔母,你讲话可要凭良心,在江家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偷过家里的东西?”
“前年我的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丢了,是不是在你那里找到的,大前年,母亲房里的紫檀匣子里还丢过五两银子,你能说这些都不是你拿的!”江蓉琪道。
“二姐姐,我再说一遍!你的那支花簪不是我拿的,是二叔拿来送给我的,说是新年的礼物,后来我知道那是二姐姐的东西以后,不是主动还给你了吗!还有那五两银子,是我外面的一个朋友他伤得很重,急需银钱医治,又不想让家中长姐知道为他担心,这才跑到二叔那里借了五两银子,后来我的那个朋友伤好以后不是把钱还给二叔了吗!”
江蓉琪一时语塞,支吾之中,急中生智道:“那你那日身上搜出来的几十文钱是从何处来的,不是偷这个姑娘的嘛!”
“那,那是我自己赚的!二姐姐赖不到我头上!”
“你赚的?你何德何能还能赚这些钱?”
“这……不用你管!”江陵气鼓鼓地回道。
江蓉琪看向澜悦,“为何那日这位姑娘指认你偷了她的东西?”
“江姑娘不是说了嘛!用不着你管!那日是我看错了,那袋子钱不是我的,而且我也已经跟江姑娘道过歉了,”澜悦也加入骂战。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离正题越扯越远。
裴洛城开了口。
“无所谓,大人我不在乎,以后这府里的物什任由江姑娘随心支配,”
“裴大人!我真的没有!”江陵很认真地看着大人。
裴洛城视线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夫人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
眼下,他已经渐渐失去和宁氏谈下去的耐心。
于是端起茶盏。
澜悦见状走上前,对着宁氏道:“您请吧,夫人!”
主人已经端茶送客,宁氏也不好继续坐着,极不情愿地跟着澜悦往外走,可才走了两步便立即停下,转回头道:“大人,跟您实话实话了吧,这丫头已经许配给了卓家,不日就要完婚,实在不能纵任她在府上逗留,这若是传到卓家耳朵里,可怎么好,”
“这姑娘――我看上了!”
说完这话,裴洛城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环视众人。
澜悦憋笑,心道:我们家大人可是条老狐狸,最是擅长见招拆招,看你接下来还能使出什么法子!
江陵心中一紧,青葱细指不由握紧了扶手,微微睁大了双眼,无语地看向裴洛城,那神情仿佛在质问他――你疯了吗?
他只平静地望了她一眼,仿佛也在告诉她――稍安勿躁。
宁氏母女相互对望后,一脸震惊错愕。
尤其是江蓉琪,她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位上京城里风头正劲的小裴大人如何就看上了自己的三妹。
不仅使手段把她从江家带走,如今竟还要娶她入门。
一股妒恨缠绕上她的心头,尤其是他们俩竟还当着她和母亲的面就眉来眼去,她的心就好像被万千白蚁啃噬着,手中的帕子早已被蹂躏得皱作一团。
她眼中冒火,眼皮不眨一下地望着江陵,两根青葱玉指不停地缠绕着锦帕,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凭什么?她不过是没人要的孤女!
裴洛城将视线从江陵处移开,幽幽道:“关于卓家的事,本官从江主事那里听说一些,这门亲事尚未有定论,因此并不作数。”
“这,不好吧――”
宁氏暗暗觑地看向裴洛城,刚刚在心底里咒骂完江子郡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下正发愁,裴大人这一关却该如何过。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她似乎再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要求……
没想到这位小大人竟如此不好打发,你不是口口声声看上这三丫头,哼……
澜悦开口道:“怎么,夫人不表态,难不成我们大人还不如那个卓家那个人神共愤的卓老五?”
宁氏赶紧摆手,满脸堆笑地回应,说――“哪里哪里,姑娘不要说笑了,裴大人是天纵的英才,年纪轻轻便有此作为,岂是我们江家这样人家的女儿能高攀得起的……大人不知,我们江家虽小门小户,却也出自言情书网清流人家,我们不会为了攀龙附凤把江家女儿嫁给别人做妾室的……”
“谁说我们大人要江陵做妾室了,我们大人对江陵姑娘那是情有独钟,江姑娘嫁入裴府自然是做正头夫人的!”
宁氏听完,脸上肌肉有些僵住。
她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裴大人,见他面色镇定地看着杯盏中的茶水。
又看了看江陵,见她神态自若地端坐在侧位上,夕照的光线穿过回廊,刚好映照在她半边脸颊上,将她精致高挺的鼻梁,微微翘起的下巴勾勒淋漓尽致……那俊俏且带着几分清傲的侧脸和她心里恨极了的那个人的影子简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