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缓缓抬手,微颤地指向江陵,“是因为她配不上大人!”宁氏咬着后槽牙。
“宁氏,给你脸了是吧!”澜悦怒不可遏地直瞪着宁氏,“我们大人还好心把你们请进后宅,就是为了商榷此事。既然你们与卓家婚事未定,我们大人凭什么就不能娶江姑娘,你一会子说江姑娘手脚不干净,一会子又拿卓家婚事搪塞大人,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说着,澜悦看了一眼江陵,“姑娘配不配的,可不由你说了算!”
一计不成,宁氏心中又生一计。
她看了看江陵,轻哼道:“大人还不知道吧,这丫头如今已经不清白了!”
江陵愣了,一股莫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把衣角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掌心,眼眶唰地红了。她知道叔母一向不喜欢她,经常打她骂她,却从来没想到,她竟会当着外人为达自己的目的污蔑她的清白!
裴洛城合着眼,他已经失去同她继续谈下去的耐心。
澜悦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指着宁氏鼻子骂道:“老妖婆,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这里裴府!可不是你江家后院!你若胆敢再胡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宁氏被逼退回自己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江蓉琪见状上前推开澜悦,“你做什么!干嘛比我们,不行就是不行,难不成你们裴大人竟仗势欺人不成?”
她挽着宁氏胳膊,眼眶唰地红了,眼泪无声无息从她那娇艳如花的脸颊上落下,单薄的身子再配上她娇喘微微的抽泣声,愈发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你们这样逼我阿娘,你们这是欺负人!江陵!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江家的人,你姓江,就准备就这么坐视不管吗!”江蓉琪眼眶通红地望着江陵。
第10章 明明可以抢,却非要陪我们坐着喝茶
“……”
一屋子目光纷纷投向江陵,她怔怔地坐在位子上好久。
她不想再为此徒做争辩,清者自清。
只是有一点她实在想不明白一点,叔母为何对她有如此大的恨意,这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以前她单纯地认为是叔父的仕途不顺,让她在一众姐妹前颜面尽失,才让她把对生活中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到自己头上。
无论是夜半怂恿宁阿布爬上她的床榻也好,还是说为了江蓉琪的嫁妆不惜把自己许配给卓家也罢,她以为这一切宁氏不过都是为了利益。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诋毁她的清白,这已经作为看着她长大的长辈能做出来的事了!
现在看来,宁氏恨她,她能清楚感觉到那份恨意压续了许久,甚至远超她的想象。
过了许久,江陵这才慢慢站了起来,目光缓缓投向裴洛城,“大人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不过,请恕小女不能答应大人的请求。”
裴洛城没有说话,他负手而立,轻垂浓密的眼睫似乎在静静地听着。
澜悦急得满脸通红,“姑娘,你说什么呢!难不成你真的要跟她们回去?”
江陵的视线经过澜悦时,只报以慰藉一笑,没有说话。
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宁氏前面,“叔母,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是恨我!这些年我在江家过得怎样,叔母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也不想在此再做累述,过去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请叔母放过江陵!我不嫁给裴大人,但更不会嫁给那个卓老五!”
“江陵――你,”江蓉琪哭得梨花带雨。
江陵看了看江蓉琪,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为了个男人,为了那所谓的荣华富贵,竟不惜用自己妹妹的一生作为交换。
可她依然平静地回道,“至于二姐姐的婚事,这不归我管!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我现在只想离开江家,还请叔母把我母亲留下的簪子还给我……”
内宅正厅静得吓人,房中的漏刻声和屋外的冰凌融化滴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交相呼应,一滴接着一滴,听得让人心烦。
宁氏突然爆出一声冷笑,“你打五岁起就养在我们江家,这十多年来吃我的用我的,你想一笔勾销?还想离开江家?说得容易!”
从小到大,外人眼中的她一直坚强乐观,可在她内心深处很是自卑,十几年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一直让她觉得自己欠叔父叔母很多,欠这个家很多。
她常告诉自己,若没有他们收留,早就沦落街头和那些要饭的乞儿一般。所以无论宁氏如何苛待她,她都忍了。
还有宁氏对两个堂姐的爱和无微不至关怀,也让她心中羡慕不已。
可直到今日,她才幡然醒悟,叔母要的就是要她卑微地活着。
“只要你肯答应放我离开,我什么都答应!”
江陵声音不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宁氏在江蓉琪的搀扶下,点着头站起身来,“好啊,”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泛黄牛皮纸簿子,“自小到大,你所有花销我都在这个簿子上一笔一笔记着,那就先把这些银子还了!”
江陵望了宁氏一眼,默默从她手里接过那本簿子,快速扫了一眼,的确是本陈年旧账簿,看来叔母此行是有备而来了。
今儿不管她提什么要求都好,她都答应,只要能让她离开江家。
那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呆了。
江陵静静地翻看着账簿,这上面记载了这十六年来吃穿用度总额,单是置办新衣这一项,她竟然每年花销竟然高达一千多文,十六年便是十六贯钱。
江陵心里冷笑,面色却十分平静。
澜悦凑过去只瞥了一眼,差点跳了脚,“什么!三十贯钱!”
“一个姑娘每年吃米的花销竟然高达三十贯,”澜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宁氏,“如今的米市的价格二十钱一斗来算,这还是两个月前叛军在京畿作乱米价大涨后的价格,这就意味着,她一个小姑娘每个月自己吃掉一百多斗,这是一个姑娘一个月米钱吗?这恐怕是你养了上京一个宿卫队吧!”
“还看什么呀,她这分明是敲诈!”澜悦走到宁氏跟前,指着她道:“你们是不是穷疯了?明明直接可以到裴府来抢,却假惺惺地坐这儿同我们喝茶聊天!”
澜悦把账簿从江陵手中掠了过来,刚要扔在地上踩,只听裴洛城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其实,江陵从翻看账簿的第一页起便看透了宁氏的心思,那簿子虽然破旧,页面业已发黄。可那上面的字迹只一眼便可看出是新着的笔墨。
总计一千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便足以在上京置办一套位置尚佳的宅子了!
这可是一千两银子……想了想袖袋里那三十几文钱,这要还到何年何月。
“这笔钱我来替她还,”
裴洛城接过账本,指尖把玩着簿面一角,似乎对账簿里内容毫无兴趣。他眼角余光瞥向江陵,见她想说什么,抬了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继续对宁氏道:“夫人此番前来,想是早就相好了应对之策。既如此为何不早点把账簿拿出来,我们也不必多费口舌!”
说着,他随手把账簿丢到一旁的小桌上,“既已开出价码,按理说,我裴某人不该再提任何要求。因为江姑娘在某心中,何止区区一千两银子!”
江蓉琪大喜,眼眸一亮,晃了晃宁氏的胳膊。
有了这笔银子做嫁妆,她就可以顺利嫁入伯爵府。
眼前这位丰神如玉,俊朗如谪仙般的小裴大人竟然为了江陵这个丫头一掷千金,心甘情愿为她赎身。相形之下,林家却要他们家出一千两的嫁妆。
江蓉琪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话锋一转,裴洛城撩袍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氏母女,“本官乃堂堂刑部侍郎,执掌国家律例,你用这么一本粗制滥造的账本糊弄本官,这让某心里实在不爽!若不治你个敲诈勒索官员的罪名,实在对不起这身官袍。”
宁氏自觉理亏心虚,额头顿时冒出薄薄冷汗。
澜悦道:“夫人这本账簿只怕是连夜挑灯熬油写出来的吧!那上面每一笔帐都经不起任何细追究。若是把账簿拿去府尹衙门,叛你一个敲诈勒索官员的罪名!”
江蓉琪一听话锋不对,想要上前夺回账簿,谁知澜悦抢先一步先把簿子抢到手,“想要销毁证据,没门!”
宁氏很快恢复镇定,她抬起头,冷笑了两声,“大人方才还口口声声称江陵无价,多少银子都愿意出,这么快就反悔了,看来这丫头在大人心里也没那么重要。”
这时,一个护卫匆匆走了进来,“大人!”他拱手道。
裴洛城见那人神色紧张,便朝他点了点头,那人迅速走上前来,附在大人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裴洛城微微点头,那护卫退了出去。
第11章 宁氏吓坏了
裴洛城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本折子,拿在手中摇了两下。
宁氏不解其意,“这是什么?”
裴洛城没有理会,笑地打开那本折子,“以五十两银子作为本金放折子钱,并以四十天为还期,约定的利息是二十两白银,你事先将二十两银子从本金中扣除出去,也就是说王家所借的五十两银子到手实际只有三十两,每日你便指使你娘家的舅哥去王家收取所得利息,直到四十天后还清为止,”
“被你扣除的二十两银子本金,你如法炮制借给别人,如此驴打滚的利息,你可真是会经营啊!”
宁氏的眼睛瞪得吓人,她全身肌肉僵硬,犹如五雷轰顶般,“这,这折子怎么会在,大人手里?”
裴洛城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道:“本朝律法严令禁止,举凡放债利不得过二,轻者,笞五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做赃论罪,笞一百。江夫人,你觉得自己是轻者还是重者?”
宁氏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吓得面如土色,口中喃喃,“这东西怎么会在他手上,”
澜悦笑了笑,“你们家江大人身为刑部主事,家中的夫人不仅私放折子钱,而且置朝廷法例于不顾,谋求高利,江夫人你猜若是这事捅了出去,结果会是什么,”
“到时你家江主事丢了乌纱帽不说,那一百刑仗只怕妇人你有命上没命下了,”
“阿娘!”江蓉琪慌了手脚,不住拉扯着宁氏,“阿娘怎么办啊……”
她见宁氏已经七魂跑了六魄,于是转目向江陵求救,“三妹妹,你救救阿娘吧!她毕竟是你的叔母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能坐视不管啊!”
裴洛城看了看江陵,见时机差不错,便给柏叶递了个眼色。
柏叶心领神会,堪堪上前,一脸恭肃看着宁氏,道:“江姑娘这些年寄养在府上,夫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际上夫人又是如何对待江陵姑娘的,咱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我们大人做事向来公正。”
“五百两!夫人若同意,这些银子过几日就会由人送到府上,夫人若不同意,我这就以敲诈勒索本朝官员的罪名把夫人送去刑部大牢,让你们家江主事好好在大牢犒劳你,信不信!”
柏叶个子本就高大,又生得膀大腰圆,往人眼前一站就跟一堵墙似的,再加上他这个人生得黑黢黢的,也不爱笑,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阿娘……”江蓉琪往后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地看着柏叶。
柏叶此举,倒是让她们出乎意外。
宁氏怔怔地仰望了柏叶一眼,慢慢回过神来。
江蓉琪扶她起身,宁氏心中仍有不甘。若把江陵嫁去卓家,那彩礼何止区区五百两。
可如今把柄就在人家手里攥着,也只好点头同意,“好!琪儿,我们走!”
宁氏拉住女儿的手正欲离开,却听身后一句――“且慢!”
她愣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裴洛城侧着身子,负手而立,视线盯着不远处一处虚空的点,“拿了这笔银子,从此以后,江陵跟你们可就再没有任何关系!若是再继续纠缠她,莫要怪某不客气!”
宁氏母女离开后,裴洛城示意厅内所有人都退下。
已近掌灯时分,日暮西下,房间已开始有些清冷,府里的下人们已经将廊下的宫灯点亮。一盏盏的宫灯在檐下随风摇曳,偶有一两线灯光映进房中。
其间,有婢女几次想要点亮正厅的灯烛,却都被裴洛城抬手清退了回去。
江陵安静地坐在这间黑漆漆的房间里,一句话都没说,透过时隐时现的光线,裴洛城隐隐看到她眼里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他也没有说话,站在大门前,默默望着院中的景致。
白日的喧闹吵嚷如潮水退去后,裴府再一次恢复到了惯常应有的清冷幽静。
夜空明净如洗,月光好似一个完美的偌大银盘缓缓转动,颗颗星辰仿佛宝石般镶嵌在夜幕之上,璀璨夺目。
不知过了多久,江陵长吁了口气,沉吟片刻,缓缓走到裴洛城身前。
她裣衽以礼,声音嘶哑道:“方才的事,多谢大人搭救,这笔银子是我欠下的,自当由我偿还,小女当一分不少还给大人。只是,五百两银子对小女来说实在是笔巨额……我这就去写下欠条,还请大人容小女一些时日,我定会想法子努力赚钱还给大人,”
裴洛城余光扫过,心道:这性子怎么还跟十三年一模一样!
原想同她开个玩笑,一回头,却见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连廊下风灯,光华流转,柔软地流泻在江陵的脸颊上,在她乌黑浓密的睫毛下打下一道阴影。
经过几日调养,气色明显好转,脸颊略带了些许红晕。
她的五官极舒朗明净,眉眼弯弯好似出水芙蓉,任何脂粉修饰在那张脸上都是多余。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融进秋水神韵,整个人就像一个跌入凡尘的精灵站在自己面前。
他移开了目光,不知怎地,心中泛起丝丝涟漪,他抬手轻咳一声,“随你吧!”裴洛城压低了声音,以最平静的嗓音回道。
“对了,大人,小女还有一事想要请问大人,”
他轻嗯了一声。
“大人可认识明轩?又或是……以前将军府故人?”
江陵刻意把声音压到很小。
裴洛城眼睫微微颤动,「赵明轩」是他十三年前所用的名字,如今已成了忌讳。多年来,他早已将这份情绪深埋进心底里,甚至可以和任何人谈笑风生地议论当年他合家血案。
只是,「赵明诚」这三个字冷不丁被人提及,他的心口还泛起一阵窒痛,像是有人在他心口拨动那根悬系在他心头,却久未有人触动过的琴弦。
不过,他随即恢复了镇定。从他下决心把江陵从江家带出来那一刻,就已无意再向她隐瞒自己的身份。
“江,”
云娘两个字尚未出口,裴洛城便远远地看到柏叶神色匆匆沿着连廊朝他们走来,他走得很快很急,“大人,刑部窦大人来了,看样子是知道那件事了,正赶过来想同大人商量,眼下恐怕已经到了二门上了,”
裴洛城一怔,想到方才护卫所通报之事。随即浮起了嘴角,这位尚书大人来得倒是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