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宴喉结上下滚了滚,别开眼,不动声色地掩去眼底多余的情绪。
他垂眼看向她背部,链条上方卡了丝绸质地的一根细线,约摸就是导致她眉眼都快皱成一团的罪魁祸首。
沈从宴伸出左手捻住拉链,另一边骨节分明的长指拽住线头,往下退拉链的同时,轻轻将线头往上一提,轻而易举便清理了障碍。
为了将拉链隐藏在门襟贴边之下,金属质地的链头做工小巧而考究,在他大掌之下,似是一不留神就会被扯掉。
沈从宴耐着性子,如同对待易碎品般,将拉链沿着链条的轨迹,缓缓往上推。
兀地,手指无意碰到她光裸的背,肌肤相触间,皮肤上传来一片柔软细腻的触感。
沈从宴一顿,那触感便如过电般,眨眼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人似乎连毛孔也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酥栗。
许如星条件反射地“嘶”了声,想不明白这人的手怎么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
她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倒是将沈从宴彻底唤回了神。
“好了。”再度开口,他声线竟意外有些哑。
“这就好了?”许星宁感到难以置信,反手摸了摸。
原本让她费了好大劲儿都纹丝不动的链条,此刻的确严丝合缝地贴着薄背,她啧啧称奇:“看来它也怕阎罗。”
请他帮忙前,她不是没想过,没准他一个不耐烦,就把这裙子直接撕报废了。
她拙劣的含沙射影,像是耀武扬威的小狗,非要咧嘴龇他一下才开心,可沈从宴只消睨一眼,她便悻悻收回目光,藏起了利齿。
见状,他打心底觉得好笑,只当被小狗伸爪子挠了一下,不痛,却有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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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沈家老宅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院内院外一片灯火通明。
“二少爷,太太,回来得正巧,”管家接过沈从宴的西装和许星宁的手包,熟练放在挂衣区后,领着两人往饭厅走:“快开饭了,老先生正等你们二位。”
进入饭厅前,沈从宴忽地停住了脚,许星宁有些不明所以地瞄了他一眼。
只见他微微侧目,视线落在右侧胳膊上。
多年来的相处让她几乎瞬间领会到他的意思,她嘴上嘟囔着“拿腔作势”,却还是将手挽进他臂弯,再挤出一个时宜的微笑,任谁看了都要称一句登对。
这自然是做给老爷子看的。
沈老爷子出生的年代,受传统教育影响居多,因此到这把年纪,骨子里仍坚持着很多中式做派,从宅子中庭的园林景观,再到从踏进家门起的礼数仪态,无一不是如此。
饭厅内除了宴客用的大长桌外,再往里走,还另辟了一个隔间,专供自家人吃饭用。
管家推开两扇雕花大门,许星宁一眼瞧见红木圆桌旁已坐定的三人。
正对大门的是沈老爷子,沈老夫人和沈乔南一左一右地分坐在他两侧。
中间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他们的。
“沈爸沈伯母,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迟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许星宁同惯常那般,半是撒娇地同沈老爷子请罪,脸不红心不跳地甩锅,绝口不提打扮自己耽搁的时间。
说完正要落座,身旁沈老夫人忽然重重咳了声,绷着脸重重斥责:“没个规矩!”
许星宁一愣,这才记起什么,忙将紧挨着沈老夫人左手边那个空位让出来,换了个位置。
心里暗呼好险,和沈从宴冷战以来,她几乎不是在剧组就是跑通告,少说也有半年没回这宅子吃饭了,差点儿就惹了祸。
沈老夫人这才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都没拿正眼瞧她。
倒是沈老爷子,故作严肃唬着脸,接了她的话茬:“哦?哪条路敢堵我沈家儿媳的车?捣了重修。”
他虽年迈,又有些基础病在身,但得益于保养和私人医生的随时看护,说起话来仍中气十足。
人前雷厉风行大半辈子的人突然逗小朋友似的,鼓起皱皱的脸,逗得许星宁瞬间笑出了声。
沈乔南适时插话:“爸,您就惯着她吧,外边媒体没什么黑料可写,编排她仗着家世嚣张跋扈的都数不过来了,还有这次……”
老一辈哪儿能不知娱乐圈的水有多浑,并不大关注记者怎么写。
许星宁怕他不小心提起周铭这事儿,徒惹老人生气,忙吐吐舌头,俏皮地打断沈乔南:“你怎么知道是编排,保不准是真的呢?”
“二嫂还是年纪太小,”听她这么说,沈乔南无奈地摇摇头,苦口婆心地劝她,“当心祸从口出。”
许星宁挑挑眉,半开玩笑道:“没事儿,谣言始终是谣言,伤不了我,而且再不济,有沈爸给我撑着呢。”
气氛缓和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家常的热闹,只沈从宴从头到尾没开过口,显得格格不入。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沈老爷子笑着摇了摇头,拿她没法儿似的。
待佣人将餐具一一摆放整齐,他拿起筷子招呼:“都别愣着,我新请的大厨煲的拿手靓汤,快尝尝。”
见他夹了一筷子菜,其余的人才各自动筷。
许星宁嗜辣,许是照顾她的口味,桌上有好几道都是她爱吃的。
平日有工作时要严格控制饮食管理身材,这会儿她想也不想,第一筷就往辣子鸡丁伸去。
结果她刚夹起一筷子菜,就被一双半道杀出的瓷筷敲了敲。
陶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许星宁下意识松了力道,眼看那块炸得酥脆的鸡肉又回到了盘子里。
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她循着那双筷子,侧过脸望向它的主人,语气有些难以置信:“……你就非要和我抢同一块儿肉吗?”
那么大一盆啊!
沈从宴懒得同她争辩,收回筷子,将刚盛好汤的小瓷碗放到她面前,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肠胃差的人,饭前先喝汤。”
“对对,这盅松茸老鸡汤蒸了六个小时,老中医推荐的,养胃。”
沈老爷子难得见到自家儿子贴心的一面,很为小两口的恩爱感到欣慰。
“你才肠胃差――”许星宁拿起瓷勺舀了口汤,发现这松茸鸡汤确实不错,并没她想象中的腻味,于是识相地住了嘴。
可沈从宴并未打算给她台阶下,淡淡提醒:“在剧组里突发急性肠胃炎送医院的不是我。”
……那是前不久,上一部戏杀青时发生的事儿。
许星宁不语,恨恨咬了口松茸,心想,她身边果然处处布满他的眼线。
原本还算和睦的气氛里,沈老夫人将瓷勺哐当一声扔桌上,冷不丁甩脸道:“少在我儿子面前膈应人,你的事业家庭,哪样不是偷来的。”
说完,她空落落地看向身旁的位置,那个席位前餐具齐全,就连汤盅也没落下,唯一违和的是,那里空无一人。
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沈乔南温和地开口:“妈,二哥难得回来一趟,咱……”
“谁是你妈,”老夫人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砸场,冷冰冰地调转枪头对准沈乔南:“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不出声这会儿装好人,你真以为我骂的只是他沈从宴?”
“住嘴!”沈老爷子气得胸腔剧烈起伏,颤巍巍地拍了下桌子,管家见状,赶忙上前帮他顺气,又扭头吩咐佣人去拿药。
沈家的事儿有些复杂,简单来说,沈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只有一个沈望,可惜沈望天生体弱,十几岁时又因一场车祸意外身亡。
而沈乔南,是作为沈望的移动血库,被他们领回家的养子。
至于沈从宴……许星宁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甚至淡然自若地剔着碗里的鱼骨。
非要说,他是这个家里最见不得光的存在,也是沈老爷子年轻荒唐的罪证――他是沈家私生子。
许星宁讨厌这样的场面,极不舒服地皱眉,她站起身,刚想说什么,手腕忽地被人攥住。
沈从宴制止住她,抬眸看向对面,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
“你儿子的人生,也配入我的眼?”
第7章 娇纵 疯狗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狂妄,但由短短几年将商业版图一扩再扩,且都做成行业翘楚的沈从宴说出来,充其量算不够谦虚。
话落,几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盛着新鲜果汁的水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飞了过去。
担心误伤,沈从宴下意识推了身边人一把,自己却躲闪不及。
杯子狠狠砸在他额角,冷白的皮肤上立时渗出鲜红的血迹,随后一声脆响,掉落在地的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许星宁受惊地后退两步,身为受害者的沈从宴却比她淡定许多。
他甚至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接过佣人递来的干净热毛巾,不紧不慢地捂住额头。
她恍然生出一种,此刻的沈从宴是一头嗜血的狼的错觉。
方才于他,不过是开胃小菜,狼舔舐着带血的爪,不满足于挖开陈年旧疤,而是虎视眈眈,等着将对方连骨带肉地剥开。
念头刚起,只听他嗤笑一声,连眼尾都扬起一抹弧度:“――毕竟不成器,还短命,不是吗?”
明明笑着在说话,却连目光都冻人。
三言两语,便激得沈老夫人浑身发抖。
她失去理智地冲到他面前,扬起戴祖母绿宝石和佛珠的那只手,嘶吼:“你这个养不熟会咬人的疯狗,我儿子就是你害死的!”
眼看巴掌就要掴在沈从宴脸上,他脸色转冷,稳稳地扭住她胳膊,没给她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疯狗?”
看得出力道不小,老夫人当即痛得五官扭曲。
在沈老爷子“拉开他们,拉开”的嘈杂里,沈从宴黑眸微眯,眼里的阴冷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那你引以为傲的褚家摇尾乞怜,求我给他们一条活路的样子,岂不是条哈巴狗?”
褚氏是沈老夫人的娘家,当年她依仗的名门望族,已经败落到在沈从宴手里讨口气的地步。
她如战败的斗鸡,霎时泄了气。
沈从宴甩开她的手,嫌恶似的就着那条沾血的毛巾,一点点擦干净碰过她的手。
像是仍觉不够,他懒懒掀起眼皮,风轻云淡地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你大可再骂一句,我随时做好让褚氏破产的准备。”
沈老夫人脸色一片灰败。
“够了,够了,我还没死!”吃过药,沈老爷子恢复了些精神,连连拍着桌子,忍着悔恨与悲戚,吩咐管家,“马上叫医生来替他处理伤口。”
“不必。”沈从宴扔下毛巾,牵起还在发愣的许星宁,转身便走。
老爷子站起身,拄着拐杖直点地,强撑着长辈的架子发号施令:“不许走,我看没我点头谁敢走!”
老人看似态度强硬,实则因他深知,以沈从宴的性格,就这样一走,再见面或许就是他下葬那天了。
可沈从宴充耳不闻,脚下不曾停顿半分。
沈老爷子转而嘶哑着嗓子,嘶着嗓子唤了声:“星宁丫头。”
许星宁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回过头,看见老人眼里破天荒透着几分哀求。
不过四个字,她却顿时意会。
不知怎么,她仿佛从中看到了许建勋的影子,如果他还健在,他会宽慰这位老友,设法替他排忧解难。
她于是心生不忍,停住脚,拽了拽前方那人的手,小声叫道:“沈从宴。”
高瘦的身形兀地顿住,紧接着听见她说:“我们在家里多待会儿吧?”
她说这话并无他意,所以再自然不过,可听的人不知被哪个字眼儿戳中,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他转过身,黑曜石般的眸子凝向她,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半晌,就在许星宁以为彻底没戏时,耳畔落下两个简短的音节――
“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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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宴这些年回老宅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方面他自成年起便留学海外,回国接手集团后,又忙着大刀阔斧地改革和开拓;另一方面,许星宁想,大概是他早已厌烦今天这样的场面。
也因此,他的房间几乎没怎么变,还保留着他少年时期的面貌,屋内空间不小,陈设却很简单,一床一桌一套单人沙发,还有一面衣柜和书架,此外再没什么多余的摆设。
许星宁不由撇撇嘴,看来这人年少时就挺无趣了。
此刻,沈从宴阖眼靠在沙发上,医生正在为他清理创口。
她实在无事可做,东摸摸西看看,最后绕到书架前,上下扫视一遍,抽出一本看起来像是科幻类的小说。
结果翻开一看,是略显高深的物理学科普,许星宁忙不迭把书放回原位。
而后她眼珠子一转,注意到书架中层靠右的角落里,有一个牛皮质感的厚重笔记本。
没看错的话,本子中间像是夹了什么东西,将厚厚的书页从中分成两半,在一众摆放齐整的书籍中格外打眼。
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让她决定取下本子看看。
可书架定制时考虑到男孩的身量,超出一般的规格,纵使许星宁的身高在同性里已算高挑,要够到那个笔记本仍有些吃力。
她踮起脚尖,一手扶着隔板稳定身形,另一边手臂努力伸长,眼看就要得逞,却不小心碰倒了底下一层的地球仪和几本书。
东西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沈从宴,他倏地睁开鹰隼般的眼。
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以及懵懵的许星宁,眼里那层警戒才烟消云散。
目光触及地上的狼藉,他挡开医生给他上药的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许星宁。
“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只见她抱歉地冲他们笑笑,而后将散落在地的物品归位。
做完这些,她环顾一周,将书桌前的椅子哼哧哼哧地往书架那边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旁若无人。
沈从宴:“……”
他皱了皱眉,语气里透出些探寻之意,问:“搬椅子干什么?”
许星宁倒是坦率,抬手指了指某个角落给他看,再回头看向他,双目如清水般澄净,不带半点儿遮掩:“我想拿那个笔记本,太高了,够不着。”
沈从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等看清她说的是什么时,差点儿气笑了。
他颔首,示意医生继续的同时,好笑地提醒:“这是我的房间。”
许星宁一脸莫名:“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隐私。”
许星宁的脑筋转了道弯,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她想了想,问:“那我可以看吗?”
回答她的,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
不给看就不给看,兜这么大圈子做什么。
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吐槽,面上却只是吐吐舌头,果断放下椅子,停止搬运:“早说嘛,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