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落汤鸡也没什么区别了。
其实程见烟本来没觉得自己形象很糟糕,毕竟她一直都是‘没形象’的存在。
可眼前的季匪身着深蓝色的家居服,露出来的一截腕骨和脖颈皮肤冷白,额前的黑发微微挡住眉毛的模样随性而舒适,莫名就显得自己很狼狈。
程见烟唇瓣微抿,擦着自己的头发的动作不自觉的更用力了一些。
从季匪的角度看,简直就是在‘□□’一样。
他皱了皱长眉,忍着把毛巾抢过来帮她擦的冲动,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过来。”
程见烟跟着他往里走,越过门口的小走廊到了客厅,入眼一片窗明几净。
这屋子……真的怪大的。
她下意识的问了句:“你自己住么?”
面积这么大的屋子自己住,打扫起来应该很费事。
“嗯,不常住。”季匪把杯子递给她:“姜茶。”
“嗯?”程见烟接了过来,却有些意外:“你生病了么?”
要不然干嘛好端端的沏了姜茶?
季匪额角青筋跳了跳,忍耐着看向她:“你不是淋雨了么?”
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程见烟。
从十年前他就发现她这个毛病了——无论他做什么她从来都不会往自己身上考虑,永远不会考虑‘是不是有可能帮她准备的’这个可能性。
程见烟微怔,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这茶是为了她准备的,半晌后才抿了口热腾腾的姜茶,低声道:“谢谢。”
她细长的指尖摩挲着玻璃杯,不安都在微动作里流露出来。
“季匪,你在电话里说曾经联系过苏轩。”程见烟没有继续做过多寒暄,而是抬起眼睛看着他,直白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对此真的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啊,这要把原因具体的说出来可太复杂了。”季匪瞳孔闪烁了下,正色道:“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你说。”程见烟定定地看着他:“我听着。”
“……”
糟糕,他就不该试着去挑战一个当老师的人。
季匪叹了口气,妥协的耸了耸肩:“我乐意。”
“季匪。”程见烟皱眉:“我是在很认真的问你。”
所以,她有点不能接受他玩笑似的态度。
“同桌,你能先坐下吗?”见她生气,季匪只好眨了眨眼,语气变软装无辜:“你这样瞪着我,我紧张。”
程见烟一愣,随后就稍稍放缓了神色:“抱歉,我有些职业病。”
面对班级里那些问题学生需要长时间板着脸,她尽量不想让那种情绪带到生活中,但偶尔还是控制不住。
“我又没说什么。”季匪笑笑:“你怎么还是这么善于检讨自己?”
“别转移话题。”程见烟眼睛里划过一抹不自然,淡声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联系苏轩,说了什么?”
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他在几天时间内就决定和自己分手?
“我真的没说什么,只是因为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快结婚,所以稍稍查了他一下。”季匪说的倒是坦荡,顿了下问她:“同桌,你不好奇我查到什么了吗?”
程见烟说不出话来。
比起好奇苏轩到底干了什么,她更疑惑的是为什么自己快要结婚这件事令季匪好奇。
光是想想,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程见烟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下,有些无力地问:“你查到了什么?”
比起好奇,更像是一种配合季匪的态度。
像是不想他单方面问过之后没有应答,近乎于麻木的配合。
她这种‘贴心’让季匪皱了皱眉,心头也染上一抹烦躁:“你都不在乎的么?”
“你说你们交往了半年多,可你这位未婚夫在两个月前还在和别人相亲!”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照片扔在程见烟面前让她看。
是苏轩和别的女人在咖啡厅用餐,相谈甚欢的场面。
从照片的拍摄角度看来,应该是从监控里面截取的画面。
程见烟仔细看了看,随后轻轻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她抬眸看着季匪:“和你有什么关系?”
“比起他背着你偷偷相亲,你觉得我调查他这件事更让你没办法接受?”季匪因为她这个回答冷笑一声,心里那股本来就憋着的火‘蹭’的一下窜了起来——
“那我和你道歉,我是想出于老同学的角度想要关心你一下,所以给你这位未婚夫打了电话。”
“还没说几句话,他就急着和你撇清关系了。”
季匪是真的不明白,程见烟的眼光怎么能差成这样的。
居然看上这种烂人。
出于老同学的角度关心她所以调查联系她的未婚夫?
程见烟愣了下,可还来不及思考季匪话中的漏洞,他下一句话就让她更加不解。
“急着撇清关系?”她喃喃道:“他为什么要急着和我撇清关系……”
“因为你母亲的病。”季匪接口,淡声道:“你真以为每个人都能接受家里有个重症病人需要医治的情况吗?”
更何况,他们看起来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
程见烟微怔,片刻后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其实她一直都有点自己骗自己的蜗牛心态。
虽然她自信可以自己负担房青的治疗费用,但苏轩不一定会信她有这个能力。
从那天在医院的表现来看,她早就该认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告吹’了。
可是,季匪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苏轩那句‘我得罪不起季家那位少爷’又是什么意思?
“季匪,你还是在避重就轻。”程见烟没有被带偏思绪,依旧定定的看着他:“你没解释,你为什么要联系苏轩。”
如果只是‘出于朋友关心的角度’因为发现苏轩背着她相亲而替她感到不平,那大可以直接告诉她。
“行吧。”季匪含糊不过去,只能实话实说:“我其实是想警告他一下来着。”
“……”
‘警告’这个词就很微妙,怪不得苏轩说得罪不起这位少爷了。
程见烟想着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去指责谁也没有意义。
可一想到回了医院还得应付房青和面对程锦楠失望的眼神,她的太阳穴就忍不住‘突突’的跳。
情绪累积到一个点,泥人也会爆发。
“你凭什么这么做?”程见烟看着季匪,一字一句地问:“你有什么权利去警告苏轩?”
他们只不过是曾经的高中同学而已,凭什么季匪一回来,就要把她本来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在男人幽深的注视下,她胸口强烈的起伏。
心里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地震,可在坍塌过后的废墟里,还是得勉力保持着平静。
“季匪,你真的很自大。”程见烟的声音有些疲倦:“就算我和苏轩之间有问题,他无法接受我母亲的病情,也该是我们自己讨论该不该分手的事情,你凭什么越俎代庖?”
“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需要这段婚姻。”
虽然程见烟面上的样子看起来起伏不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快要崩溃了。
强撑着说完这番话,在泄露出软弱的情绪之前,她只想赶紧离开。
可刚刚转身,手腕就被季匪自后拉住了。
男人有力的手指十分修长,圈着她细细手腕的动作宛如镣铐。
“程见烟。”季匪问:“你喜欢他吗?”
程见烟没有回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很冷——和记忆里他每次的情绪都不一样。
她心乱如麻:“和你没关系。”
季匪没有放开她。
“我很好奇这个答案,你究竟是喜欢苏轩,还是只想要一段婚姻。”他说着,缓缓走了过来,高瘦的影子罩在她身上。
因为是低着头的缘故,所以程见烟看不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如果你只想要一段婚姻。”季匪说的毫不犹豫:“那你别选他,跟我结婚。”
-
程见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离开季匪家里的。
只是她来的时候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等跑出来时天色却已经转晴了。
甚至晴空万里。
她湿润的发梢在晴天里风干,软绵绵的趴在脸上,一双向来都是平静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
程见烟惊恐于季匪的提议,惧怕于自己的心动。
那少年的一句一句犹在耳边——
“同桌,你别误会,我家里人也不断催我相亲找个人结婚,烦得很。”
“既然你也有这个情况,我们为什么不能互相帮助?”
互相帮助?婚姻是这种可以互相‘帮助’的儿戏么?
看着季匪理所当然的模样,程见烟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凝聚了雨水的沙哑:“你为什么要帮我?”
以他的条件,随随便便就能找到比她强百倍的女朋友。
“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季匪笑:“大概是因为,你是我同桌吧。”
“季匪,不要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男人正色道:“我们最适合。”
“适合?”程见烟听笑了:“我哪里适合你了?”
“季匪,我们十年不见了,你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她不满于他此刻胸有成竹的状态——凭什么她整个人一团乱麻,而始作俑者却能这般轻松的说出这样的话?
“你就是适合,我需要一段婚姻,你也需要。”季匪紧紧盯着她不放:“而且,你以前对我很好的。”
程见烟呼吸一滞,再也无法强装淡定的和他对峙下去。
她说了句什么,然后逃也似的跑掉,可脑子里却全是他刚刚的话。
季匪说他要和自己结婚,原因有两个——
他同样需要一段婚姻,自己从前对他‘很好’。
前者她尚且可以理解,但后者……季匪是因为十年前那些过往觉得他们‘适合’,所以想报答她么?
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程见烟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她已经落魄到需要季匪‘报答’的程度了。
如果需要被这般同情,那她宁可不要和他重新相逢。
程见烟回忆起自己逃跑之前对季匪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回答是‘不要’。
她清楚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她不会答应季匪那个‘合适’的提议。
程见烟有些混沌的打车回到了家里,准确来说,是宿舍职工楼。
一进门,棉袄就扑了过来‘喵喵’的围着她脚边转。
早上走的太急,忘记给她弄猫粮了。
“对不起。”程见烟不自觉的说了句,低低的声音飘散在寂寞的空气里。
她迅速换了鞋走进去,给棉袄倒猫粮,清水,换猫砂。
做了千百次的事情本该是有条不紊的,但她今天却显得手足无措——猫砂倒在外面了,水也是,混合在一起一地的狼藉。
程见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无力感。
而旁边的棉袄浑然不觉,独自吃得开心。
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等终于填满了肚子,肥猫高傲的迈着自己的小短腿又转悠到程见烟脚边,撒娇的蹭来蹭去。
程见烟呆呆的在旁边蹲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了过去。
原来她也没有把生活过得糟糕透顶,身边还是有一只活物的,毛茸茸的散发着暖意,重点是,需要依靠着自己生活。
半天没有给棉袄喂食,她就离不开自己,需要讨好自己了。
只不过,这唯一的温暖也是季匪赐予的。
十年前,在高三上学期快要结束的那个冬天,京北十分的冷,几乎要滴水成冰。
程见烟就在这样冷的天气中被房青撵了出来,她连外套都没有穿,身上只有一件纯白色的卫衣,裹着瘦津津的身子骨。
虽然看起来宽松,但实际上四面透风。
少女抱着双臂尽可能的缩紧自己,漫无目的的走。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在无尽的寒冷和飓风中,有那么一瞬间,程见烟觉得自己如果能消失掉就好了。
在这个世界上,父母本来应该是最无条件爱她的人,可她却是一个如此不讨自己母亲喜欢的孩子,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然后程见烟就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学校附近,正巧碰到从网吧里跑出来的季匪。
他和傅厦站在一起抽烟,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她看着少年修长的身影笔挺,有些长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拂在额面。
碎发下的鼻梁高挺,侧脸线条精致的宛若雕刻。
程见烟忘了离开,怔怔的看着他。
像是察觉到自己这道不加掩饰的目光,季匪也扭过了头,看了过来。
然后他琥珀色的瞳孔一顿,竟然和旁边的傅厦打了个招呼后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程见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是什么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转身想走。
她这个时候和季匪已经算得上‘朋友’了,她不想让朋友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程见烟。”但少年个高腿长,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跑什么?”季匪皱眉看他,少年说话时的哈气在冷空气里形成白烟,带着微微的香草气息,看着就冷。
季匪垂眸,看着程见烟的短发乱糟糟的,厚重黑框眼镜后的瞳孔看不分明,但有些微黑的脸……好像肿了一块?
而且大冬天穿了件卫衣就跑出来,怎么看怎么奇怪。
“程见烟。”少年眉目一沉,谨慎地问:“你不会挨打了吧?”
既然被追上,继续掩耳盗铃的跑也没什么意义了。
程见烟站在原地,答非所问。
“季匪,我想要一件棉袄。”她声音一直在颤:“你能给我一件棉袄吗?”
季匪怔住。
这是他和程见烟认识一年多以来,看到过她最脆弱的一次。
少女一向平静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一直在颤抖。
而且最重要的是,程见烟一向是个很‘泾渭分明’的性格,平日里他们互相带个早餐她都会把钱给他,又怎么会直接说让自己给她一件棉袄?
女孩儿口中的‘棉袄’,真的单单是因为冷所指的一件外套么?
但季匪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第一反应就是脱下身上的羽绒服裹在她身上。
程见烟终于抬头看他。
镜片背后本来麻木的双眸带了一丝疑惑:“你真的肯给我?”
男生的羽绒服很保暖,裹在身上足以抵挡住所有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