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溏溏涨红了脸, 觉得快要窒息。
一名七老八十的老奶奶从人群中站起了来, 她颤颤巍巍地朝着许溏溏走过来,等走近了才噗通一声就想往地面跪下。
“小姑娘,麻烦您行行好。我儿子现在就躺在医院,急着用钱,房本不办下来,他就是死路一条啊!”
许溏溏眼中一怔,眼疾手快将对方扶住。
“奶奶您别激动,先坐下再说。”
划拨性质的房产不允许交易,只有办理了协议出让后才能上市交易。
“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啊!”老奶奶语无伦次,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许溏溏根本拉不住,“噗通”一声就摔倒在地面上。
人群传来一阵惊呼。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许溏溏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眼眶甚至都有些红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就算吃透了政策,严格依章办事,依然会出现这种场面。
这超出她的理解范围,更让她也觉得无比委屈。
一只手弯下来,将倒在地上的老奶奶扶了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那人才开口:“你们的不动产权证书,可以办。”
谢晴阳目光坚定地站在人群之中,一句话立马吸引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注意。
“你说可以办?”带头的背心男立马挤了过来,“你是……?”
谢晴阳迎上对方的目光,“土地开发利用科科长,谢晴阳。”
“是科长!”“他说可以办那肯定能办!”“就应该找他!”
许溏溏转过头,朝谢晴阳看过去。
在她印象中,谢晴阳是比谁都死板的人,对于政策的把控绝对分毫不让,他怎么能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话来?他靠着什么做出的承诺。
“那谢科长,请问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把证办下来。”背心男问。
谢晴阳答:“一个月内。”
全场哗然。
他们的不动产权证书因为各种问题被拖了近乎一整年时间都没有拿下来,听见对方承诺一个月内就能拿到证书,欣喜又激动。
背心男威胁着说:“那一个月之后还拿不到证书,我们到时候可就不会这么轻巧地过来了,谢科长你能说话算话?”
他鼓着气、昂着头看向谢晴阳,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却见谢晴阳并没有生气,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笃定说:“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给你们办。”
背心男愣了愣,犹豫了下退了回去。
谢晴阳又跟人群解释了许久,最终将他们说服了,为首人才吆喝一声,把老老小小给招呼走了。
随着人群三五成群地离开,许溏溏靠在桌子上,仿若全身失去了力气。
“觉得百口莫辩了?”谢晴阳声音平缓地问她。
许溏溏没抬头:“觉得手上的办件比想象的要重。”
谢晴阳低头睨了她一眼:“哭了?”
许溏溏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睛回应:“才没有。”
谢晴阳拉个张椅子坐过来,朝她说:“其实对于老百姓,不需要说政策是怎样。他们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答案。”
许溏溏终于抬起头,“可是,他们的那边公房的确是不符合规划的。”
“那不然呢?”谢晴阳问:“就因为这个原因不给他们办?拖个十年二十年等拆迁?”
“可是政策上的确……”许溏溏诧异。
谢晴阳笑了下,“许溏溏你应该听过的吧,政策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许溏溏眨了下眼睛,她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从谢晴阳口中说出来。
毕竟谢晴阳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不搞变通。曾经有人打着侯副局长的名号来找他办事,都被他冷脸吓走了。
“那突破政策给他们办?”许溏溏问。
谢晴阳摇了摇头道:“决策权不在我们这儿,准备上会的材料,提请政府常务会审议。”
许溏溏没忍住问:“可是你答应了他们一个月内就办完。”
“所以你得抓紧了,”谢晴阳起身朝外走去,像是在用开玩笑缓解她紧绷的神情:“不然我到时候被架走了,你可就没科长了。”
许溏溏看向对方离开的背影,像是隐约握住了什么。
政策制定的初衷,便是为民谋利。回归初衷本身来看,的确是不同的视角。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谢晴阳手上的办件、案子,都是用着一个标准在衡量。
那便是“惠民”。
想通了这点,许溏溏豁然,接下来的办理方向也有了指向。
她紧跟过去,打趣呛着对方。
“谢科长,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水的科长,铁打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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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溏溏拟制的划拨转出让议题很快便通过了常务会审议。
出乎她的意料,政府层面上对于这种民生议题,往往是一路绿灯。就算是稍微有些突破政策,但在诉求合理的情况下,仍然是集体决策后便审议通过。
这意味着谢晴阳承诺的一个月内办理完不动产权证书,成为了现实。
许溏溏至今都忘不了办理妥当后,那名老奶奶提着一筐鸭蛋到他们科室来,不论怎么说都要强塞给她的场面。
原来,工作可以这般活生生、有血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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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溏溏曾说过流水的科长、铁打的兵。
但没想到“流水的科长”这句话没隔两个月就要实现了。
隔壁科室、楼上办公室,甚至连食堂的大叔大妈,无人不在谈论。议论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晴阳要走了。
那是许溏溏来天泉市上班的第一年零七个月。
她第一次听到谢晴阳要走的传闻。
传闻里说得绘声绘色,甚至连他即将要到岗的单位都像是人尽皆知。
许溏溏走进科室,盯了眼谢晴阳的座位,瞧见没人,应该是出去开会了。敲了敲桌面,朝着对面的刘青问:“你们都听说了吗?”
“什么?”刘青一脸懵。
许溏溏补充道:“就是科长要走的事情。”
张轩瑞一听见八卦立马凑了,把科室传阅的文件递过来说:“早听说了,好像说是要去发改委当副主任。”
许溏溏听闻,心头微微一颤。
张轩瑞是他们科室的消息源头,八卦基本都是从他那传来的。
既然他能说得如此准确,那肯定八九不离十。
“科长要提拔了?”显然刘青的消息比她还要滞后,听见张轩瑞这样一说才惊讶道。
张轩瑞用手按住嘴巴小声地说:“科长这次提拔出去,那就是我们市里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了。咱们科室也出了个领导干部,多有面儿。”
“唉,你们说,”张轩瑞继续问:“到时候谁会来接科长的位置?”
“哪知道啊,反正肯定不是你我。”刘青白了他一眼。
“许溏溏?”张轩瑞瞧见许溏溏有些心不在焉,问了句:“你觉得呢?”
许溏溏听见唤声回过神来,勉强摇了摇头,笑了声:“不知道。”
谢晴阳真的要走了?
许溏溏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为对方感到高兴。虽然谢晴阳是清大出身,本来就是市里重点的培养对象,走到这个地步也不意外。
但对方在这个岗位上付出了多少,许溏溏其实看在眼里,他值得去往更好、更高的位置。
但另一方面来说,这又意味着他们或许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发改委在城南,和他们现在相处数十公里。
不知为何,一想到即将和对方分离,许溏溏心头就像是闷着一只沉鲸。
感觉心里那隐隐约约、又抓不住的东西在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刘青从张轩瑞手中接过科室传阅的文件,低头翻阅了几页,没由来地说:“对了,溏溏?”
许溏溏抬起头,望了过去。
刘青说:“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清大是有开设专门的书法班吗?科长和你的字迹怎么这么像。”
“书法班?”许溏溏茫然地摇了摇头。
谢晴阳的字迹她是见过的,很工整也很有笔锋。但要说和她的字迹很像,倒也不至于吧。
“你自己看,”刘青将传阅单递过来,“科长写的请许溏溏同志阅办,和你自己签的名字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许溏溏还没注意到那去,接过刘青手中的传阅单低头看了眼。
【请许溏溏同志阅办——谢晴阳,2023.6.7】
【阅啦——许溏溏,2023/6/7】
其他的字分明一点儿都不像,连写日期的方式都完全不同。
但夹杂在一句话中的许溏溏三个字,却是莫名的如出一辙。
如果遮挡了这句签阅的其他字,仅仅留下两个“许溏溏”来看,就跟是同一个人写的似的。
这谢晴阳,真是明里暗里找她茬。
有必要把名字跟她写一样吗?
许溏溏眯着眼睛,带着气把谢晴阳的名字圈起来,在旁边描了个“学人精!”。
作者有话说:
只是传闻,谢晴阳没这么容易提拔哈。
第20章 谈话
◎我哥他到底怎么了?◎
没隔几天, 正在座位上忙碌的许溏溏接到了办公室的传唤。
“许溏溏,麻烦到四楼谈话室来一趟。”
正忙着手头工作的许溏溏心头咯噔一下,心想果然还是来了吗?
是谢晴阳的提拔推荐要谈话?
谢晴阳这家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分明都要提拔了, 这两天却几乎见不到人,跟刻意躲着他们似的, 难不成生怕堵着他叫请吃饭了?
哼,小气。
许溏溏生着闷气, 认真思索了会儿待会要不要用小气这两个字在考察组面前评价谢晴阳。
跟着办公室小姐姐抵达四楼谈话室,与刚结束谈话从里面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是监测科的李科长。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怪, 嘴角微微上扬,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对方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出现,与她擦肩而过。
许溏溏疑惑地转过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容不得她多想,紧接着就被带进了谈话室。
“秦组长,这是和谢晴阳一个科室的许溏溏。”办公室小姐姐介绍完, 便转身拉上了门。
许溏溏扫视了一圈,谈话室对面坐了三个人,都有些面生, 她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不像是他们单位的。
严肃的场面赫然有些骇人。
“许溏溏是吧?请坐,”秦姓组长伸出指了指面前的座椅,问询道:“你知道今天我们来找你是什么事情吗?”
许溏溏乖巧地坐过去, 点了点头。
“是谢晴阳的事情吧。”
对面几人互相看了眼,继续道:“既然你知道, 我们就不过多累述了。我是驻局纪检组的组长秦浩, 这两位是我的同事, 希望你能一五一十地将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纪检组?”许溏溏愣了下。
秦组长继续问:“请你谈一谈,对于‘落日东山’项目土地使用权收回事项的了解和具体经过。”
“落日东山?”许溏溏立马反应了过来,撑着身子道:“这儿不是谢晴阳的提拔推荐谈话?”
秦组长摇头解释道:“我们是收到实名举报,为了一起涉嫌受贿案而来的,请你如实回答问题。”
许溏溏内心如同波涛翻涌,想破头她也想不到会听见这个答案。
原以为等着她的是谢晴阳的提拔推荐谈话,哪曾想居然是纪检组的调查谈话。
受贿?
和谢晴阳有关?
这根本不可能。
许溏溏脑子里转动得飞快,敏锐地想要捕捉到自己未曾察觉的信息。
谢晴阳这两天出现得这么神出鬼没,居然是在接受纪检组调查?
她震惊得喉咙哽了哽。
他怎么不说?
“许溏溏同志?”秦组长出声提醒道。
许溏溏咳嗽一声,将情绪调整好,根据记忆中的内容阐述道:“落日东山是市里重点打造的一处高档楼盘,靠近鼓楼附近,土地由2017年拍卖取得,后来因为文物保护的视廊影响,项目的建筑方案很多次提请规委会审议都被否决了。”
“再后来,因为项目确实是无法落地,就与使用权人谈到了土地使用权收回这个方向。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个项目在许溏溏来之前便是遗留问题,她其实也了解不多。
秦组长点了点头,问:“那土地收回工作,都是由谁在具体经办。”
许溏溏回答:“因为涉及金额较大、较为重要,都是谢科长亲自经办的。”
“那你有没有发现谢晴阳和开发商存在私下交集。”秦组长问。
许溏溏快速摇头:“没有”
说完又紧接着补充了句:“谢晴阳就住我隔壁,他下了班就回宿舍,从不参加邀约饭局。他是绝对不可能贪污.受贿的,而且他为人节俭、三点一线,根本没有收别人钱的理由。”
秦组长翻开一沓资料,询问:“但据我们调查发现,谢晴阳的母亲就住在市医院的特殊照料病房里,那里每天所花费的费用在500元以上。这几年的开销下来,可不小。”
谢晴阳的母亲?住在特殊照片病房里?
为什么没有听到他提起过?
许溏溏瞬间回想起来,谢晴阳每天回宿舍的时间都比她要晚,原来是去医院了?
他母亲到底怎么了?不只是腿不好这么简单吗。
“许溏溏?”秦组长再次出声提醒。
许溏溏抬眉道:“那也不能证明他的钱来得不干净。”
听刘青提起过,谢晴阳出身自浅清村,那里特别特别的穷。以他现在的工资水平,要应付一个月的住院费都够呛,还真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不过许溏溏总算明白对方抠抠搜搜的原因了。
秦组长说:“我们已经有同事在银行提取流水对账了,他的钱是否来得干净,很快就能得知。”
“那最好。”许溏溏咽了咽嗓子,问道:“请问,谢晴阳现在在哪里?”
旁边做着记录的工作人员回答:“昨天我们已经‘请’他到纪检组协助调查了,他说的话,我们还需进一步核实。”
许溏溏随后又被问了许多关于落日东山的具体细节,她将自己知道的内容如数相告,但对谢晴阳的态度上,她一口咬定对方绝对不可能有越过红线的行为。
要说谢晴阳不干净,她不可能相信。
虽然对方跟木头一样,但对待工作又认真又敬业,许溏溏是能真切感受到对方举手投足间那服务于民的工作态度的。
出了谈话室,迎面而来的是一脸茫然的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