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秋月在贾斯墨还有谢友几人面前满面含笑,眼神却瞟了摊后一眼。他和大姐赵春花长得很像,男生女相,有种阴柔的美感。现在他那两道青眉微蹙,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只在心中疑问,这个三妹怎么也跑来赶集了。
三妹替大姐嫁出去的事,母亲专门差人来给他报过信。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姐赵春花的容貌,足以匹配更好的夫郎。而一个瘸了腿的猎户,一个即将每况愈下的家庭,和三妹正好相配。只不过三妹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应该在家好生伺候公婆和瘸腿妹夫,怎么还跑到集上了?
眼见二哥他们走远,赵三娘才走了出来。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卖包子的老板则热情地问:“娘子来个包子吗?卖完这最后几个我就收摊了。”
赵三娘摇头,再度无望地看看地面后就准备回去坐马车了。
没想到白玉华走了过来。
她正使唤着一个粮食店的小工,帮她把两大袋豆子搬到驴车上去。小工的肩膀上一左一右各扛了两袋,脸涨得通红,却任劳任怨地走在白玉华前头。
白玉华走过赵三娘身边,拿起手绢捂住嘴笑了笑:“怎么现在看不上我们村里那帮粗人,连人家书院的学子都觊觎上了?你可知道领头那位是贾员外的儿子,也是你配看的?”
不过就是赵三娘多看了两眼自家二哥,就被白玉华编排成了这样。
赵三娘冷冷地瞅着白玉华,眼珠一动不动,脸上更是没有什么表情。她人长得娇小,皮肤也透着一股黑黄气,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可当她拿冷眼看人时,就如同山里的野物,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白玉华被赵三娘的眼神唬住,又不小心瞟到了赵三娘别在腰边的砍柴刀。她眼珠一转,骂骂咧咧地就开始啐远走了几步的小工:“走这么快干什么?不等我赶着去投胎?小心老娘不结钱给你!”
赵三娘没说话,舔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往和白玉华相同的方向走去。
第20章 认错
◎看着这么厉害的嫂子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呦,又有男人帮你搬东西呐,我们怎么没有这个待遇?”麻芬看着白玉华和小工一起过来,提高了嗓门。
这说的是实话,每回她们去粮食店买米面什么的,都得自己扛到驴车这,唯独到白玉华去买时,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总能让掌柜的派小工给她扛过来。真是活见鬼。
白玉华捂着嘴笑,声音轻柔:“没办法啊,掌柜的看我一个弱女子可怜。不像有的人,膀大腰圆,粗手粗脚。”
小工扛出一头汗,接过白玉华的钱便赶着回去了。
麻芬心知肚明这骂地不就是她吗,但她一手抱着刘文一手抱着刘小甜在安慰,难听的话在孩子面前说不出口。
白玉华见麻芬像个哑炮,本想再呛她几句,这时候却看到赵三娘上来了。她莫名有几分怕了这黑面神,把都快脱口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坐下了。
“嫂子。”刘文扑过来拉住赵三娘的手,另一只手擦着眼泪想听她说找寻的结果。
赵三娘拉着他坐下,又把小甜搂在怀里,只淡淡地说:“没事。”
眼见赵三娘找回钱袋无望,田婶和麻芬一路上都默契地没再说话,怕惹人家心烦伤心。
一路寂静。
刘小甜被赵三娘牵着,回头时发现刘文没跟上来。刘文站在一道岔路的野草堆上怯怯地不敢再往前。他几乎是哭了一路,又内疚又害怕,直到刚才下了驴车才收住眼泪。可是眼看就快到家了,他却更加害怕了。
“嫂子……我不敢回去。”刘文低着头同走过来拉他的赵三娘嗫嚅道。
赵三娘蹲下身,两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可是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刘文疯一般地点头,把已经说过好几遍的话又说了一遍:“不是故意的。我想着等张大叔收车钱的时候,就把钱袋给你。可是不见了。我明明捂得好好的。”
“如果钱袋放在我这,也可能会丢。谁也不会想到镇上有小偷。我们路过小偷,但是我们不知道。所以应该怪谁?”
“怪小偷?”刘文抬起了头。
“对。爹娘还有你大哥,都会一起怪小偷。我们下次去赶集小心一点就好了。”赵三娘的声音并不算动听,不像其他十几岁的娘子一样轻灵,更像是夜风中掠过的几粒砂石,带着微微的哑,却让人莫名的有安全感。她又继续说:“我也丢过钱,没事的。”
听到赵三娘的话,刘文和刘小甜都好奇起来。看着这么厉害的嫂子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他们便一齐问赵三娘有没有被她的爹娘责罚。
其实那些记忆她以为都要模糊了。但是当那些画面在脑海里清晰起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一刻都没忘。
赵春花曾偷偷拿了一笔钱去买一根镶宝石的簪子,让以为家里丢钱的王氏暴跳如雷。刚忙完农活回来的赵三娘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喝口水,就被王氏抽了一根柴火死命地抽打,不让她分说半句。直接被打得头破血流,皮肉开花。她爹赵龙就站在旁边,明明知道她跟着干了一天农活断不可能偷钱,也没有说半句公正的话。最后还是邻里看不下去上来护了护才给赵三娘留下半条命。
后来哪怕赵春花戴新簪子被王氏撞见,王氏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骂了她一句“不让你买你就自己拿钱,都不跟娘说了?”而赵三娘直到现在后背上还有一个碗口大的印子。那是淤血经年未散,积在背上的黑印子。
但是此刻赵三娘只是笑着说:“没有。他们说我不是故意的,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
刘文比刘小甜大两岁。他听大人说起过嫂子的家里人,隐约记得印象中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为什么在嫂子的话里,他们反而这么好呢?不管了,嫂子总不会骗他的。
刘文几乎都要接受赵三娘这些话了,可他还是难过着:“竹篮大哥要做两天两夜,鞋底也让娘扎破了手。”
赵三娘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别怕,一切有她在。然后便继续拎着采买的东西,领着他俩往家走去。走过刘家村的炊烟袅袅,走上青石板尽头处的家。
这条大青鱼够活泼也够肥硕。何氏毫不吝啬地夸奖赵三娘鱼选得好。她见赵三娘把竹篮连着鱼提了回来,以为是没卖出去,故意没提竹篮这一茬。只是心里暗恨儿子这样好的手艺做工,这竹篮居然会卖不出去。一定是镇上的人不识货。
她怕刘壮看到竹篮会伤心,在刘壮出来前就把竹篮和鱼飞快地提进厨房。
“大哥!”刘小甜扑到从后屋走过来的刘壮怀里,却有分寸地避开他拄着拐杖的那条腿。
“小甜告诉大哥还有爹,今天在集市上都碰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刘壮摸了摸她的头。刘旺也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
刘小甜跑到刘旺和刘壮的中间,拉着他俩的手咯咯地笑,把她记得的事都说了一遍。说了看杂耍,吃素面,买鱼买盐,又遇到大户人家的有钱人来订竹篮。唯独没说她二哥把钱袋弄丢的事情。
刘旺没患眼疾的时候,也时常去镇上找活计,听说过镇上的大人物。他听小甜说董员外的管家后马上就猜到是姓冯,马上就有话说了:“董员外你爹我没见过。但冯管家可是个好人。他不管对什么身份的人都很有礼貌。在他手底下当伙计,只要勤快,办事认真,他还会找机会提拔你。跟他打交道的人只要不耍心眼,他就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小甜很少听爹说这么多话,凑到他跟前:“爹怎么知道的?”
刘旺听着小甜的声音,把她抱到怀里揽着:“爹当然知道了。爹以前年轻的时候,董员外家娶媳妇,那排场大的。爹就去当了两天的轿夫,就给了我六钱的赏钱呢。爹就是靠着这六钱啊娶到你娘的。”
何氏在厨房里听得清楚走出来骂道:“不进来帮我洗菜跟他们几个小的嘀咕啥呢?”转眼就看到对面的二儿子像个鹌鹑似的站着发抖。
“文哥儿,你杵在那抖啥?”何氏直接发问。
刘文现在真是听不得跟钱有关的事,方才听到他爹说六钱的赏钱,他立马就联想到把钱袋丢了的事情。
“我……我……”
刘壮最是了解两个弟妹。他见刘文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还不时看向旁边喂鸡去了的赵三娘,心里疑窦丛生:“小甜你跟我们说,你二哥怎么了?”
刘小甜迟疑起来,看看刘文又看看刘壮,她嘴一撇:“我不知道。二哥哭了一路。”
一句哭了一路,刘文知道再不认错就不行了,他双腿一软就想下跪,结果被过来的赵三娘拉住了胳膊。
赵三娘走到了刘文的前头,低头把丢了钱袋的事情说了一遍。全程没有提过刘文的名字。完全是她导致钱袋丢了,让刘壮和何氏的辛苦给他人做了嫁衣。
七八十文……何氏有点晕。
若说以前刘壮身体健壮,这钱丢了最多是心疼一下。但现在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
刘壮却看得清楚。在赵三娘说出都是她丢了钱袋后,刘文眼神里的震惊和不可置信。他不是县衙里断案的大人,但心里已明了真正丢钱的到底是谁。
他赶忙说道:“没事,丢钱谁都不想。现在镇上的治安是不如以前好了。三娘,我方才听小甜说冯管家十天后就要两只大竹篮。明天劳你帮我去砍一些新竹子来怎么样?”
丢钱不是小事。在何氏说话前,刘壮已经抢先开口,还把话题岔开了。何氏瞪了大儿子一眼,哼了一声后就气得进了厨房。
刘壮朝刘文使了个眼色,刘文赶紧跟了过去:“娘,我来帮你洗菜!”
刘壮又哎呦一声喊疼,让赵三娘扶他回后屋去。
等到两人进了屋,刘壮才说:“虽然不知道钱为什么在小弟那,但我猜是弄丢钱的是他。你自己揽下干什么?学戏文里的女侠?”
赵三娘摇头:“他还小,怕事。我怕万一爹娘骂他打他,他会一辈子难受。”
“谁小时候没被爹娘打过,就是吓唬吓唬,亲生的哪有真打的。吓唬也是为了让他记住教训,以后不再犯。你这样纵着他,万一让他觉得以后闯了祸有家里人顶着怎么办?”刘壮想的比赵三娘多。
赵三娘只担心着怕以前她的事重演,听了刘壮的话她却有些恍惚:“亲生的就不会真打吗?”
她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刘壮顿时察觉不对:“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我二哥了。”
“你二哥?赵秋月啊。”刘壮没见过赵秋月,但是听人说过。他这个舅哥实在让他无法评价。十八岁了还在努力考秀才。努力的方向不是用功读书,而是专门拍有钱人家少爷的马屁。
赵三娘止住话头,没有再往下提。她认真想了想刘壮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刘壮的话不无道理,万一刘文被她纵容坏了,以后走上歪路,她才是真的害了他。她猛地站起身:“那我现在去跟娘说……”
却被刘壮一把拉回来坐下。
第21章 野果
◎你不懂,怕老婆这日子才能过得好呢!◎
第二天何氏起来时,看到门口放了个盘子。她没仔细数,只略微一扫就知道盘里放了四十多文钱。这钱一部分是她那些鞋底所得,一大部分则是两个竹篮所得的一半。
想来是赵三娘因着所得一半要交公账的规矩,哪怕钱袋丢了,还是把应该交的这部分拿了出来。
“这孩子倒是个死心眼。”何氏喃喃道。她原本是为了那无故丢失的钱翻来覆去一晚上,又为大儿子这么袒护儿媳妇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这些钱瞬间就让她心里软了下来。
自从她把赵三娘从上溪村赵家又领回来后,她早就托人把赵三娘的品性打听得清清楚楚。赵三娘那前十六年,活得很不容易。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村里人家喂条狗,都不至于这么对待。是以现在嫁了人,分明刘家人都很好相处,也全然没把她当做外人,她却还事事谨慎小心,过得如同走独木桥一样。
何氏以前受过婆婆的磋磨,吃过不少苦。如果是别人,或许就会把自己年轻时候受的气,用在新媳妇上,才能出年轻时的恶气。她并不想再在这个苦命儿媳身上磋磨一遍。
用早饭时,赵三娘发现她碗里多放了一个蒸红薯。还是个头最大的那个。连刘壮都没有这个待遇。刘壮喝了口昨夜剩的鱼汤,对着媳妇笑得咧出一口大白牙。
“谢谢娘。”赵三娘端着碗愣愣地说道。
何氏“嗯”了声便打算扛着锄头去地里刨凉薯。
刘文赶紧放下碗抹抹嘴:“娘!我来!我去!”家里锄头有大有小,他立马去杂物间里拿了把小的扛在身上,又拽起何氏拎着的簸箕一溜烟就跑了。
积极得像是有人在后面赶他。
何氏站在原地纳罕:“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往日里叫他去地里干活,不是说等等,就是说马上。今天让门挤了转性了?”
刘旺护崽:“你这说的什么话。文哥心疼你帮你干活,这是长大了,懂事了!”刘文和刘小甜出生和长大的这几年,正是他们刘家靠刘壮生活慢慢好起来的时候。他俩比起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少干了很多活。基本做的都是力所能及的家事。现在条件不好了,让大一点的二儿子去地里干活,也是应该的。
“是啊娘,以后有什么不重的活,你就给小弟做。我想他会很乐意的。”刘壮也在旁边凑热闹地笑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刘文成天像个忙不停的陀螺一样积极干活。虽然累得要死,但是他就是不喊苦不喊累。尤其是对赵三娘特别好。每当赵三娘干完活回来,他就马上递上擦汗毛巾,端上一碗水,殷勤得像是赵三娘的小跟班。
就连根叔和隔壁家的李嫂看到后都和自家孩子,要像刘文这孩子学习。更是当着刘旺和何氏的面夸,夸得刘文不好意思掩面跑了。
“文哥儿莫不是中邪了?”何氏私下里找刘壮问。
若是真的中了邪,这倒是个好邪了。把她家这个成天就爱在村里疯跑,最多下溪里抓个螃蟹补贴家用的文哥给治的懂事了!
刘壮见赵三娘在前院里带着刘小甜喂小鸡,便把事情的真相说了一遍。
然后刘壮便看到他娘的脸色变了又变,嘴里说着“这混小子闯了祸不认错让他嫂子顶锅,看我不打得他屁股尿流”。
“娘,是屁滚尿流。”刘壮纠正。
何氏白了他一眼,冷哼着:“你也是个拎不清的。你媳妇受这委屈,你不早跟我说。害得我差点……”
“差点什么?我还不了解您吗?我们刘家村再也没有比您还心善的人了。就算嘴上说两句,心里也软得跟面团一样。我本想着前几天就跟您说,但是后来又想三娘既这么做了,不如看看小弟的反应。他如果过后跟个没事人一样问题就大了。但您看他现在,您不满意吗?”
刘壮一番话连哄带夸,说得何氏心满意足。最后念叨着要给儿媳妇多做点好吃的后就往厨房走去。
刘壮笑笑,继续做起手里的竹篮。因是员外家订做的,刘壮这次做的更加精细。拜托三娘砍来的新竹子,全都必须是表面无破损,再用蔑刀片成比草纸还略薄一些的厚度。而这还只完成了准备功夫。最重要的是要利用他当猎户练出来的眼力和手力,将这些软薄的竹片用一抬一压得手法编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