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娘不知道刘壮想吃哪一样,于是一样拿了一些。一只手拿了一个红鸡蛋,另一只手拿着一块蒸糕。
等她拿到刘壮面前时,刘壮却说:“我又不饿了。”
“那我放回去。”赵三娘说着就要放回去。
“不行,你碰过了你就得吃完。这是我们家的传统。食物沾了谁的手谁吃。”刘壮一本正经地说。
赵三娘活了十六年都没听过这样的传统。吃食多金贵。搁在孩子多的人家里,食物上桌全靠抢。要按刘壮说的,沾了谁的手就得谁吃,那岂不是上桌前摸一遍就都归自己了。哪里有这样好的事呢?
是呀,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赵三娘明白了刘壮的意思。
她拿着鸡蛋和蒸糕又回到角落里,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房间里都是她吞咽的声音。鸡蛋很好吃,蒸糕很好吃,她吃得很慢,想记住这种味道。
一个鸡蛋和一个蒸糕,根本没法饱肚子。但赵三娘没有再去拿。她安静地站在窗户边,保持着静默。
夜渐渐深了,外面的动静声越来越小,左邻右舍都四散归家。刘家人也歇下了。只有刘壮这间婚房里,还点着几根明晃晃的红烛。
一是刘壮腿上有伤,下不来床灭烛。二是赵三娘吃完东西后就像个木桩子一样在墙边站着。
她面对窗户,就像在面壁思过一样。没什么东西可看,就看窗格上糊的窗纸,还有窗纸上挂的一个大囍字。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成亲会是什么样,原来就是这样。没有人用二十两银子来娶她,她反而还欠了人家二十两银子。
“窗纸上是有花吗?你看个没完。”刘壮冷不丁地说道。
“过来睡觉。”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床被子抛到了离床不远的木榻上。
这木榻是定亲后,刘壮专门去镇上找人打的,上面刷着一层漂亮的红漆。听说镇上人家里时兴这个,叫什么“美人榻”只有一边有扶手,扶手还能当枕头。姑娘们把脚放上斜躺后,与她们的身体线条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才叫“美人塌”。
赵春花是美人,刘壮觉得她会喜欢这样的家具。
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第一个用它休憩的人会是赵三娘。
难道赵三娘是美人?刘壮被自己的想法笑了笑。
赵三娘愣了一下。随即便看到刘壮往床上一倒,把头偏了过去。他大抵是要睡觉了。只是他只有一条腿能动,另一条腿不管怎么使力气都还耷拉在床边。
赵三娘带着柴刀走到木榻边,把用新棉花弹好的被子铺好。她忍不住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她在赵家的时候,睡的被子里面一多半是芦花、杨柳絮还有茅草。平时还好,但一到冬天,晚上冷得根本睡不着。后来哪怕是她因此受冻发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下来床,她睡的还依然是那床破被子。
她从塌上站起来,像鼓起勇气一样飞快地走到床边,先是把刘壮搭在床边的那条腿挪上床,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等刘壮反应过来的时候,赵三娘已经回到木榻边吹灭了蜡烛,声音没有之前那样沉闷了:“睡了。”
“嗯。”床上传来一声回应。
鸡鸣第一遍的时候,何氏起床了。
在刘家,她一直是起得最早的人。给一家人准备早饭,洗衣服,打扫院子这些事都要在去地里忙活前做完。
丈夫刘旺低着声和何氏说话:“怎么今天还起这么早?”他的眼疾是十几年的老毛病,看什么东西都不太清楚,何氏在他眼里就是个模糊的轮廓。
何氏给丈夫掖了掖被子,同样小声道:“昨天办了酒,院子里地脏的很。还有堆在厨房里的碗筷要洗完,借的桌椅板凳还得给大家伙还回去呢。”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已经把衣服穿戴好。
“今天咱儿媳妇第一天嫁过来,肯定起得晚哩。而且人家第一天嫁过来,不能就让人家干这么多活。”何氏说着就出了房门。
她揉着睡眼,忽然看到有个人影从她们家院子里出去了。
是哪个醉鬼睡在他们家院子这会才记着回家?何氏心想。
“啊——”推开厨房的木门,点亮烛火后,何氏大叫了一声。
她这一叫,刘家人全醒了。
刘旺披着衣服,摸着墙就出来了,边出来边问:“孩儿他娘,出啥事了?”两个小的,刘小甜还有刘文也一前一后跑了出来,怕他们娘出什么事情。
能出什么事情?
出怪事了。
厨房被人洗刷得焕然一新。昨天用过的锅碗瓢盆都洗好,整齐地码在碗橱里。灶台里的火还没灭完,温着锅里昨天酒席没吃完的剩菜。借着烛火的光,何氏惊奇地发现就连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了。
“真是出怪事了。”何氏不住地说道。
“有仙女!”
“是田螺姑娘!”
刘文和刘小甜拍着手兴奋地说道。
“什么是田螺姑娘?”刘文问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妹。
他们俩说着话,何氏已经走到后屋去了。刘壮果然也被叫醒了,听到他娘的脚步声后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大壮,你媳妇呢?”何氏忍不住问。
闻言刘壮往木榻上看了一眼。木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可人却已经不见了。
第3章 退婚
◎肯定是刘家人发现不对,带着人上门退亲了◎
刘家人听刘壮说了新娘被换的事后,全都气不打一处来。
那可是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全都是因为赵家的大女儿赵春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才开出这么高的价格。
再加上下聘后为了不让新媳妇过来委屈,新翻修的房子,新打的家具,新置办的盆盆罐罐,还有成亲租轿子、办酒席的花费,都奔着三十两去了。
何氏一半是心疼银子,一半是气愤赵家欺人太甚。大女儿悔婚不给退还聘礼也就罢了,还眼巴巴把小女儿嫁过来。村里一枝花和黑瘦的赵三娘能是一个价?
何氏粗声粗气地说:“儿子,咱们刘家人不受这种窝囊气!我这就去村里叫人,一定找他们赵家要个说法!”
说完她就支使刘文和自己去村里叫人,又让刘小甜去把赵三娘找回来。
“娘,我去哪找我嫂子?”刘小甜有些不知所措。
何氏推了一把:“叫什么嫂子?!那是你嫂子吗?那是骗子!你去河边找她。刚才我起来的时候,看到有个黑影朝河边去了。她保不准在那!她要是不肯跟你回来,你就说她不回来我们就去告官!”
刘小甜应了一声飞也般地朝河边跑去。她心里嘀咕着,昨天娘还说嫂子和哥相配呢,怎么今天就说嫂子是骗子了。
刘旺摸着棍子也要和何氏一起去村里喊人。赵家这么做,是在欺负他们老刘家老的眼瞎,小的腿瘸,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婚。就是个木头做的菩萨,都忍不了!
何氏去村里喊人时还埋怨了一把刘壮:“你这糊涂蛋,这么大的事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告诉我们?”
刘壮半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昨天太晚了,跟你们说了你们肯定半夜就要走山路就要去讨说法。半夜山路不安全,我伤了那头狼的眼睛,它伤了我的腿,说不准会在山路上埋伏。她昨天晚上想天亮了就跑,被我稳住了。不过我觉得她也很可怜。”
何氏听着前面的话还频频点头觉得有道理,听到儿子说赵三娘可怜,她真是恨不得晃晃儿子的头看看里面是不是进水了:“她可怜?她可怜会帮着骗咱?我看她跟她那黑心的一家子没什么两样。”
见儿子不吭气,何氏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低头凑近儿子说道:“昨天晚上,你没动她吧?”
刘壮二十岁了,连大姑娘的手都没碰过。被老娘这么一问,脸上顿时窘迫:“娘,您说什么呢,您没看她被子还在塌上吗?”
有了儿子这话,何氏对于去赵家退亲这事顿时有了底气。
她这就去演一出完璧归赵!
河边,赵三娘正在洗刘家人的衣服。她身上还穿着昨天嫁过来穿的那件红布衣服。在河边格外显眼。她不认识刘小甜,但是知道刘壮有个小妹。
眼见刘小甜一直盯着她看,她赧然一笑:“你是小甜吗?”
“嫂子你认得我!”刘小甜今年四岁,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有个酒窝,甜甜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听到被人叫嫂子,赵三娘还很不习惯。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壮是她的债主,刘家人都是她的债主。虽然听从父母之命,但她并非自愿嫁给刘壮,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想了半天她支支吾吾道:“我叫三娘。”
“三娘嫂子!”刘小甜执着地叫着嫂子这个称呼,她也想起了她娘交待她的正事,“俺娘找你,让你回家去。”
“喔。”赵三娘把手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后擦了擦手上的水迹。也不问是什么事情,就端着洗衣服用的木盆跟上刘小甜的步伐。
在回刘壮家的路上,村里的人陆续被人叫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
最后等赵三娘回到刘壮家时,院子门口已经站了二十来号爷们和他们的婆娘。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赵三娘。但绝对不是友善的。
赵三娘向来习惯低头走路,对旁人的眼神浑然未觉,只在心里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外头站了那么多人,刘家里面却静悄悄的。赵三娘默默在院子里把刚洗好的衣服晾在了竹竿上。
等何氏她们把村里相熟的人都喊了一遍回来时,院子里已经挂满了刘家人的衣服。
赵三娘拿着门边的扫帚正在院子里扫着落叶。
入秋了,院子里时不时就会飘下几片落叶。
何氏本来想好等看到赵三娘,一定要骂得这小骗子无地自容,恨不得投河自尽。可是一进院子就看到洗好晾好的衣服,又看到赵三娘在认认真真扫地,而且扫得仔细,扫过的地方干净得能直接往上坐。她本是个宽厚的人,现在就觉得她那些粗俗的话,一句也骂不到赵三娘头上了。
那就去骂真正不要脸的人!
“你!跟我们走!”这是何氏对赵三娘说的第一句话。
天已亮起,太阳从山峰中间升起。
赵家人尚不知道,刘家已经带着几十号老少爷们气势汹汹地过山这边来要说法了。
“娘!我饿了!今天怎么是您在弄早饭啊?”赵春华手里捏着个绣着蝴蝶扑花的帕子,站在厨房门口问道。
王氏正往灶台里吹火,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她忍不住骂道:“还不是因为你小妹嫁出去了。我不做饭谁做饭。”公公她自然不好支使,爷们又要下地干活,女儿赵春花是她的心肝宝贝,如今能做这些活的可不就是她一个了。
以前赵三娘在家的时候,做饭、挑水、砍柴这些日常的活都是她做,而且做得井井有条。赵家人早就享受惯了。
现在赵三娘才嫁出去一天,他们就开始不习惯了。
赵春花眼里没活,但惯会讨好王氏,立即就拿了把蒲扇递过去:“娘,您用这个扇火。我去给您倒杯水来。”
灶台不远处就是水缸,赵春花倒个水就是顺手的事。可偏偏王氏就很受用,还觉得女儿分外懂事。
她接过赵春花递来的水,满意地说道:“三娘嫁出去了,你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过两天赶集,娘带你去镇上置办点新衣服。相看的时候,那些有钱人家肯定会被你迷倒。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没我们春花长得好看。”
想到新衣服,赵春花顿时喜形于色,对待王氏更是殷勤,哄得王氏笑声连连,心花怒放。
用过早饭后,赵午和赵龙父子俩就去农田里忙活了。王氏坐在家门口做点针线活。至于赵春华则躲在房间里,手里拿着本她二弟以前启蒙用的《三字经》。其实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但这不耽误她把书拿在手里,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美名其曰培养气质。
中午时分,上溪村里突然来了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
这个时间点上溪村的爷们大多都在田地里忙活,村里只有一群婆娘在。她们站在家门口与相熟的左邻右舍窃窃私语,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
有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到被围在队伍中间的赵三娘。
有人喊了一句“三娘”。
赵三娘好似没听到似的,一个劲地往家里走。
周边村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那不是赵家幺女吗?昨天出嫁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来了这么多人,怕不是回门,是寻仇喔!”
“真寻仇也是活该。”
“嚄,你家爷们跟他家赵龙常待一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赵家那个王氏,真是个丧良心的。大女儿本来许给了刘家村的刘壮。就是那个高高大大,手跟铁拳似的猎户。聘礼都给了,二十两呢!结果看人家刘壮摔伤了腿,一辈子好不了了,就悔婚了。悔婚又不肯退聘,就把他们幺女嫁过去了。”
“怪不得!肯定是刘家人发现不对,带着人上门退亲了。”
别说,上溪村的人把赵家和刘家的恩怨,瞬间就猜了个十成十。毕竟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藏不住秘密。
一群人高马大,面色不善的庄稼汉,直接把王氏吓得站起来连连后退。
她声音发着颤:“你们是谁?!”
何氏冷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身后站着二十多个刘家村的老少爷们给她家撑腰。她气势拿捏得恰到好处:“亲家!你说我们是谁?”
王氏自然认识何氏。当时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就是何氏亲自交到她手上的。
王氏眼珠子一转,脸上的惊恐退去,浮起一片笑容,上去就想拉何氏的手:“亲家!原来是您过来了,来来来,里面坐。”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亲家。”何氏冷着一张脸,心里恨透了王氏,就差没当着这么多人的脸给她一巴掌,“昨天是两个孩子的好日子,可惜您家好像搞错了。我今天撑着这把老骨头,特意过来一趟,把我家儿媳妇接过去。至于您家的这个女儿,我完璧归赵!”
她话音刚落,赵三娘就被人推了一把,直接推到了王氏面前。
“娘。”赵三娘的声音细小如蚊蝇,低低地喊了一声。
王氏看着这个女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强压着火,皮笑肉不笑:“亲家您说什么呢?我们三娘昨天不是嫁过去了吗?她就算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您也看在她是个孩子的份上饶了她罢!我这个当娘的真是心疼啊。”
王氏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真真是把什么错处都推给了赵三娘。她自己仿佛荷塘里一朵老白莲,可怜得要命。
何氏眼见王氏是想装傻,也不想多跟她废话,往身后一喊:“找人!”
几个和何氏交好的妇人立刻上前推开王氏,就往赵家的院子里冲,找了没两个房间就把赵春花拽了出来。
赵春花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张口便喊“娘”,脸上两行清泪说流就流。那二十几个老少爷们,眼见美人落泪,都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