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继平现在还天天跟毛俊去你们大学自习室学习,毛俊今年要高考,学习肯定比较紧张。”夏红缨说,“还要麻烦你平时多帮忙。”
毛黎闻言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像是在思考怎么开口,他半天才隐晦说道:“我不太清楚这件事,毛俊最近在家学习的时间多。”
可惜夏红缨的注意力这会儿完全不在他身上,毛黎看出夏红缨在等人,说了句客套话就转身离开。谁料身后一声怒喝将他吓了一跳,只见几个女同志走到夏红缨跟前,什么话也不说,一股脑儿将信封摔到地上。
毕竟是一个巷子里的邻居,两家关系还处得不错,毛黎怕夏红缨吃亏,又急忙锁好车赶过去。
趁着夏红缨蹲身捡起信封的功夫,站在中间的女同志劈头盖脸骂道:“喂!你知不知道董爱民在谈恋爱,有女朋友的。你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到吗?你妈没告诉过你做人要规矩?”
“这位女同志,你怎么说话的!”毛黎皱着眉头,指责道,“嘴巴放干净点!”
这话却是惹了马蜂窝,对面几位女同志立马七嘴八舌呛道:“你又是谁,这是夏红缨不要脸,勾引人家男朋友!”
“我告诉你,你以后离董爱民远一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向来口齿伶俐的夏红缨此时却跟哑巴了一样,她不顾形象卷起袖子,就要上前去干架。别看对面人多势众,冲夏红缨这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人家还真不敢同她硬碰硬,何况她身边还有个男的。这男的看起来文质彬彬,可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下次别让我知道你给董爱民写这些酸不拉几的东西! ”几人嘴上不饶人,扔下句警告她的狠话便瞬间一哄而散。
毛黎担忧地看向夏红缨,然而夏红缨的心情并不算太坏,她拍拍手骂了句:“垃圾。”
然后她将信封里的电影票抽出来,信封连同里面的信件一起撕碎,最后都被扔进垃圾桶。
毛黎想走,又觉得自己该说两句再走。
倒是夏红缨拿着多出来的一张电影票问他:“你晚上有没有空,要不一起看个电影,不然这张电影票也是浪费。”
第五十四章 盛开的红玫瑰
今天上映的故事片是部日本作品,由电影制片厂译制,配音演员混厚、洪亮,极具感情色彩的声音,轻易就将观众带入那些优美的田园风光中。夏红缨喜欢电视、电影节目中的声音,甚至超越了节目本身。她时常模仿他们说话的腔调,因为语言的艺术,而完全陶醉在艺术、感情交织的真善美世界里,朴实、内在感情真挚的人们,总叫她最为钦佩感动。
毛黎大概猜出夏红缨遇到什么事,作为认识了六七年的邻居,在两人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毛黎还是出声安慰夏红缨一两句:“生活中逆风总是暂时的,只要努力,迟早会迎来黎明的曙光。”
夏红缨笑了下,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她头发比去年长了一些,她转身问毛黎:“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不幸的?”
毛黎不置可否,没有说话。夏红缨的不幸是显而易见的,父亲遗弃,母亲早丧,三次高考失败,耳朵还不好,这会又碰上感情挫折。毛黎认识的人中怕是没有比她经历更不幸。
“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欣赏喜爱他,所以给他写信,邀请他来看电影。他将我的真心践踏,视如敝屣,这是他的损失,而不是我的。”夏红缨骑着车往前走,红色长裙的宽大裙摆在夜晚的灯光下依旧那样惹人注目,她昂首挺胸,看起来格外自信,根本不像去年那个因为高考失败而跳河自杀的女子,“而且我突然发现,比起他这个人,我其实更喜欢他每天在广播站朗诵小说的声音。”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般,骑着车飞奔向前。
毛黎在家中的时间并不多,他跟夏红缨更是几乎不怎么打交道,偶尔从父母口中听他们说起夏红缨,大多都不是什么太好的词汇。准确地说,夏红缨在周围邻居中的口碑并不好,她和孟芳起、孟继平不同,她是一个外来户,她到现在甚至都不会说南嘉本地方言。
然而此刻的夏红缨,却和父母口中那个脾气差、得理不饶人的夏红缨不同,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拼劲儿和朝气。
毛黎骑车跟在她身后,他回忆着今天的电影内容,再看向夏红缨,脑子里突然迸出一句:夜色中盛开着一朵玫瑰。
“你能这样想最好。”隔了片刻,毛黎大声说。
毛黎今天早晨出门时告诉家里晚上会回来吃饭,这会儿都快到八点钟人还没到家,他母亲蒋桂英不放心,一直在巷子里守着。蒋桂英看到毛黎和夏红缨两人骑着自行车从巷口过来,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夏红缨这身打扮,再瞧向自己儿子,话都说不顺畅:“红……缨,毛黎……你们?”
毛黎正要开口,夏红缨已抢先一步说道:“蒋奶奶,我刚回来路上正好碰到毛黎叔,就跟他一起回来了。我先回家了啊,我妈还在家等着我呢。”
夏红缨比毛黎还低一个辈分。
蒋桂英这才像捡回来半条命,松口气笑笑催促她:“那你赶紧回去吧,芳起也才从店里回来没多久,刚她从这边走,我跟她聊了几句。”
毛黎没看出母亲和夏红缨之间的暗潮涌动,既然夏红缨这样说,母亲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他便没有再解释,蒋桂英只当他被学校里的事情耽搁。
从夏红缨说要去看电影,又特意借了新衣服出门,孟芳起就知道她今晚有约会。夏红缨不跟她说,她也没有要问的意思。
晚上睡觉的时候,夏红缨已经将助听器取下躺着了,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跟孟芳起说:“我记得去年九月初的时候,南嘉大学高考补习班有招生,今年不知道还招不招生?到时候我提前打听一下,也好提前参加考试。”
南嘉大学的高考补习班,学习时间通常都是在星期天和每天晚上,这个补习班也不是报名缴费就行,得提前去报名领准考证,通过它的考试才能去补习班上课。
孟芳起有些惊讶,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一直都主张夏红缨继续念书考大学,是夏红缨不肯再读。她连高考体检政策都打听过,夏红缨这种情况还是可以读大学的。
孟芳起掀开被子,坐到夏红缨左侧,好让她听得清楚些。孟芳起想了几秒说:“既然打定主意想考大学,那班暂时就不要去上了,我去跟你们单位领导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签订停薪留职合同。补习班到底和学校不一样,我再托人问问,能不能进二十中学习,这样你和继平也好相互照应。”
“不用,我上补习班就行,班还照样去上。”夏红缨跟孟芳起说,“我就是想再试试,考不上就算了,也不会误了工作。”
“学习不能一心二用,还是得花心思才行。”孟芳起猜想她是担心费用问题,便告诉她,“家里现在有钱,去年那钱我要还给你叔,他不肯要,说留着给你治疗。虽然开店花了些,但这个月又都赚回来了。如果顺利的话,下半年我就能带你去看看耳朵。”
夏红缨沉默着没说话,孟芳起开始还以为她没听清楚自己的话,抬高音量又重复了遍:“你别想有的没的,好好读书,咱家不缺钱。”
就算亲生的家庭,肯让孩子复读几年的也是凤毛麟角,找不出几个来。夏红缨以前认为孟芳起欠她,欠她妈一条命,所以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孟芳起的付出。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孟芳起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孟芳起自己也知道。她摇摇头:“我不想去学校上课。”
孟芳起见她油盐不进,就说她:“就这个犟脾气不知道跟谁学的,我话先撂在这儿,到时候可别找我哭。”
“跟你学的。”夏红缨回嘴,她干脆躺下钻到被子里,又翻过身背对着孟芳起,“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回去睡,再这样我干脆打地铺得了。刚洗脚的时候,他不是问你毛巾收在哪儿吗,明明就在绳子上挂着,他还多此一举,就差直接喊你回去睡。”
“尽贫嘴!”孟芳起懒得再跟她瞎掰扯,骂了夏红缨一句。
第五十五章 回去睡吧
不过骂归骂,孟芳起也知道夫妻俩分房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是计庭尧那个人,他性子就是这样,做事拐弯抹角,又温吞得不像话,连句“我想跟你困觉”都说不出口,最多暗戳戳找借口喊她到房间里。孟芳起清楚计庭尧的意思,可这事本就是他的不对,要让她跟没事人似地搬回去,这事她做不到。
这天晚上,孟芳起还在店里没回家,孟继平拿着自己写的诗来找计庭尧。他在门外探头探脑,等计庭尧招手喊他进来,他才跑过来,将手上的信纸放到书桌上,对计庭尧讲:“趁我姐不在,你能不能帮我改一下,还有你觉得我是投《诗刊》好,还是投《青春》好?”
计庭尧刚看了个标题《雪花》,孟继平便又在旁边说道:“上次你不是借了本张抗抗的作品《北极光》给我吗,写得真好,我还摘抄了一段。张抗抗把纯洁的青年人进入社会,比作素白无暇的雪花降临人间,然后被践踏、萎缩、变得乌黑,我就把这种比喻写成了诗。”
漫天纷飞的雪花啊,你洁白、晶莹、透亮,带来喜悦和希望,离开美丽的天堂,降临向往的人间,想将整个世界改变,使一切洁白无暇,让大地素裹银装。
呵,这是怎样的痴心妄想?天真的雪花自从降临,便破灭了美好的幻想,不知这人间竟然这样——无情践踏随之而来,残酷的阳光照出大地原本模样。污泥浊水,遍地流淌,洁白的雪花,被踩得满身肮脏。
罪恶的世界,残酷的太阳,笑骂着雪花:“不自量!”
计庭尧不由蹙起了眉头,倒不是这首诗哪里不好,说起来他自己也不是文学专业,顶多是读的书多些,平时能稍微指点孟继平一两句。问题是这首诗的内容,让计庭尧莫名升起一股担忧。
他看眼孟继平,拿起桌上的钢笔,取下笔帽,大概是心神不宁的缘故,手一时没拿稳,竟把钢笔摔到了地上。计庭尧忙将钢笔捡起来,再看钢笔笔头,不但分叉还弯了,他尝试用钳子自己来修理,可惜并没有用。
计庭尧有些为难又松了口气,他扭头对孟继平讲:“明天中午我抽空去安街口那边修,你这首诗先放我这儿,等我回头仔细看看。对了,你们月底是不是要期中考试,准备得怎么样?这些书可以读,但同时学业也要抓紧,不要在上面花太多时间。”
孟继平完全不知道计庭尧此刻的心理活动,他点头应下,将计庭尧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计庭尧低头看了眼已经完全没法使用的钢笔头,再次喟叹了口气。换个笔头大概七毛钱左右,可是他现在身上连五分钱都拿不出来。
孟芳起回来洗漱完,正要回房里睡觉,计庭尧却又打开门喊她过去。孟芳起已经对计庭尧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他这段时间以来就是这样,不是这个东西找不到,就是那个东西不见。孟芳起佯装不懂他的托辞,面色如常走过去,站在门口问他:“怎么了?”
计庭尧脸上却出现一丝难以启齿的表情,他望了望对面正巴头探脑往这里看来的夏红缨,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他侧开身示意孟芳起进屋,孟芳起往后面看了看,夏红缨冲她咧嘴一笑,直接当着她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有什么事你说。”孟芳起在门口踌躇片刻才进屋,她心里猜测,难不成计庭尧终于下定决心,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他打算怎么跟她说呢?是直接挑明了让她留下,还是又有别的说辞?
她正胡思乱想着,面前男人突然开口了,他说:“你能不能给我一块钱?”
日召
孟芳起瞬间呆滞地抬头看向计庭尧,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没理好。从去年年底开始,他每个月底都会将发的工资交给自己四十块,剩下的作为他自己的日常消费。这个钱她也没有乱花,而是帮计庭尧存了起来。三月份计庭尧没有给钱,她觉得可能因为两人吵架,他没有交给自己也是正常情况。
这会儿她没出声,计庭尧又跟她解释:“晚上钢笔摔坏了,明天得拿去修,没有钢笔的话,实在不方便……”
“你工资呢?”孟芳起满脸疑惑,直接打断他的话。
计庭尧这才告诉她:“上个月没发,不过这个月底应该会补发。我听医院同事讲,市财政补助变少,今年给的补助完全不够发工资的。”
孟芳起闻言脸红了下,为自己刚才的想入非非,她又忍不住感慨,觉得自己太失误,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没有钱用,自己都不清楚。好歹夏红缨和孟继平都还有零花钱。
她忙去翻箱倒柜,从箱子的布包里拿出二十块钱交给计庭尧:“你也没有早点跟我说。”
“太多了。”计庭尧说,他平时也不抽烟,最大的消遣就是去逛逛旧书店和新华书店,不过这个爱好这一个月来也被迫戒掉了。
“你留着用,要是不够的话你再跟我说。”孟芳起顿了顿,说,“我们是夫妻,用不着这么见外。”
计庭尧这才把钱装进钱包里,孟芳起转身往外面走,计庭尧出声喊她:“芳起。”
她脚步停了一下,像是怕他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转而又疾走两步,走到夏红缨房门前。孟芳起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夏红缨那丫头从里面给锁死。她尴尬地转身往后面看看,计庭尧还站在房门口盯着她瞧。
“夏红缨,开门!”孟芳起压低声音,脸几乎贴在门上喊,甚至太过心抬脚急踢了下门。
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孟芳起觉得自己脸快挂不住,暗里将夏红缨骂了个遍。
“红缨是不是睡了?”计庭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突然出声,把孟芳起吓了一跳,她不由往边上倒退半步。
计庭尧却顺势扶住她,他托着她的腰不放,垂头看她,声音深沉又低哑地说:“红缨明早也要上班……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孟芳起的脸一下烫起来。
第五十六章 春天的花开了
夜色,这带着微薄寒意又飘来桃花香的夜色,朦胧的月光似笼了一团轻雾。晚风轻轻地吹拂,无声的语言在两人目光流转间荡漾。对计庭尧来讲,此刻的场景绝对算得上是一首杰出的、抒情的、前所未有的、崭新的、绝妙的诗篇。任何美好的句子都没法形容他当下的欣喜若狂。
计庭尧拉着孟芳起回到房间坐下,他问孟芳起想不想听音乐,他去开收音机,孟芳起却指着他装手风琴的盒子说:“我想听那个。”
“青年友谊圆舞曲?”计庭尧露出抹了然的微笑。
她冲计庭尧点头,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当悠扬的手风琴音响起时,孟芳起浑身舒展开来,放松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这是首集体舞曲,孟芳起只听着音乐就能想起那些出自身体本能的舞步,她眯起眼,手上轻轻合着拍子,脚前后来回挪移。
然而屋内突然安静下来,音乐戛然而止,孟芳起睁开眼,只见手风琴搁在书桌上,计庭尧俯身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想不想跳舞?”
孟芳起羞涩地将手搭在他掌心,两人的舞步都不怎么标准,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心中挚诚的爱。像春季里刚刚萌动的嫩芽,即便面临贫瘠的土地,胸中仍有抑制不住的生命力,以智慧、勇气去奔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