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伸手扯了一下灯绳,亮光顿时就消失了,然而屋内并不平静,甚至有些吵闹,两人都能听见,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嘈嘈的声息让两人都有些慌乱,计庭尧只觉自己胸膛起伏得厉害。这么多天以来,床铺的另一侧都是冰冷的。
孟芳起不太适应这样让她心跳加速的场景,她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完全没有了刚才跳舞时的自在。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计庭尧,却让他轻轻将身子掰了回来,他的脸离她不过两三公分的距离,鼻尖差不多要贴在一起。计庭尧往前靠了靠,他轻抵着她的额,转而温柔吻了她的嘴角。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计庭尧对她说。
计庭尧的本意是不想伤害任何人,就算他和曹素娟没有缘分,他也希望曹素娟生活过得好。没想到却因此而伤害了他的妻子,也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沼泽中。
孟芳起冷静下来后,其实大概能猜出计庭尧的想法,他本来就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格,无论面对谁,他都异常平和。就算是当初误会举报他的同事,他也没有在背后咒骂或者试图报复对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段时间以来,计庭尧的日子当是极其糟糕。众叛亲离,身上连一块钱都没有,是他自己造的孽不假,但这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孟芳起呜咽着低“嗯”了声,计庭尧很快加重了这个吻。
男人的唇温热又潮湿,他临睡前将牙齿刷得干干净净,此刻唇齿间还留着牙膏的清香。她喜欢这个味道,和她用的是同一支。他身上比夏红缨暖和多了,浑身往外散着热气。他的唇刚从她嘴边离开,她便觉得燥热难忍,想去掀被子,左手刚动了一下,就让他按回被子里。
对孟芳起来说,今天的深夜太过漫长,海浪波澜起伏,时而将她送上理想的浪巅,时而又把她卷入绝望的深渊。这大概是计庭尧唯一与平日里不同的时刻,他强势、有力,迫使她陷进浩渺的宇宙中。
尽管外面天还暗着,屋里也是漆黑,孟芳起却仿若看见了曙光,她的内心和身体都是无比快乐的,这样的乐趣是别人无法带给她的。
于计庭尧而言,只要孟芳起此刻在这里,乐趣自然会降临,正如到了春天花自然会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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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庭尧给孟继平提了几处意见,但是具体投哪个杂志他没有给任何建议。现在夫妻俩感情变好,家里最高兴的人就要数夏红缨,她实在不想每天都跟孟芳起挤在一米二宽的小床上,临睡前还要接受她的思想教育。
夏红缨决定明年继续考文科,她没有告诉孟芳起,打算从这个月就开始看书。她要学的科目有:英语、数学、政治、语文、历史、地理。其中英语、数学比较有把握,政治、语文找不到好的学习方法,而历史、地理让她担心,倒不是记忆力不行,而是她耐心不够,常常看不进去书,她对自己认知还算准确。
这天晚上夏红缨从工厂下班回来,人已经骑着自行车到巷子口,突然又想起自己忘记去店里买本子。她急匆匆调转车头,哪知道迎面撞上了人,对方也是刚拐进来,刹车已经来不及。夏红缨“哎哟”一声,急忙脚踩到地上,倒没摔倒,只是手背磨破了点皮。
“红缨你没事吧?”对方看着也没受伤,忙过来看她。
夏红缨抬头看到来人笑了下,说:“没事,没事,是我没注意后面,毛黎你还好吧?”
毛黎点头,问她:“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去你妈店里?”
“我去买本信纸回来,家里白纸用光了。”夏红缨说。
“这会儿时候不早,等你过去,店应该都关门。”毛黎抬手看了看手表,“我家里有好几本学校的稿纸,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去给你拿。”
夏红缨没有推辞,就在毛黎家外面等着。毛黎母亲原本在厨房里煮饭,听到儿子和夏红缨在外面说话,拿着铲子就冲出来。由于动静太大,险些被门槛给绊倒。
毛黎刚把稿纸递给夏红缨,两人齐齐纳闷地看过来,毛黎母亲或者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激动,又干笑笑,看着夏红缨说:“红缨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饭快熟了。”
“不了奶奶。”夏红缨笑着回她,又对毛黎说了声谢谢。
夏红缨总算琢磨出几分,毛黎母亲不知道误会什么,恐怕是以为自己跟毛黎有要交往的意思,这是把自己当阶级敌人对待呢。夏红缨觉得好笑,佩服毛黎母亲的想象力,她在饭桌上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跟孟芳起他们讲了。
第五十七章 嫉妒心
夏红缨胡乱提及,压根没往心里去。她上次在董爱民那里大受挫折,如今一门心思琢磨着念书,决心暂时不再考虑找对象的事。可孟芳起不这么想,她对夏红缨的话明显是上了心。
“我记得毛黎现在没对象吧,他今年多大,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岁来着,我记得小时候我还领着他玩过。”孟芳起接上她的话茬说,“他妈这两年也愁他的婚事。”
“你管别人家的闲事干嘛,人家啊,这叫响应国家号召。”夏红缨转过头来跟孟继平说,“下个月小毛就要参加预考,你也要抓紧时间学习,只剩两年的时间,抓紧学习,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尤其当前你要有学习计划,不能对自己要求放松。这次期中考试有几分把握,能不能考出水平?”
“我不是太清楚,最近学习效果不是很好。”孟继平低着头叹气,他想了半天才说,“两次物理测验都没有能够及格。”
“你平时花的功夫还不够,或者学习方法有问题。”
孟芳起还要跟在夏红缨后面说话,计庭尧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孟继平施加压力,他总觉得孟继平不大对劲,像是一直有事瞒着家里,便开口岔开话题问孟继平:“毕竟还有两年的时间,慢慢来。我听说小毛成绩一向不错,预考应该没有问题吧?你们一起学习,最近有没有听他说过?”
通过预考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次考试筛选后,只有四成左右的学生能参加高考。
孟继平眼神飘忽,隔了几秒才回答计庭尧:“毛俊他肯定能考上的。”
“你对自己也要这么有信心才好。”孟芳起往他碗里夹了块肉,又叮嘱道,“自己平时注意点,做事别毛手毛脚,你看昨天你摔得胳膊都肿了。”
夏红缨昨晚去以前同学家里借书,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顺嘴说了句:“骑车摔的?我今天在巷口也差点摔倒,还好没大碍。”
孟继平没回答她,孟芳起听夏红缨这样说更不放心,对他们说:“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骑车要不注意可是会骨折的,回头我看你们怎么办?”
她这话刚落,夏红缨憋不住笑出声来,计庭尧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孟芳起总算想起来,去年计庭尧不就是骑车摔断了腿。她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对面的夏红缨一脚,佯装生气道:“吃饭。”
说完几人同时笑起来,孟继平则松了口气。吃完饭他问孟芳起要五块钱买资料,孟芳起在学习方面对他从来不吝啬,尤其最近手头还算宽裕,连问都没问就直接拿给他。
计庭尧在一旁看到,据他所知,这五块钱几乎抵得上高中一学期的学费,就算加上书本费也基本不超过十块钱,他有些不赞成地蹙了下眉。
要是以他之前的脾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讲半句的,因为不管他出发点是什么,不免都会让别人觉得他小肚鸡肠。
计庭尧想了好会儿,晚上睡觉前还是对孟芳起说:“下次你给继平钱的话,还是得先问清楚了用途再给,他现在毕竟才上高中。”
他说完便看向孟芳起,孟芳起没说话,计庭尧还以为她不高兴,忙跟着解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是不让给继平钱……就是这个钱的用途……”
孟芳起歪头看他,见他越描越黑,忽然掩嘴笑起来。计庭尧不明所以,她却主动往他肩膀处枕去,仰头在他脸颊上亲了口:“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计庭尧还愣眼巴睁地望着她。
不久后计庭尧又听到她说。
“我好高兴,你以前压根不会提这些。”
她爬起来,又在他另一边脸颊留下个印子。计庭尧直接伸手扯灭了灯,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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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庭尧和他父亲的关系仍没有缓和,许久没去过干休所,计母他们跟计庭尧都是私底下联系。计家众人,除了计庭华夫妻,都对孟芳起辞职开店颇有微词。但由于计庭尧先前和曹素娟的问题,谁都不好意思厚着脸皮闹到孟芳起跟前,计父计母也只对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这给了孟芳起极大的喘息空间,毕竟从她的立场来说,她还想和计庭尧继续生活下去,并不愿意和他家里闹得太僵。
等计母从干休所里的家属们口中听说,西惠街那边有个孟家裁缝店,缝纫师傅手艺好,做得衣服也好看,这已经是孟芳起跟计庭尧和好之后的事。
计母认为孟芳起出来开店上不了台面,可投鼠忌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晚上计振薇回来家里,她跟计振薇无奈叹息:“你都不知道,白天我听她们讨论,把我这臊得啊,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你说这事迟早会被人家知道,要依着你爸年轻时候的脾气,怕是能把她店给砸了。”
计振薇对孟芳起基本就没有两句好话,今天倒像是变了性子,没说其他的话,只问了一句:“听您说的,孟芳起她这店的生意还挺好?”
“听说是不错,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连店都没见过,也有日子没见过她。你说大好的青年,偏要去当个体户。”计母连连摇头,她又侧过身问计振薇,“今天怎么回来,学海和佳佳呢,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是不是你又跟学海吵架了?”
“妈!您看您!”计振薇指了指门边的大布包,“赵学海他大哥大嫂今天来城里,带了好几包粉条过来,我婆婆让我给家里送点,这不,我才下班就催我送过来。”
计母笑着说:“难为你婆婆还惦记着我们,一会儿你带点苹果回去,你嫂子前天送来的,我跟你爸两人也吃不完。”
“不用,不用,家里今天刚买不少,都是他大哥掏的钱。”计振薇神神秘秘往计母身边靠了靠,“妈,您猜学海他大哥来城里干嘛的?”
“来看你们?”
计振薇直接撇嘴反驳道:“人家可不是为了这个,人是来买电视机的。我听说他们卖粉条赚了不少钱,今天还特意跟我们讲,以后不用寄钱回去了。”
“那敢情好,他们也是不容易。”计母心里仍想着孟芳起店铺的事,没瞧出计振薇有几分不大乐意,拍拍她的手笑说,“他们过得好,你们也轻松些。”
“您说粉条就那么赚钱?”计振薇又嘀咕了句,她在赵学海那农村的哥哥嫂子面前一直都有种隐晦的优越感,就像她跟孟芳起打交道时一样。然而就是那个灰头土脸的乡下亲戚,揣着一叠票子来城里,穿得虽然还是以前那样,但在她跟前底气毕竟不一样了。
且赵学海哥嫂带了不少东西送来她家里,再不像是以前那个只知道打秋风的穷亲戚。这种变化让计振薇不高兴,可她也不敢像对待孟芳起那样挑刺。
第五十八章 妒忌与遗憾
自打赵学海和计振薇两人结婚,赵学海在计振薇面前一向都有些底气不足。这种心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不止源自计振薇的家世,更多的在于他大哥的贫困,作为兄弟他责无旁贷,更无法坐视不管。
计振薇在帮衬赵学海哥嫂的事情上称得上极为大度,每月给乡下寄钱,她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任何抱怨的话,甚至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他哥嫂。然而一旦两人在生活中有摩擦,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弊端一下便暴露出来,无论对错,赵学海永远是最先妥协的一方。
从干休所回去的计振薇心情不太好,家里人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正等着她到家吃饭,赵学海一见她进屋就高兴地说:“振薇你看,今天这几个菜都是嫂子忙活的,连菜都是她出钱买的,我要给钱,她怎么都不肯收。”
“学海可不就是把你哥和我当外人,咱一家人可不兴说这么见外的话。”赵学海嫂子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接话道,又招呼计振薇,“振薇饿了吧,我再炒个青菜就好,你们坐着先吃。这青菜啊,我粪水浇得足足的,长得又肥又大,回头你们吃吃看,肯定比城里卖的好吃。也亏得这两年分地了,不然我们也没有多的菜带给你们。”
赵学海嫂子扯着嗓门大声说话,又将“屎”、“尿”挂在嘴边。计振薇顿时就没了胃口,她干笑两声,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打量对方眼,仿佛这个从乡下来的妇女身上也沾满了屎尿。
而更叫人绝望的是,这个家里,除了这会儿在房里看书的赵佳,没有人觉得大嫂的话有任何不对。她那个读过大学,平时看起来高雅精致的,在军事院校教书的丈夫,此刻也站在那里没心没肺跟着众人笑,看起来这样的鄙俗不堪。计振薇想吐,好像这屋子散发着的大葱、土豆、大白菜的清香味顿时沾上了恶臭。
“我去喊佳佳出来吃饭。”计振薇丢下一句话去了女儿的房间,她逃命般突兀的动作,惹得众人面面相觑。
赵佳却给计振薇展示大伯今天去商场里给她买的水彩笔,很久之前赵佳就想要,磨了计振薇好几次,计振薇才答应在她生日时送给她。小姑娘兴奋地在纸上画给计振薇看:“好几种颜色呢,大伯说等用完了再给我买。”
“买,买,你就知道买。”计振薇没来由地出声训斥女儿,“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赵佳被计振薇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哇”地一下哭出声,赵学海闻声赶来,他皱着眉说:“好好的,冲孩子发什么火,快去吃饭吧,嫂子菜都炒好。”
“我不吃。”计振薇气呼呼往床上一坐。
赵学海盯着她看了小会儿,拉着女儿径自出门走出去。
饭桌上赵学海母亲小声地问赵学海:“振薇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看看。”
“您别管她,谁知道她又哪根筋搭错。”赵学海看看女儿,缓了缓语气,“给她留点饭就行,回头她饿了来吃。”
大嫂忙站起身:“那我去拿碗,给振薇留点菜,还好我们这还没动过筷子。”
“嫂子你坐,我去就行。”赵学海拦住她,又冲他们说,“你们别介意,振薇八成是刚才回家被我丈母娘说了,心里不舒坦呢。”
“学海这说哪儿去,咱是这种人吗?你问问你大哥,咱村子上,我们那些本家哪个不夸你这个媳妇儿好。咱家小红结婚的时候,那嫁妆箱还是你们出钱打的,你嫂子可不是没良心的人,都记在心里呢。”大嫂站在桌前直摆手,袖子被她卷到胳膊肘,深灰色的衣服上还溅着几滴油渍。
“秀兰说的是,好在咱家日子终于好过了点,上个月砖瓦都已经买好,等你们下次回家啊,就不用再住土坯房了。”
“学海你们可要好好工作,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找不到出路瞎折腾。再不济么,还有几亩地,我们泥腿子只要有土就饿不死,你们和我们可不一样。”
赵学海想到自己妻子弟弟的老婆,过年时候老丈人发了那么大的火反对,听说她还是辞去了工作干起个体户,他笑笑对兄嫂说:“都是谋营生哪有什么区别,你们这还是个双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