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走着路,甫一穿过影壁,将将行至宫门口时,沈鸾忽的迎面撞上一人。
她小小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手中紧攥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不小心滑落在地。
发钗掉落,碎成两半。
沈鸾瞪圆了眼。
震惊未从眼底退散,忽的,那人竟还胆大包天,上前握住她右手。
掌心灼热,那人手指修长,力道极大。
似是在确认着什么。
“――大胆!”
沈鸾怒不可遏,高高扬高手臂,反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长安郡主身份尊贵,还未曾有人如此轻浮,竟狗胆包天到这种地步,敢在宫中做出这等似登徒子之事。
耳光响亮,落在白日雪地中,愈发的突兀。
手心滚烫,隐隐作疼,兴许还有红肿。jsg
沈鸾顾不得细看,广袖拂开。
她突然对上一双深邃黑眸。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如松柏笔直的男子,她轻哂:“裴、晏。”
声音咬牙发出,可见怒气更甚。
裴晏面不改色,轻嗯了一声。
好似适才挨了一巴掌的人不是自己。
他神情依旧淡淡,无人知晓他内心此刻的惊涛骇浪。
沈鸾一双纤纤素手白皙光滑,无一点薄茧,更没有前世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女子哪有不爱美的,沈鸾更是讲究,洗澡水用的花瓣都得当日日出之时采摘的新鲜花卉,平日所用之水,也是挑夫自山上取来的纯净之水。
故而当苦练三月箭术,发现自己手心起了薄薄一层茧子,沈鸾几乎崩溃,两天吃不下半颗米粒。
幸而洪太医及时献出一小罐祖传药膏,相传只需涂抹上一月,素手即可和从前那般光滑细腻。
那药膏确有奇效,然沈鸾手指拉弓留下的浅浅凹痕,却并未消退。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沈鸾一双柔荑细腻如雪,根本无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加之去年秋A,沈鸾的箭术并无半点长进。
裴晏心口起伏万分,他视线紧紧盯着沈鸾。
眼前的人……应当是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所以箭术才突飞猛进。
然沈鸾看着自己的眼神――
疏离冷漠,似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裴晏紧握双拳。
她是不记得自己,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等等,沈鸾刚刚好像在说……嫁衣?
裴晏怒火中烧:“……你想嫁给裴衡?”
裴晏步步逼近,紧缩的瞳孔仅剩下沈鸾一人,他目眦欲裂。
沈鸾被吓到,然很快又反客为主。
“我当然想嫁给阿衡。”
沈鸾莫名其妙,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只是不知这事,与五皇子有何干系?”
……与他有何干系?
裴晏紧咬双唇,尖齿咬破下唇,血腥味弥漫:“你是说,我与此事无关?”
“自然无关。”
沈鸾一头雾水,拿眼睛细细端详裴晏,只觉他自从昏迷后似变了一人,奇怪得很。
余光瞥见裴晏受伤的右手,沈鸾心下疑虑重重。
总觉得这人处处透着怪异。
片刻,终想到他可能是摔坏了脑子,沈鸾顿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感慨一句因果报应上天开眼,叫裴晏遭了报应。
她讥笑,高高仰首:“五皇子真是好教养,撞坏了别人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就只干巴巴站着。”
裴晏淡声,视线轻蔑从断了的发钗掠过。
他早已听见沈鸾和裴仪那番话,自然也知晓这镂空雕花水晶发钗是出自裴衡之手。
裴晏面无表情,他淡漠出声:“一支发钗而已。”
有何稀奇,竟也值得沈鸾如此珍重。
沈鸾气急:“那是阿衡亲手做的,怎能和寻常的发钗相提并论?”
裴晏扬高声:“他亲手做的又怎样?”
沈鸾盛怒:“你――”
裴晏低头,试图从沈鸾眼中找出丁点以前的痕迹。
不该是这样的。
他和沈鸾,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以前,沈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事事以自己为先,根本无他人之地。
然现在,沈鸾望向自己的眼神,除了厌恶憎恨,再无其他。
裴晏唇齿苦涩。
两人相对而站,僵持不下。
恰逢天降白雪,空中似搓棉扯絮,点点雪花轻落在地上。
那发钗早就被茯苓拾起,拿丝帕细细包着。
她垂手侍立在沈鸾身后,看看沈鸾,又看看裴晏,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雪洋洋洒洒落在廊檐上,檐角下的铁马随风而动,发出清脆声音。
忽的,前方远远传来皇帝仪仗之声。
八名宫人手持华盖、五明扇走在前方,又有宫人提着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再往后,方是皇帝乘坐的金黄车舆。
未至南书房,早有宫人眼尖,瞧见影壁前僵持的沈鸾和裴晏。
皇帝看重长安郡主,宫人自然不敢耽搁,急急跑上前,透过车帘将所见一幕告知。
“……长安?”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踩着脚踏下了车舆。
远远瞧见影壁前的身影,皇帝半眯起眼睛,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不止。
不知在看谁。
少顷,方低声一笑:“倒是稀奇,这么冷的天,难为她没在蓬莱殿将息,还来南书房。”
宫人欲讨皇帝的欢心,尽捡好听的话说与他听:“郡主勤勉上进,自是日日上南书房念书。”
皇帝连声大笑:“长安的性子,朕还能不知?罢了罢了,你去告诉太傅一声,天冷夜长,往后上学,再晚一个时辰。”
宫人躬身应下:“是。”
皇帝仪仗隆重,不可忽视。
茯苓和李贵齐齐跪在地上行礼,裴晏拱手,向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没叫起,也没应声,只转首望向另一侧还在生闷气的沈鸾:“长安。”
沈鸾不情不愿:“嗯。”
皇帝无奈弯唇。
这天下胆敢对他这般,在他面前甩脸色的,也就沈鸾和那人了。
思及那人,他唇角笑意稍敛,威严视线往下垂,顷刻没了笑意:“茯苓,你就是这般照顾你主子的?”
“陛下恕罪。”
茯苓垂首敛眸,细细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又将发钗送上。
宫人自茯苓手中接过那断成两截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递与皇帝瞧。
“这是……阿衡做的?”
皇帝笑笑,“他倒是手巧。”
“阿衡自然手巧。”沈鸾终肯道出一声,然声音还是闷闷不乐。
显然还在为发钗一事生气。
皇帝的贴身太监见状,忙不迭上前:“陛下,珍宝阁有擅修复珠钗的宫人,兴许能修复如初。”
皇帝点点头,望向沈鸾:“长安觉得如何?”
沈鸾蹙眉,半晌方道:“破镜难重圆,就算修好了,也不是原先那个了。”
一直躬身的裴晏忽的出声:“郡主莫非觉得,这世间无破镜重圆之事?”
罪魁祸首在前,还如此理直气壮。
沈鸾气急败坏,怒瞪裴晏一眼:“区区破镜,碎了丢掉便是,难不成我沈鸾还会稀罕一破镜不成,五皇子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眼看两人怒火再次挑起,皇帝叹息摇头:“那长安想要如何?”
裴晏大病未愈,皇帝不闻不问,甚至到现在,连一个眼神也未赏,足以可见对沈鸾的偏心。
“这发钗送至明蕊殿,若是不能修复如初,你再罚他,可好?”
沈鸾瓮声瓮气:“不好。”
雪花渐渐,雪珠子迷了眼睛。
风雪涌向皇城,红墙绿瓦,终被皑皑雪花埋没。
皇帝忽然站直身子,甩袖冷声,再无先前的温和耐心:“裴晏御前失仪,下去领二十杖。”
李贵等宫人齐齐跪在地,他大惊叩首:“陛下恕罪,五皇子大病未愈,求陛下看在他昏迷二月有余,饶过他这一回!陛下!五皇子手上还有伤……”
李贵急得哭出声。
皇帝置置若罔闻,只转身望向沈鸾:“长安意下如何?”
雪簌簌地下,宫人皆伏跪在地,朔风凛凛,四面白茫茫一片。
沈鸾低垂着眼眸,片刻方出声:“还是不了吧。”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与风雪融在一处。
裴晏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沈鸾果真是有前世记忆。
心跳骤急,裴晏竭力隐忍上扬的唇角。
沈鸾果真还是在乎他的。
她果然还是心疼自己……
蓦地,忽听耳边传来沈鸾淡淡一声。
“二十杖哪里够,还是五十杖吧。”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雪大如席。
雪帽上点点滴滴沾了雪珠子, 沈鸾面无表情站在中央,神情淡淡。
宫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多言。双膝跪地, 埋首垂眸。
李贵面露怔忪,护主心切, 连连叩首:“陛下, 陛下饶命!五皇子身子抱恙,若是再挨了这五十杖……”
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哀嚎阵阵, 然皇帝却只是淡淡, 他背着双手,连一分眼神都未曾分给裴晏:“就依……长安说的办。”
李贵的哭声戛然而止,跌坐在地。
皇帝的仪仗很快消失在雪地中。
天冷, 沈鸾落后半步,也跟着上了自己的轿子。
厚重车帘挡住了身后的茫茫雪地。
自然,也隔绝了裴晏那道炙热滚烫的视线。
右手包扎着层层纱布, 刚经了这么一会,纱布隐隐有血丝沁出。
负责行刑的宫人躬身:“五皇子, 得罪了。”
……
明蕊殿内。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 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只心惊胆战听着里头板子落下的声音。
一、二、三……
年纪小的丫鬟不懂事, 仗着胆子大,透过支起的窗屉子悄悄往内瞧了一眼,顷刻脸上血色全无。
执杖的宫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jsg自然晓得皇帝的心意。加之担心得罪长安郡主, 故而落在裴晏后背的板子, 皆是用了十分的力道。
里衣单薄,印着血迹斑斑, 那板子沾了血,点点血珠垂落在地。
执杖的宫人面无表情,对眼前一幕视若无睹,落在裴晏身上的板子无一点手软。
小丫鬟煞白着一张脸,双肩颤颤巍巍,偷偷拽身侧自己相熟姐姐的袖子。
她嗓音带上哭腔:“姐姐,陛下怎的如此狠心,竟……”
被唤作姐姐的宫人狠瞪她一眼:“闭嘴,你也想挨板子不成?”
小丫鬟立刻噤声,捂着嘴不敢多嘴一句。
她这小身板,估计撑不过十板子,就得一命呜呼。
那姐姐见她知错,回首瞥一眼殿内,悄悄凑近她:“其实,五皇子不是得罪陛下才挨的板子。”
小丫鬟瞪圆眼睛,不解其意。
姐姐悄声道:“他是得罪了长安郡主。你刚入宫不懂,日后你就知道了。这皇宫,万万不可得罪的,就是长安郡主。”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皇帝身边最受宠的是胡姬。那胡姬天生妩媚,媚眼含羞,又有一副好嗓子,皇帝夜夜招她侍寝,听她唱小曲。
就连皇后,也不敢对胡姬怎样。
小丫鬟眨眨眼:“那,后来呢?”
“后来啊。”姐姐喃喃,思绪飘散,好像又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
胡姬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受宠,竟在皇帝耳旁说沈鸾娇纵,见了她也不下跪行礼,又说小孩子都福薄,恐受不了皇帝这般大的恩惠。
那一夜,是胡姬的噩梦,也是全皇宫宫人的噩梦。
皇帝盛怒,命人拔去胡姬的舌头,还命所有宫人前去观看行刑过程。
此后,再无人敢在沈鸾面前乱嚼舌根,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长夜漫漫,月台的台阶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
扑簌的雪花沾了一脸冰凉。
殿内烛光摇曳,忽的听见宫门口传来一声,众宫人齐齐往外望。
夜色朦胧,那人撑着一把青色油伞,颤巍巍穿过影壁。
却是裴衡身侧的来福公公。
一众宫女齐齐福身行礼。
来福顾不得唤起,急急掀袍进了内殿。
他是裴衡身侧的贴身太监,行刑的宫人再怎样,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这么晚,来福公公怎么也来了?”宫人察言观色,“可是太子殿下有话说。”
来福拱手。
余光瞥见裴晏身上的伤痕,连连摇头叹息:“殿下仁慈,和陛下请了旨意,求念在五皇子大病未愈,宽恕这一回。”
宫人为难:“可长安郡主那边……”
来福摆摆手,满脸堆笑:“长安郡主那殿下自会解释。”
宫里上下,都知道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且自幼和太子关系交好,加之又有太子殿下担保,宫人自然乐意听从。
“倒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他笑笑,又不由感慨。
“太子殿下果真是天上明珠,宽厚仁慈,满宫上下,也就他的话,郡主能听上一二。公公你不知道,当时陛下……”
宫人悠悠叹口气,满心满眼只羡慕沈鸾的肆意,这皇宫也就她一人敢驳皇帝的话。
“若非今日不是太子殿下来,我定不敢随意放人。”
后背青紫交加,无一处好肉,里衣混着血,黏糊糊全粘在身上。
额角薄汗密密,适才挨打,裴晏连一声声音都未发出,然下唇皆被咬坏。
头晕目眩,昏迷之际,只听宫人低低一声笑。
裴晏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太子身边的来福站在自己身侧。他笑盈盈:“郡主自然是和殿下要好,待日后郡主成了太子妃,这东宫也就热闹了。若是郡主和太子诞下皇子……”
来福眉眼堆笑,眼角皱纹都笑出,好似已然看见两年后东宫热闹的一幕。
宫人站在一侧,也说尽好话:“太子殿下温文尔雅才貌双全,长安郡主又是这样的风华绝代,他们二人的孩儿,定然是……”
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倏地在耳边落下。
来福方记起殿中还有一人,忙弯腰躬身和裴晏请安。
又将裴衡的话转告:“殿下知这事因他而起,自愧不已,特向陛下请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