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皇后匆忙将人叫回,不过是怕皇帝突然出事,然这几日皇帝倚重坤宁宫,又日日叫她前去养心殿。
皇后心花怒放,只觉皇帝心中果真是有自己,以前定是被后宫那些狐媚子迷了眼。
若是裴衡也在宫中……
皇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手中丝帕摔在妆台前。
秋月不解其意,伏跪在地:“……娘娘?”
珐琅掐丝掐金香炉青烟未烬,皇后盯着铜镜中的女子,这些年宫里的劳心蹉跎,她早不复少女时的天真烂漫。
宫里的侍女再手巧,胭脂水粉流水似的送到坤宁宫,也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美人垂暮。
然而沈鸾――
沈鸾如今才多大,便叫裴衡宁愿忤逆自己也要冒险前去天水镇,若是有朝一日沈鸾登上后位,那裴衡和自己……
皇后双眸紧闭,复又睁开,她眼中掠过几分阴翳,手间的迦南木珠轻轻转动。
皇后沉声:“天水镇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秋月低垂着脑袋,双膝跪地:“探子来报,五皇子已前往那岛上查案。”
只可惜那别院被裴晏围得如铜墙铁壁般,他们的人……根本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冷笑:“倒真是和她娘一样,生得一脸狐媚子,惯会勾引人。孤男寡女共住一院,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般轻浮?”
秋月抬起眼睛:“娘娘是想……”
皇后轻嗤:“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待在那别院不出门。”
她轻飘飘看秋月一眼,“若是三日后沈鸾还活着,那他们……也不必活了。”
秋月心底升起一股冷意,少顷,方低低道了声:“是。”
夜凉如水,雨丝自廊檐下拂过。
宫人匆匆穿过影壁,隔着盘金缂丝屏风微微朝皇后福身:“娘娘,静妃娘娘来了。”
皇后手执迦南木珠,双眉稍拢:“静妃,她又来做甚么?”
秋月福身,轻声将这几日静妃去养心殿,又被皇帝拒之门外的消息告知。
皇后抿唇一笑,不解抬眼:“我记得她最会躲事,怎的如今巴巴送上门来?”
秋月俯身:“奴婢听闻,静妃娘娘想求陛下为三公主赐婚。”
皇帝迟迟不见人,静妃无处可去,只得寻上坤宁宫。
皇后挽唇:“她倒是乖觉。”
不比那姓蒋的,处处和自己作对。
秋月跟着笑:“陛下看重娘娘,若是娘娘松了口,陛下岂有不应的理?”
秋月惯会哄人,话都说到皇后心尖尖上。
皇后弯眼:“罢了,见见她也无妨,左右这会陛下也不得闲。”
.
绵绵细雨下了一整日,那白猫早就受惊一溜烟窜出院外。
青藤拂檐,无影无踪。
暖阁烛光摇曳,亮如白昼。
茯苓满脸的焦急不安,只恨自己当时不在沈鸾身侧,叫她摔了那狠狠一跤。
又忍不住,怪那白猫吓人。
烟雨朦胧,紫檀插屏前设一官窑美人瓢,那美人瓢内所摆的,还是自己晨间陪沈鸾采的杏花。
茯苓双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盯着青纱帐幔后的人影,泫然欲泣。
王大夫细细把脉,抚着长须。
茯苓大着胆子上前:“大夫,我家主子如何了?怎的如今还未醒,可是摔坏了脑袋?”
暖阁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博古架上立着一青铜钟,架子上还有一方冰裂纹花瓶。
王大夫悄声:“姑娘外面说。”
茯苓心口骤急,垂在眼角的泪珠登时落下,只当沈鸾这病无药可救,神医来了也难解。
王大夫心下着急,忙道:“姑娘莫慌,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怕惊扰了贵人休息。”
茯苓小声啜泣:“是我的不是,大惊小怪,吓到王大夫了。”
王大夫连声摇头:“主子身上并无大碍,再过半盏茶,兴许就醒了。”
茯苓喜出望外:“……真的?”
王大夫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沉吟,“若是运气好,贵人记起往事,也是因祸得福了。”
这恰恰中了茯苓的心意,刹那间笑弯眼:“这话可是真的?”
若是如此,她再不念着那猫不好,只要沈鸾能记起过往,叫她喊那白猫祖宗都成。
王大夫并无十足的把握,只道:“老夫也只是猜测。”
茯苓笑盈盈:“无妨,如此便够了。”
她笑着送王大夫出门。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怕惊扰沈鸾,茯苓轻手轻脚,合上支摘窗,屋内只留了一盏玻璃绣灯。
光影绰约,映照在青纱帐幔上。轻薄帐幔低垂,茯苓守在脚凳上,不敢挪过半分视线,只怔怔盯着沈鸾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经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时,整个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纱帐幔挽起,茯苓脸上雀跃溢满,扶着沈鸾靠在青缎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视线细细打量着沈鸾,几番辗转,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鸾遥遥朝她点头:“你不说,我倒不还觉得口渴。”
沈鸾揉着眉心,“倒碗茶来。”又道,“我怎会在此处,那猫儿可还在?”
茯苓一颗心坠入谷底,忍着悲伤为沈鸾倒了一杯温水,伺候她净口后,方又倒了滚滚的热茶来,她强颜欢笑:“那猫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还有不适?”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坐直身:“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头晕了些,歇歇便好了。”
话犹未了,茯苓已是热泪盈眶。
这别院处处有裴晏的眼线,然无人知晓,当年的长安郡主为了逃学,无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书房,她便会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医院请洪太医来,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学。
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绿萼知晓,就只有……长安郡主沈鸾了。
茯苓喉咙生涩,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泪。
又听沈鸾轻声道:“裴晏可有来信?”
茯苓摇摇头,疑惑沈鸾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鸾垂首敛眸:“我刚刚做了个梦。”
她攥紧手中丝帕,眉眼间掠过不安之色,似沉在噩梦中迟迟未醒。
茯苓轻推沈鸾:“只是噩梦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还去想它?”
沈鸾摇头:“虽是梦,然我这心里始终不安。罢了,明日你随我去趟天安寺,我想为裴晏求个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终还是低声道:“许是不妥,先前我想着出门,都jsg被拦下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故意扬高声:“胡说什么,我不过是去庙里求个平安符,叫上侍卫便好了。再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歹人?”
雨缠绵了大半夜,翌日醒来,天还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着沈鸾梳妆,自神女一事后,天水镇女子出门上街,都会戴上长长帏帽,遮掩面容。
茯苓突发奇想,俯身凑至沈鸾身边:“郡主,等会委屈你和奴婢互换衣裳,出了这别院,你尽管往客栈寻夫人就是。”
戴着帏帽,她和沈鸾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卫定然看不出。
铜镜中,四目相对。
沈鸾轻轻抬了下眉。
雨声轰鸣。
别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了马车,不多会,马车内传来沈鸾轻轻柔柔的声音。
“前面那家老伯卖的蜜橘糖好吃,你去买了来,我路上吃。”
茯苓温声道了声:“是。”
墨绿软帘掀开,一女子着月白袄裙,头戴帏帽,款步提裙,踏上脚凳。
卖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树下,只要……
一步、两步、三步。
倏地,随行的马夫伸手拦住人,他笑得温和:“姑娘且慢,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买来便是,不敢劳烦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攥紧手中丝帕,似是恼羞成怒。
车夫仍温声细语,话里话外,却无一点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离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势请女子上前,面上好声好气,实和胁迫无异。
女子尚未出声,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笑,沈鸾倚在车壁,纤纤素手掀开车帘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来。”
车夫面露怔忪。
茯苓扬手甩袖,随手丢给那车夫一两银子:“主子只吃那蜜橘糖,别的一概不要,可别记错了。”
车夫讪讪道了声“是”。
朱轮华盖香车舒适,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帏帽,悄无声息舒口气。
目光和沈鸾对上,忍不住扬唇一笑,她压低声:“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滴水不漏,不想刚出声,就被沈鸾否决了。
红柄缂丝梅花纹团扇半遮脸,沈鸾无奈弯唇。
裴晏那样的人,若非留下的暗卫万无一失,他怎会轻易离开。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们如今怎么和夫人……”
“无妨。”沈鸾从容不迫,“我自有办法。”
马车稳稳当当在雨幕中穿过,车前悬着的七彩玻璃绣灯流光溢彩。
沈鸾不急着去寺庙,只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
出门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车夫不敢再忤逆沈鸾,闻言照做。
这酒楼,沈鸾先前也来过一回,那次掌柜还眉开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儿被神女选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柜已无心经营酒楼,满脸倦容。
她认出沈鸾,遥遥潮她行了一礼。
当初若非不是沈鸾被劫,裴晏闹了那么一出,她家女儿此刻还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柜眼中含泪:“是我愚蠢,当日贵人提点,我只当贵人是嫉妒……”
掌柜抹去眼角泪水,“贵人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去做。”
沈鸾随口点了几道菜,又让人端来一江南糕点,那糕点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鸾好奇心重:“我偏爱这杏花酥,可否去后厨瞧瞧,不瞒掌柜的说……”
沈鸾眉眼低垂,双颊泛起羞赧,“我想为他做一道。”
沈鸾这些时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无异。
掌柜心领神会,抚掌笑道:“这有何难,只那后厨烟气重,贵人莫嫌惊扰就是。”
茯苓迷迷糊糊扶着沈鸾,随掌柜去了后厨。
酒楼的厨房设在后院,灶台上燃着熊熊大火,掌柜温声笑道,随手招来一伙计:“再做一道杏花酥。”
后厨热火朝天,而沈鸾……
沈鸾早就没了踪迹。
先前她在客栈闲逛,无意发现后院有一扇门,竟和这酒楼的厨房是通着的。
雨水落在肩上,满天雨珠模糊了视线。
沈鸾跑得极快、极快。
她看见客栈后院那棵高高的杏树,看见那条熟悉的曲廊。
沈鸾热泪盈眶,心跳加速。
风声扰乱了气息,雨水顺着脸颊滚落,沈鸾却视若无睹。
她一刻也不敢停。
再加点,再快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杏花满地,沈鸾提裙冲过那月洞门。
遥遥的,却瞧见沈廖岳的身影,她双眼一亮:“父……”
一语未了,忽听前方传来沈廖岳一声怒斥。
树影婆娑,沈鸾终看清,那杏树后还有一人。
沈廖岳同母亲坐在后院石亭中。
她从未见父亲用那般严厉的语气和母亲说话:“哭什么,这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你我可还有命活?”
沈鸾立在原地,跑得急,气息未曾喘匀。沈鸾还当沈廖岳是一时气急,为了自己责怪母亲。
她往前两三步,想着为母亲辩解一二。
雨水潺潺,晶莹水珠顺着檐角滚落,滴落在沈鸾金缕鞋上。
万籁俱寂,天地间好似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红唇轻启,尚未出声,忽听沈氏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传来。
“不活便不活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
沈氏双眼通红,泪如雨下,她攥着丝帕捂住心口,“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做着噩梦,我梦见阮娘子,梦见她抓着我的手,问我为何要夺了她的卿卿。”
“鸠占鹊巢,我就算死上千遍万遍,也对不住阮娘子,对不住卿卿。”
“若是有朝一日卿卿知晓她的亲身父母并非我们……”
雨水泅湿衣襟。
沈鸾僵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往前半步。
第七十八章
厨房热气腾腾, 刚新鲜出炉的包子冒着热气,掌柜满脸堆笑,热情和茯苓搭话。
茯苓心不在焉应着, 眼睛时不时往厨房后一扇隐秘小门瞟。
沈鸾是从那一处离开,也不知道如今寻着夫人没有。
竖耳细听, 耳边雨声倾盆, 暴雨如注。
雨水不时敲打着琉璃瓦片,细细连成雨幕。
轰隆一声, 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浸染着天幕。
后院的枯树承受不住这狂风骤雨,轰一声轰然倒塌。
掌柜顾不得和茯苓说话,双手忙忙在身前擦拭, 掀开青灰软帘欲往后院走去。
软帘掀开,眼前突然多出一道黑影。
背着光,那人全身上下皆被雨水浇了个透, 头上的帏帽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沈鸾惨白着一张脸, 浑身湿透站在雨中。
“主子!”
茯苓惊呼一声, 丢开手中的面团直往沈鸾奔去,“主子, 主子?”
她双手在沈鸾肩上来回摸索,茯苓何曾见过沈鸾这般狼狈模样,嗓音带上哭腔。
她只当沈鸾是是被裴晏留下的人发现,没能走出后院。
“这群挨千刀的, 我、我和他们拼了!”
“茯苓。”沈鸾有气无力喊住人, 涣散的瞳孔终于找回焦点,她一动不动盯着人, “不关他的事。”
沈鸾怔忪,似丢魂落魄,只一字字强调:“不关他的事。”
酒楼的掌柜见识多广,加之又有先前自己女儿那事,她将沈鸾安排在自己房间,又让人送了干净的衣衫来。
外面的衣物,沈鸾自然穿不得。
幸好马车上一直备着换洗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茯苓眼圈发红,这习惯还是绿萼留下的,当时她还觉得麻烦,只觉绿萼婆婆妈妈,不想如今天人永隔,绿萼这习惯,倒是真有了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