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见着茯苓,都绕道走。
支摘窗拢着,茫茫雨幕连绵不绝,沈鸾遥遥往窗口望去一眼,手心托着腮帮子。
“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王大夫都说了顺其自然,沈鸾自然也不强求。
茯苓莞尔一笑:“主子这性子、还真是同……”同前无二。
沈鸾抬眸望过去,狐疑:“……同什么?”
茯苓低垂着眼眸,双手攥着丝帕:“没什么,是奴婢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沈鸾心知肚明:“可是又想起你先前的主子了?”
雨声潺潺,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绿荷滚落。
盘金缂丝屏风立着,烛影晃动,映照在屏风上。
茯苓望着沈鸾清明的目光,眼中蓄满泪水,她抿唇,强颜欢笑,发出轻轻一个声:“嗯。”
雨打芭蕉,裴晏不在,沈鸾也没了做木雕的乐趣,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见茯苓如此,倒是对她们主仆二人的往事好奇,叫人挑几件讲与自己听。
茯苓巴不得沈鸾多听听往事,好早日记起来,闻言喜不自胜,满脸堆笑。
“别的不提,就是这手工活,奴婢先前的主子也不擅长。”
沈鸾狐疑眨眼:“那……女红呢?”
茯苓笑言:“那更是不得了,从小学到大,荷包也没学会。”
这天下竟还有比自己还手笨之人。
沈鸾心花怒放,眼睛笑成弓月。
全然忘了自己也不会绣荷包。
茯苓瞅她一眼,心里暗暗叹口气,果真是同一人,往日沈鸾不爱念书,听说三公主同她一样做不出文章,也会乐上半天。
……
自皇帝身子抱恙,宫中愁云惨淡,黑云笼罩。
独坤宁宫自上而下喜气洋洋。
妆台前,秋月伏在皇后身侧,为她对镜贴花钿。
透亮的铜镜映出皇后一双弯弯笑眼,朱红色彩绣暗花纹春衫雍容华贵,是当下最盛行的轻云烟。
秋月捂唇笑:“这料子宫里也就二十匹,陛下都叫送来坤宁宫。奴婢听说那位……可是气得摔了珠钏。”
秋月口中的人,自然是蒋贵妃。
皇后弯唇一笑。
这些时日,皇帝不见文武百官,不见后宫嫔妃,只日日招她前去养心殿,流水的赏赐落入坤宁宫。
就连当年圣宠眷浓的蒋贵妃,也不曾有这般的待遇。
坤宁宫上下喜笑连连,一众宫人满脸堆笑,主子得宠,她们自然也得脸。
皇后扶着秋月的手,登上步辇,宫衣繁复华丽,羽裙翩跹,扬长而去。
宫门口悬着两盏六角琉璃宫灯,光影晦暗不明,静妃站在油纸伞下,遥遥望着皇后离去的身影。
转而朝身边的侍女道:“走罢。”
长夜漫漫,苍苔浓淡。
青石jsg板路湿漉漉,金缕鞋踩上去,随即被雨水泅湿。
侍女提着玻璃绣灯,烛光忽明忽暗,面前可作照明之用。
待回宫,一身寒意褪去,静妃倚在梳背椅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揉额角。
愁思未解,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
青黛软帘掀开,裴仪怒气冲冲,一张脸冷若冰霜。
静妃瞥她一眼,心知她今夜是为何而来,她拢眉:“都是怎么做事的,没瞧见公主的鞋袜都湿了吗?”
瞬间,宫人跪地的跪地,告罪的告罪。
紫苏半跪在裴仪身前,脱下罗袜。
裴仪一脸怒色:“母妃不必如此迁怒紫苏。”
静妃沉下脸:“裴仪!你就是这般和母妃讲话的?”
晦暗光影中,裴仪通红着一双眼睛,泛红的眼角早就软乎了静妃一颗心。
她挥挥手,屏退一众的宫人。
又亲自端来一碟樱桃酥:“母妃记得,你小的时候最爱吃这个。”
她声音缓慢,已经不再年轻的鬓发也有银丝出现:“……仪儿都知道了?”
裴仪别过脸,双目愤愤:“我若是蠢笨点,叫人骗上花轿也不知。”
静妃剜她一眼:“胡说八道,好好的世家公子,怎么到你嘴中,却什么也不是了。”
静妃语重心长,“别的不提,那白公子的样貌人品都不差,且他还是姚太傅的学生,才识渊博,日后仕途必定……”
裴仪捂住双耳。
不听不听,母妃念经。
她和白世安自花朝节那日就结下梁子,每每遇上,都是相看两相厌。
若是叫她和这样的人成亲……
裴仪两眼一黑,只觉得头晕脑胀。
她还像少时那般,攥着母亲的衣袖撒娇:“母妃,我不喜欢那白世安……”
纱窗外雷声震耳,大雨滂沱。
静妃拥着裴仪,良久,方轻声道:“仪儿,母妃怕日后……再也护不住你了。”
裴仪瞪圆眼珠,捂着双耳的手指缓缓落下。
她怔忪对上静妃的视线,哑然失声。
殿中烛光交错,斑驳光影落在裴仪脸上:“是父、父皇……”
她不敢明说,怕隔墙有耳。
静妃朝她颔首。
皇帝时日不多,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裴仪的婚事只能由新帝做主。
静妃不敢赌,沉吟半晌,她轻轻叹口气:“明日,母妃再去趟养心殿,求你父皇为你赐婚。”
.
自裴晏离家后,天水镇未曾有一日放晴。
整个小镇犹如浸泡在雨水中。
云影横空,茯苓扶着沈鸾的手,自廊檐下穿过,金漆木竹帘低垂,雨丝如雾如云,簇拥着别院。
刚在屋里做了一上午的木雕,沈鸾眼睛灰蒙蒙的,看什么都在打转。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说什么来着,那烛光看太久,定会伤了眼睛。”
沈鸾挽唇,一手扶着额角,轻轻揉着。
裴晏今日来信,信上道,再有四五日,他即可归家。
沈鸾本想在那之前学会木雕,就算学不会雕一个裴晏,雕个猫儿狗儿也是好的。
可惜沈鸾学了这么些天,还是连皮毛也学不会。
这话她倒是没和茯苓道,省得叫人燥红脸。
忽而又想到裴晏离家前,自己胆大包天的那句话。
沈鸾悄悄红了耳尖,双手握住脸颊,只觉滚烫得厉
害。
她那日怎的如此不知羞,竟连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胡思乱想之际,倏地眼前掠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从草丛中钻出,速度极快,瘦瘦小小的一道。
沈鸾唬了一跳,捂着心口直直往后退去两三步,险些惊呼出声。
定睛细看,方发现是只小白猫。
许是从外头窜进院子的,爪子灰扑扑的,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沈鸾和茯苓。
躬着身子,满脸的戒备警惕。
茯苓松口气,转而笑望向沈鸾:“主子放宽心,只是只猫儿,伤不得人,奴婢叫人赶走便是。”
“外头风大雨大,它应是进来躲雨的。”
廊檐下芭蕉连成一片,小白猫躲在树下,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沈鸾伸手挡住茯苓,“我瞧着它有几分像汤圆,莫叫人吓坏了它。”
雨水如注,手中的油纸伞应声落地,茯苓双目瞪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沈鸾终于记起了全部。
然对上沈鸾那双盈盈笑眼,茯苓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讷讷,辗转多回,终于找着自己的嗓音:“主子这话奴婢倒是不解,汤圆外白里黑,难不成这猫儿也是……”
沈鸾不以为然:“倒不是这个意思,汤圆是我先前养的小猫。”
如雷贯耳,茯苓当即愣在原地,她嗓音哽咽:“主、主子……”
怪她眼拙,竟没看出沈鸾已恢复记忆。
沈鸾轻轻:“不过这也是裴晏和我说的,我如今自是记不得汤圆长何样,只知道通身雪白。”
能被她养在家中的,想来应是漂亮得很。
侧身见茯苓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沈鸾抿唇一笑,自她手中接过油纸伞,她轻声:“这猫定是饿得很了,你去厨房找些吃食来,我在这一处守着等你便是。”
茯苓一颗心七上八下,听不清沈鸾说的什么,只木讷道了声:“是。”
转身心不在焉朝前走着,忽然又听沈鸾在身后喊住自己:“你别是被这猫吓狠了,厨房在那边。”
茯苓面露窘迫,尴尬一笑:“是奴婢疏忽了。”
雨声不绝于耳,沈鸾撑着伞,和那白猫对视片刻。许是见她没恶意,白猫再不复先前弓着身子,它低低喵呜一声,慢慢自芭蕉叶后走出。
离得近,沈鸾方看清那白猫爪子还沾着泥土,走路一跛一拐,并不稳当。
骨瘦如柴,只一双眼珠子透亮。
于心不忍,沈鸾撑着伞,款步提裙,绕路至园中。
那白猫一窜,竟跳至假山后。
沈鸾轻声宽慰,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往假山走去。
她身上没旁的物件,只解了腰间玉佩,试图引那猫儿出来。
环佩清脆,落在雨中。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温和笑意:“你出来,我拿这个……”
话犹未了,脚底忽的一滑。
油纸伞从指尖滑落,漫天的雨水落在身上。
天旋地转之际,沈鸾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轰鸣一声――
雷电滚过天幕,视野模糊之际,她望见茯苓惊魂失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郡主!”
尖叫声穿破雨幕。
沈鸾缓缓闭上眼,耳边骤然回响一声声振臂高呼,百姓的呐喊拂过耳边。
那是……神女夜游。
“郡主!郡主!”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沈鸾听见茯苓落在耳边的一声声啜泣。
……郡主。
……长安郡主。
恍惚间,沈鸾好似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崇阁巍峨,青松拂檐。
檐角下铁马随风晃动,茯苓掀开墨绿软帘,又从官窑瓷盒中取出十来支簪花棒。
她笑靥如花:“郡主今日……可还要簪花?”
铜镜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却已是燕妒莺惭。秋眸微微阖着,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
一人伏在沈鸾身边笑:“快开宴了,郡主若再不快点,三公主又该恼了。”
眼前昏昏沉沉,雨水自沈鸾眉眼落下。
那催促自己之人,是绿萼。
沈鸾全都记起来了。
第七十七章
竹林风动, 青石涌路。
两侧翠竹拥着幽径,青竹郁郁葱葱。
李贵撑着一把油纸伞,垂手侍立在山洞外。
他们一行人在江上漂泊两日多, 终找到这一处僻静地。
许是怕外人无意踏足,又或是那些孩童寻死觅活, 偷着溜出去坏自己的名声。
知府在岛上留了不少人手, 严加看管。
连着多日未有人上岛送出事,岛上之人隐隐察觉事多端倪, 或是东窗事发。
只那知府往日谨慎, 连一叶小舟都不肯留下。
四面江水潺潺,这一小岛又隐藏在一片芦苇之中。
外人轻易进不去,里边的也出不来。
裴晏一行人上岸之时, 险些遭受那岛上之人的伏击。
只那群人虽是知府的护卫,在裴晏眼中,却和蝼蚁无二。
山洞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山洞本是那知府关押不听话孩童之所,不想如今却被裴晏当作临时审讯之地。
李贵从昨夜守到此刻, 未曾见到裴晏出来, 只那里面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顺着雨声传来。
大雨滂沱, 拥着冷风,在岛上席卷。
李贵往后退开半步,遥遥的,忽见一名侍卫朝自己跑来, 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
通身湿透, 那密信却干干净净,不叫雨水沾去半点污垢。
李贵伸手接过, 拂去本就不存在的尘埃,抬眸看向侍卫:“……可是还有事?”
侍卫拱手:“夫人在别院摔倒了,这事可要……”
只jsg是摔了一跤,李贵不以为然摆摆手:“知道了。”
李贵是裴晏的心腹,侍卫没再多言,抱拳退下。
烟青色天幕灰蒙蒙的,似愁云笼罩在心头。
李贵仰头望一眼天际,心下暗叹。
这天,怕是要变了。
惨绝人寰的哭声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洞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石青织雨锦长袍深浅不一,细看方发现那上面沾了不少血污。
李贵垂首敛眸,为裴晏献上一方干净的丝帕:“主子。”
一身血腥久久未曾散去,裴晏面如寒霜,轻嗯了一声。
李贵毕恭毕敬:“热水奴才已叫人备下了,还有刚刚京中送来一封密信。”
裴晏撕开,一目十行掠过,须臾轻哂:“皇后还真是够蠢的。”
他抬眸,深黑眸子晦暗不明笑,“裴衡那有消息吗?”
李贵颔首:“有。探子来报,裴衡回京途中身受重伤,一时半会回不了宫。”
那刺杀自然是裴晏安排的,只李贵不懂,裴晏为何要留裴衡一命,只让人重伤裴衡。
李贵欲言又止:“主子,可要奴才叫人……”
“不必,这样就很好。”裴晏漫不经心道。
上一世骗沈鸾前往望月楼是皇后的手笔,虽说后来他将人剥皮挑筋,然还是未能解去心头之恨。
这一世皇后又一手策划了劫走沈鸾一事……
裴晏低低冷笑一声。
裴衡若不活着,怎能亲眼见到皇帝拿他母后借身还魂这样的趣事呢?
思及沈鸾,裴晏手指在衣袖中一物轻轻掠过,那是沈鸾之前雕坏的木雕。
木雕本棱角分明,然裴晏日日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此刻那木雕早就光滑圆润。
他眉眼忽的温和些许:“别院那有什么消息吗?”
李贵垂着头,并不觉得沈鸾摔一跤算何大事,只道:“……主子放心,别院一切如常。”
……
裴衡遇刺,皇后自然心急如焚,秋月温声宽慰:“娘娘放心,殿下福泽深厚,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将息几日便好了,只少不得在路上多耽搁一会。”
皇后悬着一颗心放下,她轻轻叹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最后方道:“多耽搁几日也无妨,传话下去,叫他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急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