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鸾午歇醒了。
茯苓和绿萼忙收了声,急急推门而入。
青纱帐幔挽起,沈鸾一头青丝松散柔顺,只堪堪用一支簪子挽着。
阮芸只有沈鸾这一个侄女,沈鸾所用之物,自然样样精细上乘,未曾马虎。
沈鸾曾隐晦暗示阮芸,自己所用,未免过于铺张,她担心阮芸的夫家对她不满。
阮芸听了只笑,搂着沈鸾直喊心肝儿:“我就只你一个侄女,姐姐不在,我自是要替她照顾好你的。且金银财宝乃身外之物,你为它费那心思做什么?姨母别的帮不上你,这点小钱还是出得起的。”
后来沈鸾才知,阮芸和丈夫乔鸿渊是青梅竹马,乔鸿渊本是一介商人,自然入不得了阮父的眼。阮芸不顾父亲反对,坚决嫁给乔鸿渊。
成亲后她也没在家相夫教子,而是帮着乔鸿渊打理生意。
现如今乔家富甲一方,阮芸也是乔家的二当家。
沈鸾弯眼笑:“怪道我听下人都是喊姨母‘阮夫人’的,原是因着这个缘故。”
阮芸眉眼弯弯:“我再怎样也是个妇人,乔郎这般,不过是怕那些下人轻看了我,觉得我不过是乔家的主母。”
乔夫人和阮夫人,虽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
姐姐不在世上,阮芸自然是有什么好的,都送到沈鸾眼前。
听说沈鸾喜那春江上的细乐声,阮芸当即叫人做了一艘画舫,供沈鸾游乐。
博古架上置着价值连城的红珊瑚,阮芸担心沈鸾受委屈,所以她屋里的一切,样样都要最好的,皆是阮芸一手操持。
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起身,杨妃色牡丹蝶纹织金锦春衫轻薄,衬出沈鸾盈盈一握的纤纤素腰。
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画舫泊在岸边,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搀扶着沈鸾下了画舫。
美人翩跹袅娜,云堆珠髻。
江南青州文人雅士居多,闲时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刚到青州那会,沈鸾出门,马车上必是各家公子送来的桃花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可惜沈鸾不常出门,如今日在画舫待上片刻,岸边已有不少公子候着。
柳垂金丝,沈鸾一登岸,眼前当即晃过一道人影。
那人手执诗文,折扇挡住半张脸,出口成诗:“沈姑娘觉得邱某这诗如何?若是沈姑娘喜欢……”
话犹未了,忽而身后传来一声讥笑:“你这诗不单沈姑娘喜欢,我也喜欢,听了容易入眠。”
邱公子面红耳赤:“你……”
那人等不及,伸手拨开邱公子,移步至沈鸾身前:“沈姑娘,这是家母做的桃花酪,姑娘尝尝可还喜欢?若是喜欢,改日我再叫家母……”
“这桃花酪我却是喜欢得紧,替我谢过秦夫人,改日我定当登门道谢。”
倏然,身后遥遥传来一声笑,墨绿软帘掀开,阮芸扶着侍女的手,自马车上而下。
秦钰众人皆知阮芸的身份,拱手抱拳:“阮夫人。”
知晓自己的心思被阮芸戳穿,秦钰也不恼,只笑:“沈姑娘若是喜欢,也可随阮夫人一起,秦某家里虽……”
阮芸狠剜人一眼,她笑盈盈:“还不走?”
一众公子作鸟雀散。
沈鸾眉眼弯弯:“姨母怎么来了?”
阮芸轻笑,挽着沈鸾的手上了马车:“我若不来,你不定得花多少功夫,才甩得掉那些人。”
她凝望沈鸾一张脸,面如桃花,一双杏眸似秋水,明眸皓齿,莺妒燕惭。
这张脸,真真是像极了姐姐,当年姐姐出门,也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往事于沈鸾而言无异于道道伤疤,阮芸不欲沈鸾伤心,只道:“这秦公子虽然胆子大,人倒是挺好的。他们家就住我们隔壁,先前我碰着他母亲两三回,却是个可人儿,也怪不得秦老爷疼她,逢人就吹嘘他家夫人有多好。”
沈鸾倚在阮芸肩上,笑靥如花:“姨夫对姨母也是好的。”
阮芸睨她一眼:“说他做什么。”她搂着沈鸾的肩头,笑得温柔,“秦家那样的人家,虽不算大富大贵、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是……”
“姨母。”沈鸾听出阮芸的弦外之音,双眉稍拢,“姨母莫不是嫌弃我昨日多吃了两碗饭,想早日把我嫁出去?”
“胡说八道!姨母怎么可能嫌弃你!”阮芸着急,她自然是不急着沈鸾嫁人的,若是沈鸾能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阮芸更是乐意。
只是……
她望着沈鸾一双眼睛,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在天水镇那会,彼时阮芸还不知晓裴晏的真实身份,然她却实实在在见过沈鸾笑开怀的模样。
那样明朗的笑容,在那次走水之后,阮芸就再也没见过了。jsg
裴晏是五皇子,还是如今的新帝,那吃人的皇宫害了姐姐一生,阮芸自然不肯让沈鸾再进京去。
阮芸轻轻叹口气:“你若是不喜欢秦钰也无妨,姨母再帮你相看别的就是了。”
沈鸾无奈垂首:“罢了,我近来不想这些。”
阮芸焦急不安:“可是那个裴……”
一语未了,阮芸惊觉直呼皇帝的名讳是大忌,忙收了声,她低头,“姨母只怕你还念着他。”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笑,目光低垂,视线落在脚尖:“不会了。”
沈鸾声音低低。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当日身处火海,她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不曾想会被阮芸救出。
沈鸾自幼身上戴着一个日月扣,小的时候她还奇怪,怎的那日月扣只有“日”,缺了“月”。
后来遇上阮芸,沈鸾方知那日月扣的“月”在阮芸身上。
两方玉扣合二为一,方是完整的日月扣,那是生母留给沈鸾唯一的物什。
而那鸠占鹊巢的沈氏……
沈鸾低垂着脑袋,手中丝帕攥紧,当日谋害自己的人心思歹毒,一把火烧干天安寺,连着沈氏和沈廖岳住的客栈,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两人……自然也命丧火海。
而裴晏,弑父杀君,谋权篡位,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得偿所愿,想来亦不再记得自己。
沈鸾也不想沾染京中是非,平白无故害了阮芸一家。
她挽唇,不知是在回复阮芸,还是在自言自语:“……那些事,我早忘了的。”
马车缓缓在乔府门口停下,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在乔府前。
黄昏满地,长街寂静,忽而闻得隔壁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秦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
“逆子!那是你娘亲手给我做的桃花酪,谁叫你都吃了!”
鸡飞狗跳,吵闹不断。
秦老爷怒气冲冲,挥着木棍将秦钰轰出家门,吩咐家丁:“今夜谁也不肯给他饭吃!”
哐当一声,秦府大门紧闭,只有一左一右两头石狮子作伴。
秦钰拍打府门:“爹,不让我吃饭你赶我出门做什么,我今夜……”
余光瞥见台阶下沈鸾一行人,秦钰清清嗓子,重束衣冠,言笑晏晏犹如翩翩公子。
“让阮夫人和沈姑娘见笑了。”他眉眼堆笑,拱手作揖,“今夜可否叨扰府上一晚,秦钰所求不多,一碗米饭足矣。”
……
落日余晖,黄昏散尽。
蓬莱殿静悄无人耳语,崇阁巍峨,一众宫人身着华服,低垂着头,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自廊檐下穿过。
忽而瞥见园中那几株红梅,又觉心生诧异。
去岁裴晏命人砍去蓬莱殿中的红梅,众人只当他是对已逝世的长安郡主不满。
然没想到砍去红梅后,裴晏又从别处移来红梅,命重新种下。
裴晏从不在养心殿留宿,只日夜踏足蓬莱殿。新帝残暴无情,就连先前服侍裴晏的李贵,也因做错事被打断一条腿,从此宫中再无人见过他的身影。
落日西斜,余晖洒落在廊檐下。
红日映照在裴晏眼中,恍惚之际,他好像又回到了去岁那日。
他想着沈鸾还在别院等着自己,想着自己出门前,沈鸾含情脉脉的那一声“待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手里握着沈鸾那四不像的木雕,裴晏唇角难得浮现一点笑意。
快马扬鞭,马不停蹄。
落日溶金,迎接自己的,却是天安寺被焚的消息。
而沈鸾,亦在那场火海中丧生。
满地狼藉,天安寺几乎被烧得精光,山门的牌匾摇摇欲坠,布满尘埃和灰烬。
裴晏站在废墟前,双目平静无波:“夫人呢?”
他低声,又问了一遍,“……夫人呢?”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贴着地面:“主子……”
裴晏等不及,大步流星走向李贵,一手提起李贵的衣襟,他猩红着双目,一字一顿。
“夫人呢?”
领口勒得李贵喘不过气,脸上泛红,只余双手在空中晃动。
李贵吐字艰难:“是、是奴才的主意,主子若是要怪……”
哐当一声,李贵被裴晏狠狠摔在地上,他俯身,手指扼住李贵的喉咙,指尖泛白,可见力道之大。
他留了暗卫在别院,李贵担心裴晏在岛上孤立无援,自作主张将暗卫调走一半。
气息渐弱,李贵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响:“奴、奴才……”
裴晏加重手上力道,又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越过李贵,裴晏直往沈鸾最后所在的偏房走去。
那偏房早就被火烧得一干二净,灰尘漫天。
裴晏站在废墟上,眼前晃过的,是出门前沈鸾那张笑脸。
她说,会等自己回来的。
她说,待他回来,他们就成亲。
手指扒出了血,裴晏跪在地上,他不厌其烦,一遍遍翻找废墟下的残物。
有时是断臂,有时是烧得不成形的头颅。
不是不是,都不是沈鸾。
裴晏活在微弱希望中,他怕寻不着沈鸾,又怕寻着了,对方只剩下一堆灰烬。
在天安寺搜了五天五夜,裴晏不眠不休,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摆在他眼前的,却是六十只断臂,九十六只脚,还有些看不出人形的组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有的人运气好,还能剩下一根断指,而有的人,却是尸骨无存。
耳边哭嚎声不绝于耳,丧失亲人的家人哀痛,放声大哭。
有母亲搂着儿子的断脚,哭瞎了一双眼睛。
裴晏站在废墟前,双目空洞,他看不见其他,听不见其他,只记得沈鸾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只记得对方还在等自己归家。
别院几乎被裴晏翻了个底朝天,裴晏仍不知足,又下令将整个天水镇掘地三尺。
没有,还是没有。
半点沈鸾的踪迹也寻不到。
裴晏手上,只剩沈鸾留下的一个四不像的木雕。
红霞漫天,恰如那一日天安寺熊熊燃烧的大火,也似那一日宫变。
皇帝深信道人所言,残害皇后。太子一怒之下,起兵造反,而后又被金吾军镇压。
太子裴衡自焚于东宫,六皇子裴煜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皇帝自以为真龙在身,有真龙庇护。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晏率兵进宫,铁足踏遍皇城。
他杀红了眼。
落日坠入西山,裴晏手持利剑,他逆着光,站在乾清宫前。
皇帝的身子早就叫丹药掏空,只剩一副躯壳,他双目沧桑无力,手指遥遥指着裴晏。
曾经的天子,此时却如市井泼妇,对着裴晏破口大骂:“逆子!逆子!来人!快来人护驾!”
空荡荡的乾清宫无人回应,只有远处钟楼传来的重重钟响。
往日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认清自己深陷绝望之中,他跪在地上。
“晏儿,父皇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你去拿纸笔来,朕马上传位给你,只要你放过父皇一条命……”
鲜血喷溅,落了裴晏一身。
他面无表情,只静静看着身着龙袍的皇帝,在自己眼前缓缓倒下。
双目圆睁。
死不瞑目。
余晖缓缓消失在皇城前,整个皇宫犹如尸海,遍尸满地,尸骸无数。
裴晏提着利剑,跨过尸海,一步步登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
他听着外面自己所带精兵的振臂高呼,听着他们拥护自己上位,听着那一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得偿所愿,登基称帝,他该高兴的。
他本该高兴的。
然而裴晏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万人俯首称臣,伏跪在地。
裴晏高高坐在龙椅上。
他再也……等不到沈鸾了。
……
窗外一声莺啼鸣起,裴晏惊觉从回忆中抽身。
目光所及,是蓬莱殿的一草一木。
裴晏手心攥着的,还是那一块沈鸾留下的木雕。
“裴晏,待你回来,我们就成亲。”沈鸾的笑声犹如在耳边,恍若昨日。
裴晏低低笑一声,声音干哑:“骗子。”
举目望去,满宫萧寂,裴晏一时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沈鸾自望月楼坠下,自己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的日子。
“骗子。”
沈鸾又一次丢下自己了。
第八十章
余晖缓缓褪尽, 裴晏只身坐在蓬莱殿中,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已到掌灯时分, 月影横空,苍苔浓淡。
一众宫人手持玻璃绣灯, 悄无声息垂着头, 安静站在廊檐下。
没有裴晏的允许,无人敢去打扰他的清净, 亦无人敢自作主张, 点燃蓬莱殿的烛火。
夜色笼罩,铺天盖地的黑暗似乎要将裴晏层层包笼。
他低眉敛眸,不厌其烦攥紧那一小块木雕, 那木雕棱角早没了去,圆润光滑。
“卿卿。”
昏暗中,隐约听见年轻帝王轻轻的一声。
裴晏面无表情, 双眼无神jsg。窗外银辉透过窗纱,落在他眼角, 却始终照不亮裴晏的一双眸子。
他只是低着头, 眼中半点泪珠也无。
裴晏嗓音喑哑,无人瞧见的角落, 年轻帝王的眉眼满是颓废和绝望。
只要一闭眼,裴晏总能想起天安寺那场熊熊大火,想起那些焦黑如烧炭的尸体,想起沈鸾在那场火海中, 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往日一点小伤都得劳动全府上下的长安郡主, 却是在一场火海中活生生丢了性命。
指甲掐得手心生疼,裴晏眼睛猩红。
繁复贵重的龙袍曳地, 裴晏一手抵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