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茹婷又说:“我不该这么问的,江憬说你性格比较腼腆,这样问你也不好意思说要吧。你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去浴室。”
说着她就先行迈步了。
桑逾连忙跟在了她身后。
孙茹婷轻车熟路地来到浴室,弯腰打开盥洗台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收纳囤积的新毛巾里挑了一条粉色的和一条黄色的,对她说:“你们小女孩都喜欢这种颜色吧。这条你用来洗脸,这条我就用来给你擦身子,行吗?”
“行的。”
在家她都不挑,到了别人家里,她就更是悉听尊便了。
孙茹婷打开控制电热水器的开关,用热水淋湿毛巾再拧干,叫桑逾转过身去,先给她擦后背。
原来不用脱了衣服擦啊。
她刚才想着可能要当着孙茹婷的面脱衣服还很害羞,现在松了一口气。
桑逾背着身子,看不见孙茹婷的动作,肌肤变得敏感起来,毛巾贴过来的瞬间她浑身一颤,接着就听见孙茹婷问:“是不小心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桑逾下意识摇头,又觉得长辈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每次都只有三言两语或者是不说,似乎不太礼貌,就多说了两句:“没有碰到,谢谢阿姨。”
孙茹婷笑着说:“桑珏都叫我干妈了,你怎么还叫我阿姨?”
这个问题把桑逾问得不知所措了。
孙茹婷自顾自说:“叫不出口就算了,不为难你。我听江憬说你很懂事,不怎么让家里人操心,也就没受到过多少照顾。我还以为他是话里有话,怪我从前没管过他,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孙茹婷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说江憬之前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明着责怪过孙茹婷,现在却为了顾及她的情绪,跟孙茹婷交代。
哥哥……
孙茹婷叹了口气,随后说:“今天的饭菜是不是做得不合胃口?我看你都没吃两口。”
每个问题都问得桑逾不知道如何作答,让从来没受过长辈关怀的她受宠若惊,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惶恐。
好像越是她担心的,越是会纷至沓来。
比如说她想要礼数周全,面面俱到,却连孙茹婷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事态的发展永远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孙茹婷跟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随便搭了几句话,发现聊不来,索性不再为难桑逾,也不再为难自己了。
她还是和桑珏相处起来会觉得舒服一些。
桑珏虽然刁蛮任性,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很会哄人开心。
当她在工作上遇见了不顺心的事,回到家里,总是能被桑珏针砭时弊的吐槽逗笑。
说简单点,本来她在外束手束脚,多方掣肘,烦恼已经够多了,回到家里,再看见桑逾这样宛如林黛玉一般,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莫名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
她不是与生俱来的慈母,自认为够迁就这个孩子了,能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已是尽了力,可她实在不习惯跟凡事迂回的人打交道。
就这么几分钟,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等给桑逾擦完身子,送回房间,她就去找江憬,关起门来说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江憬:“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姑娘送走?”
江憬问:“你说哪个小姑娘。”
孙茹婷说:“就被人打得浑身是伤的那小姑娘。”
江憬沉默了许久,严肃认真地说:“您都知道她是什么情况,还来问我这种问题?她身上的伤口都还没开始愈合,您就讲这种话,要问也得等她把伤养好吧。”
孙茹婷不以为意道:“我知道,我就问一下,又没说现在要她走。问一下都不行吗?”
江憬呼了一口气,继而问:“您还记得养在爷爷家的那只猫吗?”
孙茹婷漫不经心地说:“记得啊,是叫白雪。”
江憬就说:“那年我读大二,申请了第二专业不敢告诉您,明明每天的课程都排满了,听说您去拜访爷爷了,还是抽空去了趟爷爷家。不过没来得及见上您一面,您就又要飞往其他国家了。那时候白雪刚生了崽,还不到两个月,我听爷爷说要把那几只猫崽送人。我问为什么,爷爷说是因为猫崽抓破了你的外套,惹得您不高兴了,猫崽又太多了,看不过来。白雪因为失去了孩子,没过多久就失踪了。”
孙茹婷已经完全不记得这档事了,皱着眉说:“我也没让你爷爷把小猫送走,是你爷爷送的,能怪到我头上吗?再说了,猫和人能比吗?”
江憬失望地望着孙茹婷问:“人还不如猫?”
孙茹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振振有词地说:“我不知道那小姑娘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这么替她说话。但是我可以明摆着告诉你,人和猫我都不喜欢。猫抓破衣服事小,麻烦是真,人和我不投缘没关系,可如果两个孩子都得管,我没精力,更顾不上。”
江憬不理解:“那为什么留下的是桑珏,而不是桑逾?”
孙茹婷回答道:“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而且她总是闷不吭声,一副灰心丧气、郁郁寡欢、怨天尤人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相处。总而言之,我就是觉得她跟我不投缘,装能装多久呢?”
江憬急切地说:“她只是一个稍微有点敏感、容易伤心的孩子而已,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反而是犯过错的孩子更受您的青睐。我不信她没有努力迎合您,您为什么不能接受她?”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多为什么?!”孙茹婷一激动嗓门大了点,怕自己跟江憬的争执引来家里的其他人,又压低了音量说,“所以说,既然需要彼此体谅,为什么不能彼此放过?谁都不容易,那我容易吗?这两个孩子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当然喜欢哪个,哪个和我磁场相合,就对哪个好。为什么非得要一碗水端平?不该我愿意养哪个就养哪个?你要是想两全,就把姐妹俩的家长找回来,我可以两个都不养。”
江憬痛心疾首地说:“我还以为您大爱无疆。”
孙茹婷反驳道:“这与大爱无关,她们只能代表她们自己,别乱给我扣帽子。”
“您不养是吗?”江憬明知故问,半晌,在孙茹婷无声的对峙下,望着孙茹婷的眼睛说,“行,您不养我养。她的医药费我出,她的生活我管。我会告诉她今后不要打扰您,她也不需要打扰您。”
第42章 春汛(一) 晚安,宝贝。
桑逾很早就睡下了。
她躺在江憬家最后一间空房里, 熄了灯,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房门外孙茹婷活动的动静。
孙茹婷先是催桑珏和江憬洗澡, 然后催丈夫洗澡, 最后自己洗完澡,又挨个催他们睡觉。
接着桑逾听到有脚步声到了她的门口, 戛然而止。
她赶紧闭上眼睛,屏息等待着掩上的房门被推开。
可是静默几秒后, 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了。
她认得出江憬的脚步,不疾不徐, 全然不似这般雷厉风行。
是桑珏的话,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了。
应该也不是江海平。
所以根据排除法,是孙茹婷吧。
来找她,是想对她说什么呢?
怎么连门都没敲就又离开了呢?
分辨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对于敏感细腻的人来说,不是难事, 是完全能够敏锐察觉的。
不被喜欢和不被重视这两种体验,桑逾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早就学会了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她的矫情和焦虑只体现在和江憬来往的过程中。至于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什么眼光、什么评价, 她都不甚在意。即便孙茹婷是江憬的母亲,她也没想得太长远。
等到夜深人静,四下归于沉寂,桑逾才大着胆子起来找水喝。
刚趟上床没多久她就开始口渴了, 因为不想和他们产生太多交集,她从那会儿一直忍到现在。
结果一出门, 客厅的吊灯虽然没开, 但客厅的落地灯是开着的, 她没收住脚步走出了拐角,再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江憬坐在沙发接近落地灯的一端,借着灯光,貌似还在看白天没看完的那本书。
茶几上放了一盏热茶,正袅袅冒着蒸腾起来的白雾。
他洗了澡,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胸前露出冷白的一块,锁骨和胸肌都很清晰,看得桑逾脸一红,连忙别开了视线。
“桑逾?”
江憬温声叫她,音量介于家里的其他人听不到而她刚好能听到的区间。
被他看见了再跑就不合适了,桑逾犹豫了两秒,朝他走去。
江憬不用给她让位旁边都有一大片位置可以坐,因此他稳如泰山地端坐在那里,只是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拉拢了前襟,让衣料遮住了刚才袒露的体肤。
他这么在乎礼义廉耻反而更加撩人,惹得桑逾心念一动。
可惜他遮蔽的仅仅是直观地勾人遐想的部位,没有挡住隐晦地释放荷尔蒙的喉结。
他的喉结圆润且突出,略一动都能让人浮想联翩。
桑逾压根不敢离他太近,生怕生出与欲望相关的歹念。
她长得这般冰清玉洁,总不好将人之本欲展露得过于明显。
江憬问她:“是睡不着还是起夜?”
他将上厕所都说得这般文雅,衬得她的大白话没有营养极了,桑逾有些腼腆,不动声色地将“我想喝水”换成了“我想喝茶”。
她其实就想喝点白开水而已,却见江憬端起面前的茶杯递给她。
“喝吧,没喝过的。”
桑逾本来想说这是他给他自己倒的,晾了这么久被她喝了不好,不知怎的脑筋一抽,一开口便说成了:“杯子是喝过的。”
江憬闻言宠溺地“哎哟”了一声,含着笑意说:“还嫌弃哥哥啊。”
桑逾当即臊得整张脸都红了:“没有。”
为了转移江憬的注意力,她忙不迭问,“这是什么茶?苦荞吗?”
闻起来竟没有半点茶叶的香气,色泽却挺澄亮好看。
“用金线莲煮的茶水,止渴的,喝了也不会睡不着。”
江憬回答完她的问题又提醒道,“不过睡前还是不要喝太多水,不然明天早上起来眼睛会肿。”
水肿嘛。
不只是眼睛,浑身都会肿。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腹内的食物和机体的能量都在夜间消耗完了的缘故,她感觉自己每天早上刚醒来时都是一天里最窈窕的时候,人看起来也会美貌一点。
结果她想着想着不小心说了出来,而且遗落了很多关键词:“没关系的,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好美。”
生生变了一种意思,莫名自恋。
说完桑逾就怔住了。
江憬听了也是一怔,不过他比桑逾先反应过来,笑着应和:“是啊,我们阿逾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他是这样评价她的美貌的,丝毫不显得轻浮无礼。
桑逾一直觉得自己的相貌不算出挑,只是五官足够端正,皮肤足够白皙,因为显得清纯恬淡,放在群芳之中是无法争奇斗艳的。
他却用“国色天香”这样高级的词汇来夸赞她。
他一向只说实话,那就怨不得她当真了。
桑逾心里美滋滋的,像被人在心尖上淋了一罐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便听江憬接着道:“尤其是笑起来格外好看。”
桑逾经不起他这样变本加厉的夸,伸手去拿他手上的书。
江憬一直在专心跟她说话,手中攥得不牢,她一抽就轻松抽走了。
刚才过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了。
是一架飞机。
书名是俄语,她看不懂。
书是B5大小的,很厚,一看就是专业著作。
她本以为只是封面唬人的译本而已,没想到拿过来一看,真的是纯俄语的。
她不禁对江憬佩服得五体投地。
寻常人考上清华就很难了,他还是保送的。
保送就保送吧,他还拿了双学位。
双学位已经十分了不得了,他还写了含金量非常高的学术论文,在学术领域小有声名,进了国家级的保密单位。
她原以为这就完了,现在得知,他还忙里偷闲学精了一门语言。
怎么做到的?
桑逾不能置信,当他只是装装样子。
众所周知,在语言学科里,专有名词最考验水平。
她随机翻了一页,指着中间一行文字首端看起来像专有名词的单词问:“这是什么意思?”
江憬看了一眼,回答道:“航天器热控系统。”
桑逾又翻了一页,随手一指:“那这个呢?”
江憬继续答:“火箭遥测。”
桑逾接二连三又问了好几个专有名词,江憬只当她好奇,一一回答了她。
答案越来越高深莫测。
“空间生命科学。”
“脉冲风洞。”
“气动辅助变轨。”
“太阳耀斑。”
“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
“拜科努尔发射场。”
这下桑逾是真的相信他是在悄悄努力惊艳所有人了。
“哥哥,你是真的会俄语啊。”
听到这句话江憬才意识到她刚才问的那些都是在验证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会俄语,不由挑了挑眉。
像是在说“你居然不信我”。
桑逾见状顿时不好意思了,讪讪冲他笑了一下,试图缓解尴尬:“那哥哥,你能教教我吗?”
“可以啊。”江憬大大方方,字正腔圆地说,“跟我读,брат(读法:卜腊特)。”
“брат。”桑逾有样学样。
江憬赞许道:“对,就是这么读的。”
桑逾这次没有被他的认可冲昏头脑,问他:“哥哥,брат是什么意思?”
江憬肯定不会教她骂人,所以肯定不是入门级的脏话。
如果是情话的话……
她开心是开心,可要如何应对呢?
江憬告诉她:“是哥哥的意思。”
桑逾以为他做了什么决定她漏听了,茫然问:“什么是哥哥的意思?”
江憬正准备开口,她恍然大悟。
“走神了啊。”江憬说罢,随即从她手中拿回书,“困了吧,喝了茶就去睡吧,虽然替你跟学校那边请了长假,但时间不早了,我也准备睡了。”
桑逾抓紧时间问:“哥哥,最后一个问题。晚安用俄语怎么说?”
江憬笑意盎然地说道:“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读法:斯巴锅伊纳伊诺契)”
桑逾现学现卖:“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брат.”
江憬笑意不减,轻声说:“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душенька.(译文:晚安,心肝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