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话听了两句就赶着去看萧咏柃伤得怎么样,没有回过头来想过在皇子们读书的时辰,如何会有宫人敢在路边能听到的位置议论主子们,还将话正正好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以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直接从结果筛查原因,局面清明了很多,这件事情过后萧咏柃通过自己的怜惜获得了陛下的关注,搬入独立的寝宫,还增加了数十位侍卫随从,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宠妃杨氏所生的五皇子都比了下去。
所谓爱屋及乌,章颂清想,皇帝舅舅也是真心的纵容她。
收拾好心情,章颂清径直走到皇子们听学的正堂,穿过两扇朱红色黛瓦的门栏,掠过粉壁丹楹,梧枝奇怪:“怎么人都不在?”
听到她的声音,一旁洒扫拂灰的宫人立马走上前,屈膝行礼完后道:“启禀公主,是……是少傅说最近皇子们冬日里进学难免晨起困难,心浮气躁,再加上雪天路滑,回去歇几日的好。”
章颂清听完皱眉,这宫人说的什么晨起困难心浮气躁约莫是少傅的原话,也作为幌子堵住其他看笑话的人的嘴,皇子互伤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才谎称停课两天,实则是让回去好好反省两天。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章颂清对宫人吩咐道,偏头对梧枝说:“走吧,去看看六皇弟。”
到了萧咏柃的房间,章颂清事先观察了一下门口的人数,见缺了一个,脚步顿了下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
萧咏柃正在书案前温书,脆弱的脖颈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脸颊上的伤口,书芳已经出去有半个多时辰了,皇姐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了几息果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柃,天气这样冷,怎么还把门开着?”章颂清忍着心口的钝痛叫出显得格外亲昵的名字,掬着一张笑脸走到萧咏柃跟前。
从前她靠表象的温软无害躲过很多明枪暗箭,只是没想到对着亲人也要戴上面具,不过也是,毕竟萧咏柃说过,我本不是他的亲姐姐,端什么亲姐姐的架子,护着他做什么呢?
“哎呀,脸上怎么都青了?这是怎么搞的,疼不疼?”章颂清吓得张大了嘴巴,手轻之又轻的抚上萧咏柃的伤口,神色之紧张就怕弄疼了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碎玉碰珠,清透好听。
“皇姐……”萧咏柃抬头,嗓音沙哑道。
他内心觉得章颂清的表现有些微的蹊跷,书芳照他的吩咐在章颂清来资善堂的必经之路上拉人闲聊,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皇姐却好似浑然不知,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大概是书芳办事不力出了差错,萧咏柃想了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只专心的扮作被欺负后隐忍不发的委屈样,等章颂清发问,再把事情略微夸大的说出来,她一定会为自己出头的。
“是那日公主府里的下人来,拿了糕饼来,五皇兄见我的醒狮个头比他的大,便说什么要我兄友弟恭,还说什么哪有弟弟的糕点样式比哥哥大的道理,叫我让出去,这分明是皇姐给我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五皇子萧咏杉在《陆贽奏议》[3]上的见解不如萧咏柃的深刻,觉得被抢了风头,又被萧咏柃以伯[4]隐晦的讥讽,于是才大打出手。
十二岁的少年嗓音还带着一点稚嫩,仿佛只是因为失去了姐姐专门给的糕点而愤愤不平,丝毫也看不出几年后弑父弑兄的心狠手辣。
章颂清倏忽间产生了名为痛惜的情绪,用目光细细描摹萧咏柃的模样,眉眼低垂薄唇平直,她不是心疼萧咏柃,而是想念当初悉心守护弟弟的那个上京城内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我不想给他,后来推搡间五皇兄又动起手来,便伤到了,”萧咏柃对着章颂清扯出一个笑,企图让章颂清眼里的悲伤更多一些,“无事的,擦了药过两日就会好,我伤惯了的。”
回不去了。
“如此这般,不若皇姐再给阿柃做一个醒狮,单给你一个人,旁人没有,怎么样?”章颂清佯装恍然大悟,轻声哄道,又叫来了门口的宫人,“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太医院配最好的膏药,要一点疤痕都不会留的那种。”
回过头来对萧咏柃说:“虽然是男儿家,脸上留点伤口更显男子气概,但终归还是面如白玉的好,不然几年后求娶娘子了,人家小姑娘要笑话你的。”章颂清对着萧咏柃打趣。
见章颂清不接自己的套,萧咏柃有些急了,忙把话头扯回来:“娶亲还早着呢,只是皇姐,弟弟没有生母,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宫人也不教多尊重,实在是……”
“阿柃,这些事你不要多想,交给我就好,皇姐一定查明原委。”章颂清沉吟片刻,拍拍萧咏柃因为焦急而紧握兼毫笔的手。
萧咏柃一慌,毛笔差点失手掉出来.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资善堂:宋朝时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2.紫地鸾鹊穿花缂丝:宋朝传统纹样。
3.《陆贽奏议》:宋孝宗时曾让皇太子读《陆贽奏议》、《三朝宝训》,学习治国之道。皇帝还赐予御制文章,令皇子学习。
4.伯:郑伯指郑庄公,郑属伯爵,所以称郑伯。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
第3章 荀应淮
◎荀小郎君◎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当时堂上只有皇子,少傅和伴读,少傅还特意耳提面命了皇子相争这种事情不可以传出去半个字.
但要章颂清去查,他又有几分把握除他以外的不透露出一星半点?
“不……不必了,臣弟就是一时气不过,心情有些不好,同皇姐抱怨两句罢了,若是惩罚了会让皇姐失了人心。”话说的体贴无比。
章颂清低头浅啜了一口茶,说的事事从她的角度出发,不知道的还当萧咏柃是忍辱负重,一心为皇姐着想的好弟弟,“那就依你,不查了,让我看看你最近写的字,最近在夫子们的教导下有没有长进。”
“公主,药取来了。”拿着公主的令牌办事一路畅通无阻,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上好的药膏,连煎制的药都拎了好大一包。
“你好好养伤,皇姐改日再来看你。”放下手中的装模做样的宣纸,二人就此分别。
离开的路上,梧枝低声询问章颂清原委,雪又开始下了,鞋子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发出挤压的细碎响声,皓色远迷庭砌[1],乱眼不知踪迹,“公主,何不趁此机会管教一下不知规矩的宫侍,给六皇子出头?”
没责罚嚼舌根的不说,连在廊下的事情都没提起。
穿过雪花的光把片片落雪照得如同向上升起,有一种别样的时空胶凝感.
“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
梧枝愣住,听着章颂清把话说完。
“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清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
上一世的章颂清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章颂清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2]。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3],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章颂清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章颂清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章颂清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荀兄,荀郎,荀应淮,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章颂清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清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章颂清并未见过荀应淮,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章颂清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荀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d[4]。
章颂清讪笑,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章颂清耳边清晰可见,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荀应淮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荀应淮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清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荀应淮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荀应淮,你离开的那晚,世界为你放了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荀应淮身死的消息,章颂清在囚笼里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的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章颂清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清泪两行,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复逢君,荀应淮就是章颂清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章颂清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荀应淮说话的银衣少年,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着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章颂清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鬓,兜帽遮住上半生看不清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着清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定。
扯着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荀应淮见章颂清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章颂清躬身行了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了一杆子下去,好叫众人能够面对面聊,章颂清正面看着荀应淮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在船上踱了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章颂清。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见章颂清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荀应淮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说完便转身款步离开了。
荀应淮听完一笑,旁人见了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着章颂清的方向郁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荀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了。
荀应淮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章颂清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仲嘉良的家世恐怕匹配不上,怕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家是哪家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荀应淮拍怕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荀应淮想到了那位不坐垂堂[6]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荀应淮摇摇头。
*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了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了,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里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只忧心自家公主会不会再冻着。
殊不知章颂清现在心里想的远比她复杂的多,脚下步伐飞快,出来看灯的游人如织,后面的梧枝和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差点要跟不上。
“快些,梳妆打扮花了好些时间,现在快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皓色远迷庭砌:出自李白的《清平乐・画堂晨起》,很有名的那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也在这首诗里。
2.朝斯夕斯,念兹在兹:原句“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磨砺以须,及锋而试”,出自《尚书》,意思是要时时刻刻做好准备,等到合适的时机行动,没有一刻忘记。
3.放夜:每年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六为便百姓观灯,皇帝破例“放夜”,当夜无宵禁。
4.卫d:卫d因美貌,出来看他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d本来就有虚弱的病,身体受不了劳累,最终形成重病而死,当时的人说是看杀卫d。
5.诗词的部分是出自典故上官婉儿彩楼评诗,有改动。故事有点长,大家可以搜来看一下,几位主人公都是很有才的,而且名字也很好听。